第六章
雨水砸在岩壁的噼啪聲不斷,偶爾夾雜幾聲轟鳴的雷聲,使得氣氛免於凝滯。
小孩抿唇坐在火堆旁,用鋒利的貝殼刀將冷掉的肉片切成拇指大的小塊,想起大白狼的囑託,又小心的走到洞穴內部的物資存放處,在樹枝叢里挑了兩個拳頭大的果子。
是最小的兩個,切起來都很脆。
他將處理好的肉塊與果子用葉片托著,放在依舊被藤蔓束縛的男子身旁。
毛髮濕漉漉的黑白小熊踉蹌著走了回來,懷裡勉強抱著一個有她半個身體大的竹筒,晃蕩著清淺的雨水。
她努力舉起毛絨絨的爪子,想把竹筒遞到男子慘白乾裂的唇邊,但試了幾次就是不成功,急的黑白糰子發出可憐巴巴的嚶嚶聲。
站在一旁的小孩:「……」
沒做壞事,可怎麼就這麼內疚呢?
「我來。」小孩板著臉接過竹筒,給高燒燒的渾身滾燙的男子餵了些水。
高熱,不太妙。
「謝謝。」方辰慘白的臉色浮著不正常的紅暈,身體半靠著石壁坐起,乾涸的喉嚨終於得到潤澤,呼吸都順暢許多。
但他依舊頭昏腦漲,太陽穴針扎般的疼,身上簡單處理過的傷已經疼到麻木,實在沒心力思考自己又被小孩照顧了,說話都是嘶啞的氣音,「我叫方辰,糯糯是我的女兒,我們的背包還里有些東西,如果,我……」
「我是被白狼老大收留的,什麼都不能答應你。」
小孩打斷了男子疑似託孤的話,眼皮都沒抬,「等白狼老大回來,你自己說。」
聽到小孩稚嫩但故作冷漠的聲音,方辰怔了一下,扯動嘴角露出苦笑,他真是昏了頭,和一個比糯糯大不了多少的孩子說這些。
方辰混沌的眼瞳顫動著看向窩在身旁的黑白小熊,火光躍動映在眼底,化為堅定的光芒,「謝謝……我會的。」
小孩暗自鬆了口氣,他見過很多憑藉毅力在生死關頭遊走的人,心裡有件事懸著,這人接下來起碼不會一睡不醒。
沒有因為他是小孩子就起歹心,還算是不錯的人
起碼,值得活下去。
黑白小熊似乎也懂了,合著一雙爪子對著小孩拜了拜,然後繼續貼著父親,繼續努力捧起切碎的肉塊舉高,濕濡的毛髮讓這個圓滾滾小傢伙看起來又小了一圈。
獸皮如今已經算是鞣製好了,只需要洗去附著的污漬,比如腦花脂肪內臟還有火堆燃燼的灰土。
但是第一次處理這麼大的獵物,還是難到了小孩。
部分脂肪與腦漿都用於鞣製獸皮,目前無法處理利用的部分也都挑選著打包扔掉了,但這頭熊實在過於肥碩,還剩下好大一部分脂肪無法處理,他又沒有工具,想熬油都沒有辦法。
小孩將白花花的脂肪用寬大的葉片兜著換了個地方,盡量避免腐敗,然後便皺著眉頭開始和肉塊作鬥爭。
現在切好,雨一停就可以拿去做熏肉了。
在小孩悶頭幹活時,黑白小熊偏著小腦袋認真聽爸爸說了什麼,吃力的拖著他們帶來的破布包走了過來。
「嚶、嚶」
小孩切肉的動作沒停,目光暗含警惕的看著小傢伙,黑白小熊走到他面前就開始翻動布包,笨拙的從中拿出了一個四四方方的盒子?
毛絨絨的爪子費力的撬開蓋子,裡面還有一個盒子,繼續開蓋子,還有一個盒子……一個套一個,從大到小,足足有七個。
小孩眉梢抽動,試探著接過一個,入手溫涼,沒什麼重量,硬度有待驗證,但這個質感?
屈指輕輕敲擊,小孩眨了眨眼,不可思議的看著這對狼狽的父女。
鐵?
*
寧楓在暴雨林木的雜亂氣味中隱約嗅聞到了熟悉的氣息,他只是想確認一件事,卻沒想到對方會這麼不配合。
模樣漂亮的小松鼠只瞪了那一眼就繼續裝死,直至感受到青年抓著自己的力道微松,才突然爆發力氣,擰著身體掙脫。
赤白松鼠結結實實的落在地上,濺了半身泥水,一瘸一拐的就想扎入雜草中逃走。
青年原地站定,也不追趕,只是幽幽道:「樹洞堅果,被我拿了。」
松鼠凌亂背影僵住,根根毛髮豎立,蓬鬆的大尾巴更是炸開,猛地轉過身,一雙晶亮的眼睛定定的看著青年。
如果目光能殺人!
時間彷彿靜默了一瞬,松鼠怒氣衝天吱吱吱的急聲叫了起來,囤在樹洞里的可都是她熬過嚴寒季的救命糧!
