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修第二章】
宋泠之醒來后,緩了好久,渙散的瞳孔才終於重新聚了光。
額頭的刺痛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藥物的原因,現在不疼了,取而代之的是種發懵的昏沉。
或許是安眠藥的緣故。
房間內一片漆黑,他並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下意識的拿起枕邊的手機。
22:13:18
這麼晚了。
一天都沒吃飯,宋泠之感覺到了乏力,下床的時候險些摔下去。他坐上輪椅,隨手扯了件外套披在身上,出了卧室。
一出門,就聽見客廳方向傳來了徐伯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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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先生身體不好,不是故意晾著你的,他現在還在睡覺,一會就下來了。這些東西你先吃一點墊墊肚子。」
徐伯很無奈的看著坐在硬板凳上的少年。
桌子上擺了好幾樣糕點,他一眼都不看,好幾個小時了,就這麼一個動作,老僧入定似的。
說實話,很遭人嫌棄。
這個年齡的男生正值青春期,脾氣倔起來人嫌狗憎。
宋泠之不聲不響的看了片刻,終於出聲,「徐伯,」他剛睡醒,嗓子還有些沙啞,沒有白天在靈堂時那麼鋒利冷銳了。
「先生醒了?」
徐伯驚訝回頭,把他推過來,拿起桌子上的水壺,給他倒了杯水,送到手邊。
傅聽凜也終於抬起頭,他膝蓋上都是土,渾身上下都髒兮兮的,眼睛看著比今天剛見面時還要紅。
他眼眶裡似乎一直藏著淚,很像一條落難的小狗。
徐伯:「墓園那邊的事情安排妥當了,傅家的三位安然入土,」他從公文包里拿出一份財產收購的文件,「這是傅家祖宅的房產,還有一些零散的地皮,都在這裡了。」
宋泠之嗯了一聲,沒看也沒碰。
他喝了幾口水潤潤嗓子,挑了桌子上的點心咬了一口,覺著不錯,才朝著傅聽凜招了招手,「小朋友,過來。」
少年的目光從傅家祖宅文件上移開,轉而盯著他,他眉眼間距窄,眉尾鋒利,眼珠漆黑,這樣看人的時候,顯得很兇。
許久,他才一點點挪了過去。
手指一直無意識的搓著衣角,不安全感和防備感幾乎要溢出來。
眼前這個長相極好的男人他沒有見過,卻在哥哥的口中聽說過很多次,在某種意義來說,這個人算是他未來的嫂子,或者哥夫。
他知道他哥哥很愛這個人,連手機的屏保都是宋泠之。
但是現在,傅聽凜去感覺不到一份宋泠之對他哥哥的在乎——
就像那些人說的,他哥哥新喪,這個人卻快速收購傅家產業壯大宋氏,甚至還有心思回來睡覺吃東西。
傅聽凜低下頭。
「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你的監護人,」宋泠之抬手,「坐,我們好好聊聊。」
傅聽凜看了眼自己身上沾的泥土。
宋泠之脾氣不好,蹙眉:「你是啞巴嗎。」
「臉色這麼凶,從進門到現在,你一句話都不說。人長著嘴巴是要說話的,如果你任何不滿,或者對我的安排有什麼意見,都可以說出來。」
說完,就看著少年眼底的淚又砸了下來。
傅聽凜迅速抬起胳膊抹了一下。
臉上在墓園沾的灰,頓時變成了泥道子。
宋泠之:「……」
徐伯在旁邊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老天爺……
這到底是誰凶。
這小孩才十五,家人一朝全沒了,沉默一點似乎也可以理解。
