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樣
天堂，恆星天。
智天使們步履匆匆，但腳步聲放得很輕，彼此間交談的時候也會刻意壓低音量，儘可能地保持安靜。
原因無他，只因為住在這座宮殿里的熾天使長——路西菲爾已經很久沒有休息了。
天堂的作息時間很嚴格，除非是與地獄交戰之類的特殊情況，不然天使們大多都在嚴格遵循著早睡早起的作息習慣。可現在並非戰時，上一次聖戰已經結束，下一次聖戰尚且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地獄這段時間不會再有大動作，天堂目前最要緊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為了慶祝上帝創世一萬年而即將舉辦的創世大典。
前不久，上帝降下神諭，向全天堂的天使許諾，祂將親臨創世大典。
路西菲爾代為傳達的神諭如投入湖面的石子，讓平靜的天堂頃刻間歡騰起來。誰都知道在此之前只有上帝親手創造的熾天使才擁有面見上帝的機會，天堂的其他天使若想與神溝通，只能虔心祈禱，唯有這樣才能偶爾得到神明的一兩句回應。
即使如此，天使們也依然全身心地信奉著他們的造物主，如今聽到自己能夠有機會窺見高天之上的容顏，更是讓他們喜不自勝。歡愉的氛圍在天使之中蔓延，全天堂的天使都在期待著不久后的創世大典。
——更確切的說，是期待著不久後走下水晶天、來到他們面前的神祇。
「安靜，」一名智天使皺眉看向不小心撞到稜鏡水晶花瓶的天使，在幫對方扶正花瓶后，他壓低聲音，「路西菲爾殿下這幾日一直在忙於創世大典的事情，已經很久沒有休息了。」
被他提醒的天使心中懊惱，點了點頭，無聲地表示自己下次一定注意。他們幫不上熾天使長的忙，那至少應該儘力為他營造出一個足夠安靜的環境，避免吵鬧聲讓他心煩。
智天使離開后，天使側頭，映入眼帘的是潔白無暇的牆壁，他知道路西菲爾殿下正坐在與他一牆之隔的房間內。
熾天使長、天國副君、上帝最為寵愛的拂曉金星……諸多名號加在他身上，而路西菲爾殿下也無愧於這些美名，一言一行都堪稱是天堂的模範。
天堂推崇七美德，貞潔、節制、慷慨、勤奮、溫和、寬容、謙遜，看似簡單的七條要求，要想將其做到極致卻很難。天使知道，天堂的絕大多數天使都很難完美履行七美德，但偏偏路西菲爾殿下做到了，而且一萬年來從未出過差錯。
天使在心裡輕輕嘆息，他們這些天使是真心被路西菲爾殿下的魅力折服，也正因如此，當他們看到路西菲爾連日來的高強度工作后，宮殿里的天使們從心底里感到心疼。
可就連米迦勒殿下與梅塔特隆殿下都勸說不了路西菲爾殿下，他們這些天使的話又怎麼可能輕易改變熾天使長的想法。
意義非凡的第一次創世大典，上帝的親自降臨，天使們的期許。這三個因素加起來，確實對主持大典的熾天使造成了不小的心理壓力，路西菲爾也對創世大典格外重視，但這件事還遠不至於讓他連續幾日都選擇放棄休息的機會，去不間斷地忙碌。
與天使們的猜測不同，路西菲爾不睡覺其實另有原因。
他的身體出現了問題。
一旦入睡，他的心臟便像是被無形透明的蛇緊緊纏繞住了一般，血液彷彿被凍結，每一次呼吸都會滋養出新的疼痛，細密的痛感從四肢百骸升起，愈演愈烈。
與疼痛隨之而來的，是強烈的失重感，像是被折斷了羽翼，驟然從雲端墜落，身下躺著的柔軟床褥消失，變成了一個沒有盡頭的無底洞。
夢中閃過很多光怪陸離的畫面，大多時候是一片漆黑，偶爾會出現紅色的光和華麗至極的宮殿，四周有人在說話，但聲音卻像隔了一層紗，朦朦朧朧聽不真切。
於是路西菲爾一連幾天都沒有休息，好在他體內磅礴的魔力和別西卜送給他的精力魔葯足夠支撐他很久，不至於讓他像凡間生靈一樣因為長時間缺乏睡眠而倒下。
他說不清造成這場異狀的原因，或許他的熾天使同伴和居住在水晶天的上帝能夠解決他的異常，但路西菲爾沒有將這件事告訴任何人，而是選擇瞞了下來，用創世大典作為借口來解釋他連日來的異樣。
就連上帝的主動召見，都被他找借口回絕了。
神明似乎沒料到一向對祂百依百順的路西菲爾會拒絕祂的召見，一時間陷入了沉默，就在路西菲爾疑心自己是否惹上帝不快，要不要改口前往水晶天的時候，上帝清冷的聲音才再次出現在他耳畔：「吾知道了。」
「創世大典的準備如果遇到了問題，你可以隨時前往水晶天來找吾。」
