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顧放指節抵著唇,長睫低下,落定於男生胸前的校徽,「你好,我是……顧放。」
路肆垂眼看著他的發旋。
「誒,肆兒,」蕭遠山翹起椅子,摘下一邊耳機:「你有沒有覺得,你倆這名字挺配的?」
路肆掏出兜里的簽字筆,重重扔向蕭遠山桌上。簽字筆彈了一下,恰好滑到桌沿停下。
蕭遠山乖乖閉嘴。
顧放壓根沒聽蕭遠山剛說了什麼,慢半拍地欲站起:「我讓你……」
路肆卻從後面繞進,抬起椅子往桌上一掛:「不用。」
顧放眼睜睜看他搬起了桌椅:「你……」
路肆眼睛並不看他,聲音從那堵書牆后淡淡傳來:「你別在意,我經常打擾同桌,你跟我坐不方便。」
身形頎長的少年高高端起桌椅,彎膝踢在蕭遠山椅背上。
「嗯?」蕭遠山向後仰頭。
「你跟我換。」路肆輕聲說。
蕭遠山轉了圈路肆的簽字筆,「我要說不呢?」
陳藝先嚎出聲:「路哥!你果然捨不得我嗚嗚嗚!」
在路肆又倦又冷的目光下,蕭遠山敗了陣,把筆丟進路肆掛著的椅子里,嘆了口氣:「這種待遇都要換位置,直A真要人命。」
蕭遠山是個Beta。他起身抬椅子時,瞥了眼整理書本的顧放的後腦勺。漂亮的Omega整理得心不在焉,手機不時亮屏,也無心去看。
他忽然想到,路肆不會因為自己是Beta,才叫他坐過去的吧?
他轉過頭,正想從路肆困得要死、又不耐煩的臉上讀出什麼。
「路肆!」
窗外忽然一聲中氣十足的吼。
蕭遠山和陳藝同時抖了一抖。
正嘰嘰喳喳對答案的同學們也呆了。
怎麼?路哥今天跟老劉犯沖啊這是!
「自習課你不好好待在座位上,又搬著椅子幹嘛呢?」劉主任背著手瞎轉悠,本想來二班關照下轉學生,結果一來便逮到了刺頭。
還是倆。
「還有蕭遠山!你跟路肆杵後面幹啥?屁股坐不住是不是?想來外頭站一站是不是?」
蕭遠山忙解釋:「劉主任,我們是在換位子。」
老劉想也不想便否了:「換什麼換?讓你們幾個坐一堆,上課好扯閑天是吧?」手指重重點了點路肆:「你倆給我待回原位去,高三了,收點心思好好學習比什麼都強!」
路肆嘆了口氣,看了眼天花板。
劉主任便杵窗外,眼睛跟攝像頭似的,瞄得全班大氣不敢喘。
他只好從哪來回哪去。
下課鈴響時,劉主任終於放過二班。
這是下午的最後一節課,大家三三兩兩地分頭覓食。
陳藝猶在哀嚎不迭:「老劉什麼時候不來,偏偏最後一節課來!」
「肆哥,混食堂么?」蕭遠山邊收拾邊側頭問。
路肆沒撐過困意,倒在了桌上,校服罩住整個頭,只露出白瘦的脖頸,舉起手疲乏地擺了擺跟著倒下。
「行,你睡吧,我們先走啦。」蕭遠山和陳藝抱起籃球走了。
教室里已不剩什麼人,顧放看了同桌一眼,從後門往衛生間走去。
本來他該上午來的,只是劉主任說,白天高三在開學考試,他來了也白來。
找到盡頭,顧放才發現,這所學校的衛生間居然只分男女。
他的上學經歷有限,高一時只在外中上了半個月的課。不清楚其他學校的情況,但外中的衛生間不僅分男女,還分ABO,修得格外寬敞。
那樣的設計也確實不合理。一層樓近一半被豪華衛生間佔去。不知道的,還以為進衛浴用具商城了。
顧放並非矯情,只是本能反感別人的信息素。
這與他患過的信息素分泌綜合症有關。病好了,後遺症仍不小。
不過,既然自己決定來這上學,就不得不克服這些別人眼裡甚至不算障礙的障礙。不然,顧總會毫不留情趕他回外中的。
顧放嘆了口氣,憋了股勁踏進衛生間。
比想象中好,消毒水的味道很重。這味道令他想起醫院,從出生便住在那些白色建築中的經歷,令他對這股談不上好聞的味道竟感到安心。
對衛生間的味道感到安心?
