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郁宸關了警報。
老唐閉了閉眼:「哎,你來得太晚,倘使你在第一批躍遷白星的方舟上,獵殺者元首的位置一定是你……西爾德,一個六芒星而已,和你差了老遠,能夠做到這個位置,不過是他來得早。」
老唐又道:「別人都是按能力分配編號,唯獨你,是按加入獵殺者聯盟的時間排的編號。他眼裡並不容你。」
老唐又喝了一口暴風雨,他齜了齜牙,道:「我怕你有危險。」
他關心則亂。其實只要他仔細想想,就能發現很多值得推敲的地方。
比如——郁宸為什麼一定要讓他們如實彙報?又為什麼願意聽從召喚,難道郁宸會被三十個獵殺隊嚇到?
倘若老唐往深處想,就會對郁宸多些信心,就會想到這個事情很大的可能是——郁宸故意的。
可能是老仵被槍/殺,他心緒太亂了,表面鎮定,內心卻失了方寸。
郁宸用一塊布擦拭鐳射槍:「我會回來。」
他起身,盯著地上的仵叔整理袖扣。
老唐也起了身,一手抵在腰上揉/捏,一手正在舉著杯子往嘴裡灌酒。
忽聽郁宸道:「把他送去協會。」
老唐頓時放下酒杯,他看向阿金,道:「好。聽說是有人投訴到獵殺者聯盟。說這孩子來歷不明,還說見過他從下水道出來。我這兒對他來說的確也不安全了,送去也好。」
只見阿金正在安安靜靜地幫小強鑿冰,低眉垂眼,神情有些哀傷。看來情緒受了很大的影響。
老唐餘光環顧左右,湊近郁宸:「這麼說你也知道他是人魚咯?」
郁宸看了阿金一眼:「嗯。」
老唐道:「還送了他一把槍,關係非同小可啊。同居過?」
郁宸正在把槍滿膛,聞聲只是冷淡地嗤笑了一聲。
老唐問:「怎麼,沒有啊?但願你沒撒謊。那就是親過嘴?」
郁宸冷笑:「沒有。」
老唐「嘶」了一聲:「這麼大手筆,竟連嘴都沒親過,跟我年輕時候比可差遠了。那手呢,拉過沒?拉個手送把槍這生意划算,我老唐的手隨便拉隨便摸,不要槍,給我酒吧翻修翻修就行。」
郁宸把滿膛的槍放入武器囊,他聲音沉冷:「不是你想的那種關係。」
「那是哪種關係啊?」老唐好不容易抓住機會接近一下郁宸門窗緊閉的心靈。
郁宸的耐心似乎已經沒了:「無可奉告。」
他裝完衝鋒步/槍,又提起桌上的鐳射槍,轉過身大步走出。
剛走出兩步,身後傳來一個清脆又柔和的聲音,語氣裡帶著小心翼翼:「郁……上校!」
郁宸聽出這是阿金的聲音。
他停住了腳步,但沒有回過頭。示意他已經在聽了。
阿金追近,又隔著距離停下:「剛才小強教我調了暴風雨。」
郁宸:「所以?」
阿金的聲音變得有些小:「所以第一杯,能送給你么?你剛才救了我們,我……想謝謝你。」
郁宸轉過身,把阿金盯住了。眸色晦暗不明。
阿金雙手放在身前交疊,看上去乖得很。
他還傻站著不動,在等郁宸的回答。
老唐「嗨」了一聲,輕輕拍了拍桌子:「你上校的意思就是『能』!還不快去拿啊,這孩子真傻。」
阿金緊張地去捧酒,在回來的時候不小心絆到椅子,酒撒了大半。
他有些局促地把半杯酒捧到郁宸面前的時候,看見郁宸唇角微掀。像是在笑話他。
郁宸還是把他的酒喝掉了,阿金緊張地等待評價。
就看見郁宸沉冷的眼神注視著他,把空杯子放進他的手裡,沉聲道:「別用這種眼巴巴的眼神看人。」
阿金:「……」
直到郁宸消失在視線,阿金還沒回過神來。
他明明是好心來送杯他愛喝的酒,怎麼沒得到褒獎,還被凶了一句。
