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報刊室的翻閱與猜測
布魯斯看上去又意外又感動,在他說出什麼讓我頭皮發麻的情感充沛言論之前,我搶先一步打斷他:「等一等,布魯斯,我們沒有這麼熟,遠不是親密無間的父女,請考慮一下言談的尺度,不要逼我重新喊你韋恩先生。」
「而且我也不是達米安那種沒安全感的小孩。」我順便嘀咕了一句。
如我所料,布魯斯確實停住了原先想說的話,我一點都不想知道那是什麼。
再次開口后,他說:「你母親一定對你很好,才能使你成長成這樣自信優秀的樣子。」
「是挺不錯的,合格的監護人。」在過去十九年間,我一直以為她只是我的監護人,「達米安呢?生活環境不太美妙嗎?願意向我介紹介紹他嗎?」
不生氣之後再看達米安,覺得他的生長過程恐怕比我不幸多了。他竭力爭搶的我不在乎東西的模樣,在我眼裡顯得有點可憐。
父親也好,家族也好,財產也好,對我來說可有可無的東西,對他來說卻是重要得超乎了絕大部分事物。這些本不該是十二歲孩子考慮的事。
「達米安……在一個嚴苛的環境中長大。他很聰明,在來到我身邊前,就已經接受了精英教育。單論能力而言,他可能確實比很多成年人都優秀。」
「哈?」我懷疑地發問。
那他還在上小學?
「真的,他未來恐怕可以做成任何人類能做到的事情。」布魯斯笑了,斟酌用詞,「他有中東血統,在一個比較混亂的環境中長大,暫時還不太適應和平。我在試圖讓他習慣普通的生活。」
剛進城就會遭到搶劫的哥譚,居然已經能被稱為和平了。韋恩家的生活,居然能被稱為普通了。
我覺得布魯斯恐怕對哥譚和他的莊園有比較天真扭曲的認知,也恐怕對達米安有相當程度的親爹濾鏡,自動將他的話打折對待。
「這算是你在用自己的信譽為達米安擔保嗎?」我故意挑剔。
「我在你心中居然還擁有信譽嗎?」他回答,「我也想為他昨天的行為向你道歉。我會讓他明白他的行為為什麼不正確,在此之前,我將替他向你道歉。」
「我現在沒生氣。」想了想,「以後估計也不會生氣了。」
布魯斯的態度已經很誠懇了,我覺得沒有必要再在達米安的問題上糾結太多。一個明顯生長階段不健康、又有依戀問題的十二歲小孩,在乎他有沒有冒犯我做什麼,我又不是渴望父親關注又在乎財產的孩子。
看戲布魯斯使用什麼辦法糾正他就行。
「比起達米安的表現問題——你是在逃避回憶我的問題嗎?」我拖長了語調問,「是不是完全想不起來了?」
「……」
他有點尷尬地笑出來:「哈哈。」
這並沒有超出我的預料,於是也沒給我帶來什麼不滿或者困擾。
「確實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對不起……似乎有一點印象,但……」
「和其他模特或者演員或者小明星混雜在一起了,不能確定是不是真的,之類的問題?」
我點點頭,依次掃讀者報紙上的誇張報道。
布魯斯試圖挽回一點形象:「這些報道也絕非真實,並且離真實相當遙遠。」
「我知道。」我抽空瞧了他一眼,「但你想不起來,我只好用這些替代了。」
「……」
「放心吧。等我母親敢來見我的時候,你會得到真相的。不過在此之前,只能如此了。」
我能不在乎一個達米安,自然也能不在乎一個布魯斯。勉強接受我與他有關已經是目前的極限,更多的交流還是下次再說吧。
我自覺今天的友好交流額度已經用完,開始趕人。
「快走吧快走吧布魯斯,我想你下午還有事?我一個人在這裡就行。」
「不需要我陪你嗎?」