寧楓蹲下身,戳了戳松鼠炸毛的小腦袋,「變過來,聊聊。」
松鼠僵直在青年肩背投下的陰影中,叫聲戛然而止,瑟縮了一下,偷偷抬頭。
青年肌理分明的胸膛水滴濕濡,暗銀髮絲貼著精緻的鎖骨,再向上,雨水順著白皙的側臉蜿蜒滑落至微勾的唇邊。
青年背對雷光,一雙綠眸清透明亮,熠熠生輝。
赤白松鼠乖乖坐在地上,人性化的舉起前爪指了指天,又在腦袋邊划拉兩下,然後又比了個叉。
下雨,不變,沒有毛髮,熱量流失太快了。
一人一松鼠在雨中面面相覷。
寧楓抿直唇角:「……」他好像懂了。
「也好。」話音一落,青年便揪著松鼠起身,看起來是想直接帶走。
「吱吱!吱吱吱!!」松鼠扭動著蓬鬆的大尾巴,連推帶蹬腿的表達拒絕。
再次落地,毛色赤白的松鼠瞬間變成了一個發色微微泛紅的女孩子。
至於怎麼看出的性別……
除了腰間扎的更為緊實的赤白色獸皮裙,女孩的肩頸處向下也圍著一圈發黑的獸皮,包裹著線條起伏的上身,直到肚臍上方。
女孩一雙彎眉細長,眼眸晶亮——只要忽略她起身時故意抹在臉上的泥水,著實稱得上漂亮。
「為什麼跟著我?」寧楓略一掃視,確認對方狀態不錯沒有受傷遇險就收回了目光,還順手撿起旁邊的藤筐掂了掂,把積蓄的雨水放掉,再將藥草和葉子包放回,挎在肩頭。
昏暗中,女孩仰頭看著這個比她高出一頭還多的白狼青年,視線勉強從那雙閃著幽光的綠眸移開。
她緊張的咽了下唾沫,雙手環抱胸前,努力站得更直了些,「我聽到了野棕熊的聲音,你和它,誰贏了?」
如果喑啞的聲音不發抖,或許她看起來能更有氣勢。
但她原本沒想冒雨過來的。
只是那陣地動山搖的野獸咆哮后,不僅棕熊沒了動靜,連另外一種強大氣壓也沒了蹤影,這場鬥爭的勝負對她來說又實在太重要,不得不冒雨探查。
寧楓並不在意女孩的色厲內荏,反手扔過去一個葉子包。
「這什……」女孩強撐的氣勢驟然破滅,手忙腳亂的接住,油脂的香味長了眼睛一般往鼻子里鑽。
這是寧楓出發前小孩特意烤制的肉片。
女孩毫不掩飾臉上的震驚,滑落的泥水在臉頰留下一道道污跡,順著小巧的下巴落下,可以清晰的看到她明顯的咽了下口水。
為了躲避棕熊,女孩曾多次被迫搬家,每次她都腹誹著自己遲早幹掉它,卻未曾想真的有人能做到。
「你幹掉它了!?」
「嗯,」寧楓在藤筐里又打開另一個葉子包,抓出一把堅果,「所以這個,是你的嗎?」
看清了那些是什麼,女孩滿臉的燦爛笑容微微收斂,她仰頭看了看白狼青年,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裡的烤肉。
獸人之間也不是完全和諧的,白狼青年能幹掉棕熊,目前對她的態度也很友善,似乎還很確定她的身份。
最重要的是武力差距幾大,她打又打不過,跑又跑不掉。
「嗯……有什麼事。」女孩反問著,手中將肉片包好順手別在自己腰間,一串動作自然無比。
「交換。」寧楓看著女孩的眼眸微微發亮,語氣都明顯愉悅輕快了不少,「我要堅果,越多越好。」
還有這種好事!
女孩眸光閃動,答的飛快,「我只要肉,我還要先驗貨。」
寧楓乾脆道:「可以。」
雨幕幽暗樹影重重,也不知走了多久,周圍枝葉愈加茂密,連地上的灌木雜草都有一人多高。
「這真的,是你回去的路嗎……」女孩欲言又止,終於問出了口。
她頭上頂著寬大的葉片勉強避雨,艱難的扶著前方青年背上的藤筐,儘管每一步都踩在青年的腳印上,依舊走的十分艱難。
寧楓頭上也綁著兩片簡易的葉片遮雨,頭也不回的繼續往前走,「不是。」
「?」女孩不可置信的看著青年的背影,恰有雷光閃過,再開口,她才發現自己聲音都在發抖,「那,你到這裡,想、想幹嘛!?」
寧楓回頭,莫名的看了她一眼,「找藥草。」
都已經找了小半筐了,才意識到嗎?
雨勢絲毫不退,女孩已經因寒冷不自覺的發抖,她白著臉色看向四周陰森的巨樹密林,正想再說什麼,寧楓耳尖一動,倏地拉住她後退數步。
伴隨雲間雷鳴,有什麼斜著刺來,灌木枯枝應聲碎裂!