先生這個態度,不像是對小孩子,倒像是對待下屬。
宋泠之好像也終於想到了這一點,看著那張和傅林雙相似的面龐,語氣終於緩和了些:「哭什麼,坐下。我又不凶你。」
「……」傅聽凜這次坐下了,啞聲開口:「……你說的,對你的安排有意見,都可以說出來。」
宋泠之喝了口水:「嗯。」
傅聽凜:「我想自己出去生活。」
宋泠之:「不行,你沒有能力在賺錢的同時,保持學習成績。」
傅聽凜:「我成績本來就不好,不上學也沒什麼。」
宋泠之:「不行。」
傅聽凜:「我不想住在這裡!」
宋泠之:「不行。」
傅聽凜:「我不想讓你當我的監護人。」
宋泠之:「不行。」
傅聽凜被氣的耳朵都紅了,惱了,抹了把又盈出來的淚,又委屈又氣憤,「你說的可以提意見的!」
宋泠之不為所動:「嗯,你可以提。還有嗎,繼續說。」
傅聽凜:「………」
「說完了?那該我了,」宋泠之點了點自己手邊那份傅家的祖宅產業,「這些東西,算是你們傅家的根了,就在我這裡,你不想拿出去嗎。」
傅聽凜抿了下唇。
「分析一下你剛才說的話,以傅家現在害怕得罪我,不可能接手你為前提,」宋泠之雙手交叉,往輪椅上一靠。
「第一點,你說你想出去生活,在無法保證學業的情況下賺錢,你只可能淪為街邊混混。第二點,即便是你有幸創業成功,以現在商業圈裡面的競爭壓力來說,沒有專業知識的你出人頭地的可能性極小。」
「第三點,即便是你放棄這份家產,一個沒有監護人的未成年人,在社會上,很多事情都辦不了。你自己需要考慮工作、吃飯、住所,甚至考慮人販子等潛在威脅,即便現在是穩定的社會,你死亡的概率也有百分之三十。」
「如果你艱難長大了,被磋磨了意志,做著最普通的活,偶爾的一次機會,你看著你過去的同學,穿著光鮮亮麗,你自己卻變成了你最不想要的平庸而碌碌無為的……」
「別說了!」傅聽凜道。
宋泠之點頭,「好,明白了嗎。」
他喜歡高效率解決問題。
上輩子傅聽凜還有傅家當做退路,雖然飽受磋磨,但好歹有個住的地方。這輩子,傅聽凜回傅家的路被他堵死,所以他說的這一大串話,並非都是嚇唬這小孩,而是理智的推斷。
前三點都是分析,最後的「如果」才是誅心。這個年紀的小孩子都好強,絕對接受不了自己平庸的未來。
傅聽凜:「明白了。」
被宋泠之冷靜的情緒感染,他也逼迫自己冷靜下來,從悲傷里擰出一點談判的理智。
「對不起,」傅聽凜閉了閉眼,他站起來,對著宋泠之鞠了90°+的躬,差點把頭磕在桌子上。
「之前是我態度不好,給您道歉!」
他憋了憋,「嫂子對不起。」
宋泠之一口水差點嗆住。
傅聽凜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說錯話了,再次憋了下,「……哥夫…對不…起…」
宋泠之罷手,「叫我哥就行。」
什麼哥夫嫂子那一套叫法,他和傅林雙並沒有成婚,那樣叫,似乎不太妥當。
傅聽凜:「哥。」
這樣一叫,他看著又要哭了。
宋泠之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這不是挺乖的,剛才犯什麼倔。」
傅聽凜又不吭聲了。
「世界上沒有白吃的午餐,今天太晚,就先和你談到這裡,改天我會列一份詳細的清單。」
傅聽凜點頭。
宋泠之:「徐伯,帶他去二樓的那個房間吧,換個新的床單被罩,讓他先洗個熱水澡,讓人熬碗薑湯送上去。」
家裡多了個人,宋泠之覺得,這對他而言造成不了多大的影響。簡單吩咐了之後,他就去了書房。
上輩子宋氏的產業比現在要大多了,他的記憶還停留在上輩子的一些業務跟項目上,重新回到現在,他需要花費一些時間,重新把現在集團負責的業務熟悉起來。
半個小時后,他隱約覺得自己忘記了什麼。
回想片刻,宋泠之腦中終於想起了那個髒兮兮的小孩。