「除非你願意看著我看你過去的娛樂版?如果你有這種興趣。」我調侃,「我看報紙,你看我看報紙,我們可以比一比誰的神經先崩潰。」
布魯斯大笑,搖頭,倚著桌面,身體語言比剛才放鬆很多。
「太可怕了。請允許我逃跑。」
「嗯哼——允許了。」我點頭,為我和布魯斯能以這麼輕鬆的氣氛處理這種話題而逗笑了,「這好像不是剛相認父女之間應有的對話。」
「畢竟你恐怕不是一位需要父親的女兒。」
「而你也不是一個期待孩子的父親——你不攔著我讀這些嗎?」我問,「不在意自己的形象了?」
「支持你想做的事,你在這裡享有相當程度的自由,我答應過的。我確實做過不少荒唐的事情,這點我無法否認。」他靠近了一點,勾著嘴角閑散瞧我,「但你說,你會更希望聽到我本人的自我介紹?」
「嗯哼。」
「那麼艾薇兒,我們相處的時間還有很長,」布魯斯效仿了我早餐時的話,「我想你可以慢慢了解我。」
他的記憶力還挺好,我默默把他在我心中的聰明程度上調了,從「看起來不聰明的花花公子」,變成了「聰明但懶得用心的花花公子」。
順帶問出了我疑惑已久的問題。
「你對所有女孩都這麼說嗎?你在用當花花公子磨鍊出來的方式對待我嗎?」
「拜託了——拷問我的時候請不要這麼直接。」布魯斯呻//吟,無奈地笑,尷尬地替自己挽回一點,「肯定不是這樣。這些娛樂版並非全部是真實的。」
可是,你也確實記不得哪些是真的啊。
我決定放過他,催促地把布魯斯往外推。他的體重比我想象的大一些,第一次上手時差點沒拉動。
「走吧,去做你今天原本預訂要做的事吧。」又突然想起來,「下午如果有空,可以去接達米安放學?他現在肯定很需要你安慰。」
布魯斯似乎被這句話驚訝到了,順從地跟著我到報刊室大門,視線落在我的臉上。
「你真的不在意達米安的冒犯?」
「在意那種小孩子的賭氣?怎麼可能。」
「一個太需要我,一個太不需要我。」布魯斯嘆氣,「如果能平均一下……」
我想象了一下自己管布魯斯叫父親並且十分依戀他的樣子,感到一陣惡寒。
「不必了,不必了。」我推他出門的力度都加快了,「走吧走吧,去完成你的行程,去陪會叫你父親的小男孩吧。晚上我自己坐車回去。」
這話聽起來怪怪的。感覺有種莫名的酸勁兒。
布魯斯倒是接受良好:「我也很在意你。」
「呵。」
他總算消失在了門后。我重新翻起了這些報紙。
這些報紙突然變得沒意思起來。
上面是陌生的布魯斯,在我出生之前的布魯斯,年輕恣意更為輕鬆的布魯斯,定格在某個誇張瞬間被大肆渲染的布魯斯。
而不是現在這個收養了一堆孩子、在大家庭中位於中心、剛剛開車陪我來這裡、會因為我的逼問而尷尬的布魯斯。
不是這個我正在熟悉的布魯斯。
無聊。
沒有必要再看了。
逼迫他和我一起閱讀他自己的花邊新聞才是有意思的。
我順手看了看布魯斯在一份報紙上究竟能占幾個板塊,重新以布魯斯和韋恩為關鍵詞尋找新聞。把它們翻到財經社會版時,看見不少有關韋恩集團控制權動蕩爭奪的消息——什麼,當時布魯斯正處於被架空危機中嗎?
我疑惑地比對財經社會版與娛樂版,發覺這兩個部分的區別實在太大了。韋恩集團的交接被渲染得陰謀重重,布魯斯本人卻在花天酒地。
集團控制權現在應該在布魯斯手上才對,為什麼他當年能這麼輕鬆地玩樂?有點奇怪啊。
這種反差讓我有了點興趣,搬出更多的報紙試圖了解並比對。
接下來一周我都在閱讀報紙幾十年前的報紙,一開始是二十年前後的,後來以二十年前後為中心擴大了範圍,再後來索性挑了幾份看起來矯飾最少、信息最為可靠的報紙,從布魯斯的出生登報開始讀起,試圖一直讀到最近的情況。
然後我發現,布魯斯的人生,好像有那麼一點,呃……
悲慘?