聽起來有點變態。
顧放對著鏡子里的自己彎眼笑了一下,眼裡的光卻淡淡的,沖了沖手,走進最後一間隔間。
阻隔貼顏色是透明的,衣領稍稍一擋便看不太出來。
信息素的味道能通過鼻子和腺體感知。成天戴著口罩並不現實,而且學校對學生的信息素管控一向嚴格,大部分時間只通過腺體阻隔,便足以令他對其他信息素味道的不舒服降到最低。
自從病癒后,便留下了這樣的後遺症。
在非發情期,他可以正常感知別人的信息素,卻很難有感覺,甚至會噁心不舒服。
那些ABO信息素有關的書籍他讀過很多,也漸漸明白了,對自己這種人而言,大概終身體會不到信息素吸引是什麼感受。
顧放並沒將這種事視為困擾,能和別人正常相處已是他最高的期望。
他垂下眼,將撕下的包裝丟入垃圾桶。
深藍的眼睛在白熾燈下忽動了動。
不過……
他好像並不討厭薄荷的味道。
八月末暑熱未消,教學樓的空調外機仍在呼哧呼哧運轉。
顧放一回到二班教室,便像來到另一個世界,整個人被涼氣包裹。角落位置更為明顯,立式空調便直對著路肆后脖頸吹。
顧放不易察覺地蹙了下眉,教室里只剩幾個通校生打開保溫桶吃飯,菜香撲鼻,顧放放輕了聲音:「我把空調調高一點,行嗎?」
通校生們愣愣抬頭一起看向他,像沒反應過來。
顧放又問了一遍,一個女生,大概是個Beta,紅著臉點了點頭,先開口:「不好意思哈,顧放,我們剛沒注意到路哥在後面睡覺。」
顧放搖了搖頭,調高溫度:「沒事。」
顧放握著手機走出教室,隱約聽到那幾個同學議論起什麼,他聽清了自己的名字,還有「他好漂亮」之類的詞。
顧放心不在焉,這世界並不只看臉。
還得聞信息素。
手機突然震了一下,顧放怔了怔,這才發現從剛剛自習開始,樂嘉瑜已經給自己發了二十多條消息、六個未接通話。
一滑開接聽,他便有準備地將手機遠離些許。
手機那頭果然一聲暴吼。
「顧放!你丫終於捨得接電話了是叭!」
「我錯了。」顧放認錯態度良好,「剛去衛生間了,手機調的靜音,抱歉啊,沒聽到。」
樂嘉瑜聽見他好聲好氣的聲音,氣便消了一半:「行啦行啦,你人沒事就好,我還以為上學第一天便神秘失蹤了……對了,你在哪呢放放?我在十二班門口咋沒看見你?」
顧放頓了頓:「我在二班。」
「你怎麼放學不等我,跑去二班了?」
樂嘉瑜一頭霧水,而後反應過來:「你轉的就是二班?!不是一開始說好十二班嗎,離我讀的十一班近?」
顧放不免愧疚,低下眼瞼:「我最開始覺得哪個班都行,但昨天和小叔來辦手續的時候,我看見……」
樂嘉瑜以己之心度人之腹:「你看見二班有帥A啦?」
「……」顧放正色道,「我在校門口看見標兵榜,二班有個學生很厲害,數學物理上學期期末雙滿分,所以想來向他學習一二。」
他一口氣說得極流暢,像背了一夜的稿子。
樂嘉瑜真被唬住,回憶片刻,忽然沉默:「……你說的該不會是路肆吧?」
顧放心臟撲通跳了下,嗓音卻平穩:「嗯,我記得也是這個名兒。」
「傻放放,」樂嘉瑜語帶憐惜,「真跟路肆學,你只有學壞的份兒。」
顧放忽想起劉主任之前那番話,心裡噎了口氣,很不舒服。