然後阿金就聽到老唐掐著腰笑開了。
他蹲在仵叔面前:「哈哈哈,要是你還能看見,保准把你笑死。郁宸就是個娶不到老婆的命!」
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老仵,我們一起嘲笑他。」
再然後阿金就看見老唐坐在地上喘/氣,接著他低下頭,眼淚順著枯瘦的臉頰,淌過歲月留下的褶痕,大顆大顆地砸在保安老仵的身上,砸在郁宸的大衣上:「以後啊,只剩我一個老不死的嘲笑他了。老仵啊,我沒有伴了。」
*
這些天老唐為了焚燒老仵的屍體忙進忙出,阿金就穿著郁宸的大衣用圍巾裹住臉,和小強一起打幫手。
酒吧暫時歇業了,但住宿還開著,迎賓被留在櫃檯前值班。
直到老仵焚燒成一捧土被裝在罐子里,然後,又被埋入郁宸所說的墓園。
那天,半路上下了雨,老唐抱著裝老仵的罐子,渾身都被淋濕。
阿金和小強也沒想過帶傘,自然也濕了個透。
墓園並不整齊,在這裡找位置挖墳的還有其他人。
老唐跑了幾圈找位置,最終找了一個周圍已經有好幾個碑銘的地方,老唐說老仵喜歡熱鬧,就葬在這裡啦。
阿金抱著早已經定製好的牌子,小強抱著碑文,三個人送老仵入土。
阿金看著那一壇小小的罐子,被埋入地底,添土,壓實。
人死後變成土,和土在一起。
就像人魚死後化成水,和大海在一起。
在某一個瞬間,阿金心裡對「生命」兩個字,有了一些從前沒有的理解。
送走老仵后,阿金以為會和從前一樣跟著老唐回旅館。
可是老唐只是讓小強先回去了。
他帶著阿金又去往了別處。
阿金在每一次外出的時候,都會用心記著路。
所以當看見老唐帶他走的路越走越荒蕪的時候,他忽然問:「爺爺,我們去哪裡呀?天已經快黑了,今天我們不回家么?」
下過雨的傍晚天色本來就昏暗,更別說夜色四合,太陽都要下山了。
此刻天地晦暗失色,四野靜謐無聲。
阿金心裡其實有一些害怕的。
老唐說:「送你去別處住一段時間。」
阿金沉默了。
接著,很快地,他點了點頭說:「好。」
老唐有些詫異:「不問問我為什麼?」
阿金小聲道:「爺爺不會害我。」
他心裡想,爺爺不會害我,但我會害了他們。
酒店的變故其實是因他而起,仵叔說到底也是因他而死。
不論是因為什麼原因都沒有關係。
他心裡只有愧疚,感激。
就算老唐不把他送走,他其實也有做出決定,在埋葬了仵叔之後就把他的工資留在房間里,再寫一封長長的寄語是給唐爺爺的書信離開的。
他會找到布萊克留給他的房子,找到鑰匙,自己和自己在一起,不禍害別人。
想到這裡他不知道自己已經紅了眼眶。
因為又其實,他已經揣測到老唐興許知道了他是一條人魚。
那件事本就因為「獵殺者接到舉報搜尋危險級人魚」而起,可是直到現在,老唐也好,小強也好,沒有任何人來質問過他一句,質問他是人還是人魚。
兩個人沉默著走進了廢棄的療養院。
天已經完全黑了,老唐掀開鐵絲網的時候差一點扎到了胳膊,是阿金情急之下伸手擋了,鐵絲線割破阿金的手腕,流下鮮血。老唐就喋喋不休地自責。
推開門燈火通明,裡邊的人仍然是抽煙的抽煙,打牌的打牌,當眾泡澡的當眾泡澡。
只是見到來人,又是一陣寂靜無聲。
就是在這樣的寂靜里,阿金看見樓梯角里有一個壯實的男人,從他一進門就開始用一種讓他不舒服的眼神打量他。
那男人還在樓梯的扶手上磨刀。
阿金往老唐身後縮了縮。
老唐拍了拍手:「哈哈,老朋友們。給你們帶來了一個新寶貝。」