八歲時父母慘死面前,被媒體追逐拍攝的驚恐小孩。專欄作家們長篇累牘地分析托馬斯與瑪莎夫婦死亡會給哥譚帶來的影響,對布魯斯本人則是一筆帶過,更有甚者會開一些惡毒的笑話。
隨後韋恩集團看起來在脫離布魯斯的情況下依舊平穩運行著,布魯斯的小學及初中階段偶爾有一些零星的報道,並不總是配著圖片。之後更是完全消失了好幾年的時間,彷彿哥譚沒有了這位小王子一樣。
同時,這段時間內韋恩集團的發展好像有點……四散。
各種行業、各種品類、各種產品,好像大部分都受到了歡迎,但似乎並沒有整體上的統領,我不止一次看到在同一領域明顯互相衝突的規劃。這種矛盾單看一份或者一個時期的報紙肯定難以察覺,但如果拉長到幾年,將立場不同的文章放在一起,就能隱隱感覺到其中的不對之處。
我在另一張桌子上試圖鋪開近十年韋恩集團的重點規劃,擺了一兩年後桌子逐漸不夠大了,又鋪到了地上。在鋪滿到了眼睛能看清的最遠距離后,觀看兩段時間大標題風格的不同。
——明顯是這十年的整體規劃更為統一,報道口徑和角度更加迎合韋恩,布魯斯也從毫無音訊變成了四處剪綵拍照。
奇怪。布魯斯不是不在乎韋恩集團的嗎。他是怎麼成功變成韋恩集團的代表人的。
只是依靠繼承?韋恩的姓氏能引起韋恩集團的效忠?
有最好的經理人們為他忠心服務?
他的社會形象太好或者話題度太高,以至於韋恩集團挑選不出一個更好的對外形象?
我不太能理解。
聯想到實際接觸中,布魯斯並不算糟糕的表現,我覺得這可能不是單純的運氣或者庇蔭。
我坐在桌上俯瞰挑選出來的報道們,感覺自己疑似看到了什麼哥譚商戰疑雲、哥譚王子複位記、哥譚皇帝成長史之類的。不知道是布魯斯自己做到的,還是擁護他的人做到的。
我在這兩個猜想中二選一,最終艱難地選擇了「擁護他的人」。畢竟,布魯斯能在莊園里擁有一個阿爾弗雷德,那他為什麼不能也在集團中擁有幾個阿爾弗雷德呢?雖然他看起來並不愚笨,但是離商業精英給人的一般印象還差很遠。德雷克看起來比他精英多了。
我翻動著財經版和娛樂版,將我從韋恩集團的變動中提煉出來的那個假想的持有人,同花邊新聞里香艷性感的布魯斯進行對比,有一種非常深刻的錯亂感。
同時,這兩個形象和我今天昨天見到的布魯斯又有不同。
足夠多變了。
我思考了一下由這些鋪了一地的報紙所得出的結論,對我而言有什麼作用——發現好像沒什麼作用。
如果布魯斯對集團的控制程度一般印象里的高,好像對我來說只有好處而已——那沒事了。
很好,參悟了布魯斯可能存在的一面,我滿意點頭。
與這個參悟共同被輸入印象的是布魯斯幾個孩子的收養通知。
兩個收養的黑髮藍眼小男孩,格雷森和陶德,一個是雙親死亡后被正在現場的布魯斯帶回撫養,一個是韋恩夫婦死亡地點犯罪巷的普通孩子——布魯斯絕對對父母的死亡抱有嚴重陰影,至少在二十多歲的時候還很嚴重。
非常奇怪的是,我在幾年前的報紙上見到了一個死者名為傑森·陶德的訃告。佔據了小小的一角,差點被我漏掉。如果不是幾份報紙都低調地刊登了這則消息,我肯定會在翻閱中錯漏。
同名之人嗎?