樂嘉瑜也沒繼續這個話題,「我拉你進個群,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我在求是樓門口等你,先帶你去食堂探個路。」
樂嘉瑜拉他進的群,群名叫十二中帥A雷達分達1群。
進去後顧放才知道,這群全是十二中的Omega。除此以外還有2群3群。
Omega數量少,還有特殊時期,抱團是件很常見的事。
顧放翻了翻群聊紀錄。群里的日常聊天,很能反映當下Omega中學生群體的兩大需求:借抑製劑、阻隔貼之類生理需求,和雷達探測帥A之類精神需求。
有個群相冊,將十二中各年級的帥A們分門別類。
顧放指尖一頓,居然有個相冊,專門命名為[路肆哥哥]。
它取名路肆也好,路哥也好,偏偏叫路肆哥哥……
顧放抬頭看向餐桌對面的樂嘉瑜:「無意義的疊詞,是種會令當事人反感的行為吧?」
樂嘉瑜吸溜了口麵條,眼睛全放在來來往往的A身上,探測雷達在頭頂滴滴亮起,隨口嗯嗯了兩下。
得到回應,顧放略揚起唇,滿意地點進相冊。
有很多偷拍照、側臉照和運動照,甚至標兵榜都不放過。
他一一掃過記下,漫不經心滑到底下評論區。
-可惜了,我們路哥哥只能看不能采嗚嗚嗚嗚。
-路.早戀殺手.老劉的貼心小棉襖.肆
-路肆連Omega都揍的,你們不知道?
-那件事本來就不清不楚的,不要造謠好嗎。
-看看就好,路肆……真的不適合交往,各種方面。
-這就是傳說中比校霸還A的A么?
顧放順手給第三條點了舉報,又噎了口氣退出來時,看見了名為[校霸我男神]的相冊集。
抱著好奇心點進,顧放忽然默了默。眨著眼迷惑抬頭:「景星野也在十二中?」
樂嘉瑜戀戀不捨收回目光,覷了眼他手機:「放放,人家好歹小時候還追過你呢,就這麼不關心近況?順帶一提,他就在你們隔壁三班。」
「七八歲的事你會當真么?」顧放反問。
樂嘉瑜啞口無言:「也是,我讀幼兒園的時候,一學期暗戀三個A,現在我連他們姓什麼都記不清了。」
顧放起身收拾餐盤,嘆了口氣:「不愧是你啊,樂樂。」
吃完飯,離晚自習還有段時間,樂嘉瑜又帶他探路學校的小超市。
十二中依山而建,操場在山頂,教學區在山腰,小超市便坐落山腳。下去買東西,得下長長一段台階。由於歷史悠久,許多布滿青苔,屬於雨天一不小心就得為饞嘴付出代價的「奪命」梯。
顧放看了一圈,讚歎這學校的絕妙設計同時,發現還有個大操場也位於山腳。
「兩個操場?」他想起山頂還有個。
樂嘉瑜也看了眼底下的運動區,吃完飯三三兩兩的學生在散步,「哦,那是給高一高二大課間用的,山頂那個單留給咱們高三。我們不做操,只跑步,作息和他們不一樣。」
談到跑步,顧放欲言又止了下。
樂嘉瑜安慰著拍他肩:「放心吧放放,小顧總肯定跟學校說好了,你用不著跑完整個大課間。」
小超市旁居然還有個現做現賣的烘培店,顧放有些意外。他之前讀了半個月的外中,校內甚至有整條商業街,但能在十二中見到這種生活必需以外的店,實在難得。
顧放在店外踟躇片刻,進去買了袋現烤的吐司,路過飲料區時,又拿了一板AD鈣奶。
樂嘉瑜見他手中的AD鈣時一愣,一抹笑意掛上唇角:「放放啊,你還真是專一,喜歡的東西八百年不變。」