那孩子,好像沒有換洗的衣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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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聽凜什麼東西都沒來得及拿。
家裡破產後,很多東西被變賣成現錢,被那些所謂的親人分走了,包括他曾經很喜歡的球鞋、背包、甚至是好不容易拼好的樂高,也被撞在了地上。
傅聽凜不是什麼都不懂。
他站在淋浴下面沖熱水澡,氤氳的霧氣逐漸驅散了四肢的寒冷。跪在冰冷的靈堂前,聽著那些人爭吵著他的歸屬權的時候,他就知道,他沒有家了。
比起那些噁心的、令人討厭的嘴臉,似乎宋泠之那副公事公辦冷心冷情的樣子,都變得十分和藹可親。
少年單薄的背脊彎了彎,在洗完澡出去之前,突然想到了一件事,這件事讓他不得不從悲傷里掙扎出來,在浴室了呆了好幾秒——
他沒有換洗的衣服。
傅聽凜又快哭了。
傅聽凜盤腿蹲了下來,兩隻手指頭捏住扔在一邊的內褲,擠了一點洗髮水,就著淋浴的熱水,惡狠狠搓了起來。
泡沫飛濺。
他兇巴巴的用胳膊肘擦了下臉上的沫子。
好像要用盡全身的力氣,把這段時間所有的負面情緒,宣洩在這條內褲上。
然後。
撕拉——
傅聽凜僵住了。
「……」
完蛋了。
恰巧這時,門外傳來了敲門聲,「開門。」
是宋泠之的聲音。
傅聽凜慌裡慌張的看了眼周圍,發現一條毛巾也沒有。
他這才想起來,徐伯把他送上來的時候,似乎是想要跟他說什麼來著,但是他滿腦子想著別的事情,只說不用了不用了。
現在想起來,徐伯那時候好像是問他需不需要浴巾。
現在浴室里只有一條破內褲。
他的衣服脫在外面了!
宋泠之又敲了敲,裡面還是沒有聲音。
他眉尖稍皺。
這個年紀的小孩好像比較敏感,驟然遭到這麼大的打擊,不會做出什麼傷害自己的事吧。
思及此,他顧不得別的,直接推開門進去了。
進去的第一時間,率先掃了一眼妥帖疊好放在床邊的衣服,然後才看向裡面嘩啦啦的浴室門。
宋泠之上去擰了擰把手,發現是鎖著的,他看著那門:「傅聽凜。」
裡面傳來一聲低低的:「在裡面……」
看來還活著。
宋泠之控制著輪椅往後退了點:「出來。」
傅聽凜:「我沒……」
宋泠之:「沒洗完也出來。」
傅聽凜氣惱:「我沒——」
宋泠之倒數:「三、二……」
咔嚓。
傅聽凜臉色爆紅,猛地推開門,「我出來了,要怎麼樣!」浴室里氤氳的霧氣一下子瀰漫了出來,把宋泠之喉間的那個『一』給吞了進去。
宋泠之畢竟是坐在輪椅上,目光直視高度,遠遠低於正常人。他一眼就看見了很是羞澀的小傅。
「…………」
他平靜的移開目光,檢查完傅聽凜身上沒有什麼割腕的傷口或者躺在浴缸里憋死後,就把手裡的衣服放在了床邊。
宋泠之:「聲音不要那麼大,會吵到別人。」
「睡衣是我穿過的,但洗乾淨了,內褲是新的,尺碼可能有點大,明天會讓徐伯給你買新的。」
他只是出於監護人的義務,過來送個衣服,其實不太明白這小孩為什麼一副那麼惱羞的神色。
害羞?
害羞還光著身子從浴室出來。
他明明記得有讓徐伯送浴巾過來的,如果是害羞,出來前不知道圍上浴巾嗎。
宋泠之停下:「有一件事需要提醒你。」
傅聽凜:「什麼?」
他彆扭的神色正了正,以為宋泠之要開始立規矩了。畢竟剛才他們兩個談話的時候,這個人就說,要跟他立什麼清單。
宋泠之:「在宋家……」
傅聽凜神色更正經了。
宋泠之頓了下,意有所指:「在宋家,遛狗可以,遛鳥不行。」
咔嚓。
卧房的門關上了。
傅聽凜愣了許久,才僵硬著低下頭。
緊接著,他耳朵脖子連同整張臉,迅速燒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