雨幕中紛雜木屑飛揚,寧楓濃綠眼瞳凝縮,清晰倒映出閃著雷光的尖銳鱗片。
那東西嗡鳴著釘在他們二人剛剛站立的地方,沒等看清全貌又瞬間抽離,縮回深邃漆黑的密林。
寧楓反手就要將女孩推開,自己迎上去,可伸出去的手臂卻被冰涼發抖的雙手死死拉住。
「那是什麼!」女孩驚駭的聲音不穩,蒼白的嘴唇都在顫抖,幾乎拔腿就要跑。
她萬分後悔自己沒早點出聲詢問,每年驟雨季一到,巨樹之森都像擁有了生命,會變成吃人的怪物!
寧楓繃緊的手臂肌肉微微放鬆,身體依舊保持在極易發力的站姿,被女孩拉扯了一下竟也紋絲不動。
「……?」女孩死死抓住寧楓的手腕再次往後拽,「快走啊!」
「別慌。」寧楓凝視著那東西縮走的方向,挺拔的背影與周邊數十人才能環抱的巨樹相比實在過於渺小,落在女孩眼中,又恍若一座無法撼動的高山。
寧楓將手腕掙脫出來,「我去看看,別走太遠。」
「……你!」女孩驚愕時青年已經沖了上去,「危險!」
漆黑無光的密林與傾盆大雨似乎都沒對寧楓的視力造成太大幹擾,只見他目標明確的攀著樹榦藤蔓,縱身跳入樹叢。
循著痕迹轉過幾棵樹,那東西再次自暗處刺破雨幕,帶著呼嘯的風聲擊打而來,這次寧楓看的更加清晰。
層疊覆蓋的鱗片每塊都足有巴掌大,泛著鋒銳森寒的金屬光澤,長了眼睛一樣直戳「獵物」門面。
寧楓三兩下攀上一旁的巨樹枝幹,拽著藤蔓飄蕩躲過,當藤蔓被斬斷時他已經穩穩的踩在冰冷的「鱗片」上,再次發力起跳,將「罪魁禍首」轟然踩落至地面。
這的確不是動物。
寧楓順著這東西的「軀體」極速飛馳,很快就找到了它的根部。
那是一棵聳立在雜亂樹叢中的怪異植物,有六七米高,與附近的巨樹相比彷彿只是幼兒。
但它延伸開的每一條枝幹,都被鱗片狀的樹皮覆蓋,最中央有最為粗壯的七八根糾纏在一起組成樹榦,乍一看的確像極了蝰蛇虯結成樹木模樣,但樹冠又與平常植株一般勃勃生長,枝葉繁茂微微晃蕩。
寧楓面容沉靜無波,唯有綠瞳幽光閃動。
以青年為中心碎葉震蕩開無形的波動,扭曲了風雨的軌跡,貼地抽動的枝幹瞬間如死物般僵住,微微搖晃的樹冠努力與周圍環境融為一體,彷彿自己只是一棵長相怪異的普通的樹木。
剛剛襲擊他的,竟然是這麼一棵樹。
寧楓不管這樹是不是裝死,握緊拳頭蠻力擊打,不過這鱗片模樣的樹皮格外堅硬,直到他手背泛紅,也只是弄下幾塊「鱗片」。
正想再研究一下如何砍伐,不遠處忽然傳來幾聲焦急的呼喚。
女孩竟然找來了。
寧楓意外的眨了眨眼,還是記下了這個位置,轉身化為白狼,向著聲音傳來的方位趕去。
*
「嚶、嚶嚶!」
洞穴內,小孩蜷縮著身體靠在石壁上淺眠,迷濛睜開眼,黑白小熊站在他旁邊啪嗒啪嗒的掉眼淚。
傷患又高熱了,呼出的氣息熱到燙人。
小孩熟練的將燒到神志不清的男子搖醒,餵了些水和切塊的食物,再把幾塊碎布條浸了雨水敷在男子滾燙的額頭。
黑白小熊忍著眼淚給他打下手,兩小隻忙碌的給男子降溫。
小孩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得益於強悍的體質,男子的傷口其實已經隱約長出肉芽,貌似開始結痂了,不像是發炎感染,但就是反覆高熱。
而且已經一天多了,白狼還沒回來。
洞外雨勢更大,雷聲駭人,小孩給碎布條吸水時總是忍不住向外看,可到處都是灰茫茫一片,他什麼也看不清。
一陣忙碌后,小孩也睡不著了,便抱膝團坐與黑白小熊挨著發獃,心中七上八下,面上反而格外平靜。
小孩理不清自己是在擔憂什麼,或者他其實什麼都擔憂,只是債多不愁,精神綳到極致反倒麻木了。
就在他幾乎睡過去時,黑白小熊忽然撲到他的腿上,激動的拽著他。
只見洞外灰濛濛的雨幕中,一抹白色若隱若現,愣神的功夫那道身影便愈加清晰,足見靠近洞穴的速度極快。
下一瞬,小孩警惕的目光破冰消融,困意全消,忍不住流露出喜色,他抱著黑白小熊猛地站起身,迎上洞口:「……白狼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