顧放垂著眼淡淡笑了笑。
十二中的設計一向合理。
三棟主教學樓,高三是最裡面那一棟,求是樓。緊臨山頂后操場,隔絕山腳休閑區。唯一的好處,便是離食堂最近。
回求是樓的路上,樂嘉瑜第無數次感慨:「放放你要是個A該多好,又美又白人傻錢多,我肯定從小就纏著你做我男朋友,絕不肥水流給外人田!」
路上不少男男女女投來視線。有A望過來時,樂嘉瑜探測雷達響之前,先護崽似的往顧放身前一擋。
顧放有些無奈。
樂嘉瑜和他的很多親人一樣……似乎總把他當做什麼易碎的保護品。
其實他很想挺直腰桿說,自己已經痊癒了,只是後遺症的現實又一直存在。
朋友的好意他無法拒絕,從小到大,遠離學校的生活,讓他也只有樂嘉瑜一個朋友。
顧放拍了拍樂嘉瑜的肩,樂嘉瑜一頭霧水地回望,顧放將一瓶AD鈣分給他,抿著唇輕聲道:「晚自習放學后不用等我。」
樂嘉瑜接過,瞭然道:「小顧總來接你?」
他點了點頭。
回到教室時,那枚罩著校服的腦袋還定格在桌上。
顧放擱在那袋吐司上的手指,緊了又松,鬆了又緊,而後綳著下頜收進桌洞。
走廊外傳來拍打籃球聲,陳藝他們也回來了,渾身是汗,進來便鬧鬧嚷嚷,邊撩起衣擺扇著風,邊叫道:「遙控器誰手上啊?溫度調低點唄,熱死人了!」
顧放看著自己桌上的遙控器,猶豫片刻,沒吱聲。
一股混合著汗水與極濃的Alpha信息素味道蘊在空氣里,有各種人的,不知是否剛吃完飯的緣故,他瞬間蹙緊眉頭,胃裡傳來翻湧的噁心感。
顧放這才發覺,自己這個位子的確選得很錯。
開著空調,所以門窗緊閉,並不通風。
他趕忙低頭從書包里窸窸窣窣翻口罩,剛要戴上,便聽同桌冷冷地嘖了一聲。顧放心一跳,正要為吵醒他道歉,骨節細白的手指撥開頭頂校服,一張帥氣凌厲的臉朝著那群男生抬起。
嗓音冷磁,較背後的空調更添涼意:
「你們屬狒狒的么?」
「聲音小點會死?眼睛瞎了看不見有人睡覺?」
「信息素收著點行么?收不了就滾,聽懂沒?」
陳藝他們獃獃的,哦了一聲,放下撩開衣擺的手。
目光落在正低頭看書的顧放身上,幡然醒悟,常年無O踏入的後排今晚多出個Omega,還是路哥同桌。
怔了怔,通通跑去走廊散味。
整個二班都安靜了,小心覷著後面那位臉色。
路肆冷怠地收回目光,不經意地瞥過正低頭認真看書的新同桌時,目光稍停了停。
對方像是不需要口罩了,應該沒影響到?
所以說,O果然麻煩。
……嗯?路肆忽地頓住,微眯起狹長的眼。
那張鼻樑精緻的側臉上,白熾燈下渡了層淺淺的紅暈。雖然極淺,卻因皮膚瓷白,襯得格外明顯。
他不解,這是不適,還是什麼?
剛剛自己發火時不小心散發了信息素,雖然很快收回,但他還是聞到了嗎?
在他不確定地收回目光前,那張側臉忽偏向他,光暈下浮出高挺的鼻樑,緊抿的唇,右眼眼尾一點淺淺的痣,一對空藍色的眼波流轉,清亮明澈。
路肆怔了會兒,也許為那雙奇特的藍色眼睛,也許只為那眼神里的乾淨。
「謝謝。」
他聽見同桌輕輕說。
聲音像清泉流過石上的樂聲,令對音樂敏感的路肆耳朵一時發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