第三個黑髮藍眼小男孩是德雷克,對於他的報道沒有那麼多的渲染不幸的手法,畢竟他的雙親都健在,沒有機會被收養——對不起,之前連續見到了三個孤兒,一時有點不習慣父母雙全了——更多是這幾年的財經版討論這位小總裁的執行風格,以及德雷克集團會不會被韋恩集團直接控股之類的正經消息。
第四個就是惡魔崽子了。因為布魯斯宣布他是自己的親生孩子而引發了爆炸性的討論,報紙上長篇累牘地持續了半個月對他的追蹤。
我想了下如果自己被突然公布是韋恩的親生孩子,可能會收穫比他更大的討論,一時覺得麻煩透頂。
史蒂芬妮和卡珊德拉則沒有翻到消息,看來她們確實不是以正式收養的形式住在韋恩莊園的。不過布魯斯對她們的態度與對男孩們沒有什麼不同,我想她們也肯定算半個養女了。
這種持續一周多的查閱小道消息行為,非常讓人滿足,有一種光明正大窺視的感覺。在冗雜的公開消息中,結合現實所見的他們進行推測,雖然似乎並不算特別道德,但也只能被稱為無傷大雅的小小惡趣味。
我伸了個懶腰,頗為滿足於這十天找到的樂子,覺得也算是自己給自己找了一點事情做,預備收拾這些攤開的報紙。
然後,我突然意識到一件事。
我好像,已經把報刊室弄到,自己無法處理的程度了。
不知是這間報刊室原本就不對外開放,還是館長以公徇私地替韋恩清場,這一周的時間都沒有人進入房間,使我查找的行為也無意識放縱起來。
幾十年的報紙被翻開鋪平,以兩張桌子為中心四散開來,相互之間只有很小的空隙可以當做行走的落點。剛開始時還會放回去一些,發現韋恩集團的不對勁后就停止收納,跨度幾十年時間的各類刊物均混雜在一起,形成適合坐在桌上踩著椅子看著滿地文字揣摩總結,但一點都不適合蹲下整理的糟亂局面。
與布魯斯·韋恩和韋恩集團的消息太多了,韋恩集團的logo與布魯斯的臉淹沒了大半個房間,在為避光而拉著窗帘的報刊室里,產生了令人眩暈的效果。取下時有多輕鬆,放回時就有多艱難。
我不得不花了兩個多小時時間,把每一份報紙和每一本雜誌都重新合上,以避免被發現自己在研究什麼。為了以防萬一,我還把報刊的順序打亂,將相互之間沒有關聯的報紙們分別摞在一起,然後才重新放置在了桌子上。於是又過了兩個多小時。
四個小時才做完了這麼多,讓我深刻明白了自己實在不可能獨自把一切復原,不得不前往圖書館頂樓尋找唯一認識的館長。
正在開會的館長立刻從會議室中走出來,親自陪我一起去報刊室,看到滿滿兩三桌桌子的堆疊也一點都沒有異樣表情,非常和藹可親地告訴我沒有關係,這不算什麼混亂。
這句話剛說完,就有一疊報紙滑落倒下,在撲啦啦的摩擦聲與氣流掙扎托起的漂浮脆響后,啪啪啪啪地落到了地上。隨後是連鎖反應,原本被它所支撐的相鄰報紙也歪斜了,滑動、打旋、掉落,摔散成不配套的紙張們。
直到半張桌子都受到完整的牽連后才停下。
「……」我問,「這也不算混亂嗎?」
「不算。」館長微笑著回答,彷彿一點都沒有看到慘不忍睹的紙片飄浮現場。
我為館長堅持討好韋恩的精神和實操中的臉皮厚度而驚嘆,覺得明年哥譚市立圖書館從韋恩集團拿到的資助肯定又能提升一點。
同時,我又意識到了一次自己已經開始分享布魯斯的特權——雖然只是清場一間房間,並且不用自己打掃而已,但這已經是和之前截然不同的生活了。如果沒有布魯斯帶我來這裡並隨意地囑託一句,我只能再次在小小的屏幕上搜索韋恩,而無法沉浸在鋪滿整個地面的信息中,隨意切換拼湊,繼而發現端倪。
這是一種複雜糾結的情緒,我對這樣的特權警惕,又無可避免地覺得方便輕鬆。在這樣矛盾的心情里我意識到一點:當個有錢的混賬真的很爽;如果你同時兼具了聰明、有錢、混賬、愉快,那麼將會生活得更爽。
聰明和混賬不僅不矛盾,挺多時候恐怕還有相當程度的相性,布魯斯兩者兼有。也許他不是不聰明或者沒有志向,而只是單純地選擇了沉沒其中,以獲得這種自他出生起就能輕鬆獲得的愉快。
而今天,我第一次被布魯斯所擁有的特權影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