縮在大木通里只露出一個頭的少年伸出兩隻光禿禿的潔白手臂,扒著木桶:「是和我們一樣的寶貝?」
老唐道:「是的,我的寶貝們。」
然後,站在老唐身後的阿金就看見上次誇他漂亮的那個小女孩,又抱著人魚玩偶蹦蹦跳跳地過來:「太好了,我賭贏了!上次小哥哥走後,我還在跟萊爾打賭說你一定是和我們一樣的,他還否認,我賭贏了!」
接著她又蹦跳到磨刀的讓阿金髮怵的男人面前,伸出手:「萊爾,給錢。你輸了。」
阿金就算再傻,此時也看出了一些什麼,但是他不敢亂說話,怕是錯覺。
接著,他就聽見老唐對著大木通里的少年說:「小可愛,快用你最漂亮的迎接禮,歡迎一下新人。」
阿金順著老唐的目光看去,就看見木桶里的少年開心地笑了笑,接著轉過身,在他身側,一條灰色的尾巴破水而出,尾鰭像是綻開的輕紗,在空中打了個旋。
就像是,開了朵曇花。
頃刻間,又縮進木桶里,害羞不出來了。
阿金睜大眼睛:「人魚……」
老唐伸出手摸了摸阿金的頭髮:「別怕孩子,你在這裡,會比在旅館安全。」
阿金喉頭忽然哽咽,他忍著沒有讓自己發作。
只是大腦暈乎乎地,不知是震撼、驚喜,還是像做夢一樣不清醒。
他轉身抱住老唐,把頭埋在老唐胸前的衣服上:「爺爺,謝謝……」
老唐摸他的頭:「哈哈,好。」
阿金又說:「還有……」
「還有什麼?」
「還有……對不起……」
對不起騙了你,也對不起,害了你。
未盡的話語老唐似乎都能懂,他撫摸阿金的頭髮:「不接受道歉,你沒有任何錯。孩子,你很好,你沒有任何問題。錯的,是西爾德,是塞壬,不是我們這些平凡的家人。」
老唐把阿金送到上一次辦/證的台前。
只不過上次是偽造證件,這次是辦理暫住。
老唐臨走前向樓梯那兒招手,那個剛剛還讓阿金感到不安的壯碩男人竟然被招了過來。
阿金往老唐身上縮的時候,壯碩男人的一雙眼睛就盯著他看。
那眼神明明是平靜的,卻讓阿金覺得很奇怪。
老唐拍了拍阿金的手:「別怕,他長得潦草,但是人很可靠。他曾經跟過郁宸呢,曾是五芒星獵殺者,在聯盟犯了事差點被處死,郁宸赦免了他,他就成了一個散戶。後來,就在這裡保護人魚了。」
「保護人魚……」
「是啊我的孩子,這裡是人魚保護協會。」
「這裡,都是人魚?」
「不全是。」
「是……是人魚建立的保護協會么?」阿金胸膛起伏,問道。
他頓時想到了自己的哥哥。
接著他聽到那壯碩男人說道:「不。建立人魚保護協會的,是人類。」
他伸出手:「第一次來的人魚,都要登記愛好、習性、是否有過敏史,以方便日後進行照顧。你得跟我來一個單獨的房間。」
阿金看向老唐。
老唐朝他揮揮手:「去吧孩子,相信他,他是個可靠的人。」
他看了看牆上的鐘錶:「我也該走了。這裡不是人人都知道,我來久了不太好。我走了孩子,我會來看你的。」
眼睜睜看著老唐走掉,阿金心裡卻還是有些不安。
他餘光瞥了瞥身側正在耐心等他的壯碩男人,喉頭輕輕滾了滾。
這時房間里許許多多的人形朝他圍來:「快跟萊爾去做登記吧!」
阿金轉頭看向木桶,那裡邊人魚形態的青年趴在木桶邊緣對他笑:「快去吧寶貝,待會兒來找我玩呀!」
小女孩也抱著人魚玩偶湊過來:「快去吧小哥哥,萊爾哥哥是這兒最厲害最可靠的人啦!」
阿金轉過頭看向萊爾,萊爾催促他:「快跟我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