路西菲爾露出微笑：「感謝吾神的體貼。」
他又等了一會，等到確定上帝的視線離開了這方天地，路西菲爾才慢慢收起臉上顯露的微笑。他垂眸斂目，金色的睫羽掩住眼底晦澀不明的情緒。
隨時前往水晶天啊……
如果換做是以前的他，想必會欣喜於上帝的允諾，並主動前往水晶天吧。
但現在他不能去。
路西菲爾的手指合攏，揪住心口的衣料。
身為熾天使長、天國副君，路西菲爾的吃穿用度無疑都是頂尖的，此刻他身上所穿的長袍雖然只是日常服飾，遠沒有慶典或宴會上專用的衣服那般華麗，但質地輕柔，觸感光滑，握在手心裡的衣料微涼，卻撫不平躁動的心跳。
他身上的異狀不只是身體的疼痛那麼簡單，有一種力量觸及靈魂，以不容拒絕的力度擾亂了他的心神。
恨。
恨誰？
恨上帝。
難以言喻的恨意從心底源源不斷地湧現，見不到上帝的時候，路西菲爾尚且還可以控制住這股恨意，將情緒埋藏在心底，假裝一切如常。可當上帝的聲音驀地出現在他耳畔，被他刻意遺忘的恨就如衝垮堤壩的洪水，洶湧著奔騰而來，路西菲爾不得不竭力剋制，才能勉強維持住表面的微笑。
只是聽見聲音就能讓他的情緒出現如此大的波動，路西菲爾不敢賭他面對面見到上帝之後會作何反應。
路西菲爾考慮過直接向上帝開口，請求祂解決自己身上的異常，可每當他的腦海里浮現出這個想法，或是即將要開口的時候，內心裡就會浮現出另一種難言的情緒，捏住他的脖頸，強硬地制止了他向上帝低頭求援的舉動。
無論是身體上的疼痛還是內心的恨，都是憑空出現，路西菲爾在發現異狀后獨自查閱了許多書籍，都沒能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
然而繼續隱瞞下去顯然並不是一個好辦法，即使他現在可以躲著上帝，但神明既然決定親臨創世大典，路西菲爾就一定會不可避免地在數日後的創世大典上和上帝碰面。
他希望能在那之前解決問題。
清脆的敲門聲響起，路西菲爾的思緒回攏：「進。」
「打擾了，殿下。」
門扉開合，他抬眸看向進來的智天使，金色長發自然垂落在胸前，宛如蒼穹的眼眸乾淨而剔透。
路西菲爾看著眼前的智天使熟悉的面龐，想起了他的姓名。
瑪門。
他不是在路西菲爾宮殿里工作的天使，而是隸屬於加百列的手下。加百列很器重他，偶爾會派瑪門到他這裡來傳信。
「加百列派你來做什麼？」
「殿下，」瑪門欠身行禮，「加百列殿下命我來邀請您去現場確認一下慶典的流程。」
「可以。」路西菲爾頷首答應。
一直留在宮殿里對他思考如何解決問題無益，不如順勢出去走走，或許能有些新的發現。路西菲爾隨著瑪門走向創世大典的現場，一路上無數天使在看清他們后連忙駐足行禮，眼睛卻悄悄瞥向熾天使長無暇的面容。
上帝親手創造的熾天使各有特點，但無一例外都可以被稱作是美的化身，路西菲爾更是其中之最，髮絲如精緻順滑的金色綢緞，直垂到腰際，金色雙眸純粹且不含一絲雜質，仿若熔化的黃金。
在眾多天使心裡，路西菲爾就是光明本身。
天使們自以為隱蔽的目光逃不過路西菲爾和瑪門的眼睛，智天使輕笑一聲，半是讚歎半是調侃道：「殿下的魅力果然非同尋常。」
路西菲爾對天使們盯著他看的行為習以為常，他的臉上依舊維持著練習過無數次的完美微笑，聽到瑪門的話，也只是平靜地應了一聲。
他不著痕迹地側眸看向身旁的智天使，路西菲爾很早就發現了瑪門的特別之處。天堂的等級森嚴，天使們對上帝和熾天使有著一種近乎病態的狂熱，正常情況下，一般的天使面對他只會更加恭敬拘謹，時刻注意自己的言行有沒有出現差錯，更別說是對他開玩笑了。
但瑪門不同，他似乎從未將熾天使放在高於他的位置上，他雖然恭恭敬敬地稱呼熾天使為「殿下」，但那恭敬只存於表面，並非發自內心。
路西菲爾收回視線，一個特別的智天使，但還不至於讓他過多關注。
「到了，殿下，就是這裡。」瑪門停下腳步，側身讓出道路，路西菲爾凝眸望去，加百列和阿斯蒙蒂斯正湊在一起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這是路西菲爾發現自己身上產生異狀后第一次主動離開宮殿，上帝常年居住在水晶天，想來他大概不會在恆星天遇見祂。
想到這裡，路西菲爾徹底放下心，向著兩位熾天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