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遮掩的交流,飢餓與廚房
最終我還是在「讓身體受累但能變強」和「聽所有人死亡的故事然後心碎」中選擇了前者,重新以柔弱地球人的身體素質進行日常活動。
邊拉動著略顯原始的牽繩,邊在心裡安慰自己,不過是重新開始一次對於身體的鍛煉而已,並不算什麼難事。從前的槍械與格鬥不也是從零開始學習的嗎?只不過以地球人的方式重來了一遍而已。訓練遠低於可接受程度的弱小身體,這莫非也是戴爾女士希望我重新體驗一次的東西嗎?瑞文樹啊,我都忘記自己還有這麼孱弱的時候了。
酸痛累積在□□中,讓很長一段時間單憑發育期躥升身體素質而橫衝直撞的我,久違體會到了非常力不從心的感覺。我瞧了傑森的肌肉一眼,心想他究竟是練習了多少年才能有這樣鼓脹飽滿的效果。想必他也經歷過不少疼痛吧。
為了分散對於酸痛的注意,我下意識地進入了冥想,在深呼吸中感受每一次緩慢下拉與放鬆之間,活動部位的酸疼緊張與鬆開器械時被襯托出的輕鬆。器材與手臂移動時的輕微氣流,細碎地撲在皮膚上。空氣中有韋恩莊園四處可聞到的淡淡香味,不知道是噴洒了什麼。傑森正常勻速的呼吸,我緩慢的呼吸。窗外連綿的草地與樹木。想象中細微斷裂的肌肉束。此刻的我。
「不錯。雖然還是很勉強,但是狀態比之前好多了。」傑森的聲音從頭頂傳過來,「你不再和它們搏鬥了。」
「在——忍。」我很遲緩地從冥想中剝離出一點反應,咬牙回應他。
「有不舒服的地方立刻告訴我。忍耐過度會受傷。」
「嗯。」
不會受傷,憑經驗我能預估出這在接受範圍內。
傑森挑選的配重很合適,他比我想象的更細心一點。
等到這場疑似加練結束后,我覺得自己被狠狠分拆碾壓了一輪;但癱在地面墊上時,又有難得的輕盈感。傑森扔了條大毛巾過來,我抓著毛巾披上,以防汗液使體溫降低太多。
他也坐在地墊上陪我,問:「怎麼樣?」
「累。舒服。」
「聽上去真矛盾。」
「矛盾嗎?」
「不。」
這次傑森沒再打開之前宣言的那些全體死亡故事,而只是坐在旁邊陪我,有一下沒一下地,隨口說點相互之間沒有關聯的東西。
「卡珊喜歡芭蕾,跳得很好,不時會在劇場演出。」
「嗯。」
「史蒂芬總有不少新想法,有的好用,有的不行,但總是很有趣。」
「嗯。」
「提姆每天的工作量實在太大了。」
「嗯。」
「莊園里偶爾會跑進來野生動物,什麼奇怪的品種都有。」
「嗯。」
「達米安和所有人發生過激烈衝突。」
「嗯。」毫不意外。
「除了健身房和靶場,我還有幾家洗衣店。」
「嗯?」這倒是我預料之外的。
「迪克很受歡迎,特別是為了——」他笑起來,「他的屁、股。」
「唔。」並不奇怪。
「有人給它們取名叫胡安和吉姆。現在成了一個大家都在調侃的梗。」
「啊???」這就很奇怪了。
——好吧,好像也不是很奇怪。
「有機會請你去哥譚最知名的餐廳玩。」
「哪兒?我不是很喜歡吃東西……」
「那兒不止是餐廳。」
我不太明白一個餐廳的名字為什麼需要保密,也不知道餐廳為什麼會不止是餐廳。不過既然他這麼說了,我就點頭以示明白了。
到時候去不去再說嘛。
「說說你自己吧?」他問,「介意嗎?」
我覺得對方好奇我的身世相當合理。到達韋恩莊園也已經有半個多月,稍微說點什麼也是應該的,不然實在有點奇怪。
而且此刻我的心情不錯。在器械上進行了充足的活動,來到地球后第一天有了這種精力耗盡的暢快感。
莊園中的所有人似乎都把我當做一個需要禮貌接觸的對象,我則很有身為半個外星人需要隱瞞身份的自覺,相處時多少有點拘謹——達米安除外,但他不禮貌的方式是不理我,所以也沒什麼區別。
而像傑森這樣突然衝到我身側的行為,某種程度上將這種拘謹打破了。我與這棟房子之間的生疏隔膜,第一次明顯地被撞出了裂痕。
雖然他並不承認,但他確實也將自己視為韋恩莊園的一員。與他進行交流,也算是「試著融入你所在的家庭」吧?雖然看起來間接了一點。
於是我做出了決定。
「你想知道什麼呢?」我問,「希望我能想起平時的細節。真遺憾,我是記不住日常生活細節的那種人。」
不能回答的問題一律推給「我想不起來細節了」。
「哇哦,怎麼是這種緊張的氣氛。」他誇張地做了個表情,「我沒有什麼問題,只是隨便問問。」
可惡,剛剛的反問好像確實太欲蓋彌彰了。
我想了想,決定仿照他剛剛的話,將自己在瑞文戴爾的生活模糊一點說出來。
「我和我母親一起生活,她是個有趣的人。有些時候會有趣過分了。」
比如瞞著我們的真實關係19年多,然後直接把我扔到另一個星球去。
「嗯。」
傑森似乎也在仿照我剛才的回應。
「房間窗外能看見一棵樹,挺高的。」
瑞文樹從河谷的任何一個地方都能看見。順便一提,我也住在樹上,樹屋中。
「嗯。」
「來之前,我在嘗試多重唱。但是她們嫌我音調不夠准,不讓我進隊。琴也是,覺得我彈得不夠好。」
當你有七百年的生命時,你總會精通幾門藝術的。十幾年的練習對於愛好者們的平均水平,不太足夠。
「哈哈。」
「我挺喜歡植物的。我想我培育植物的水平還不錯。」
我養我自己的本領應該還可以?半個植物也算植物。其他品種也勉強湊合。應該是高於地球人植物培育平均水平,而低於瑞文人的。
「聽上去是阿福會喜歡的技能。」
「學校作業和課外任務挺多的,還以為這次來哥譚能放假呢。沒想到又要去學校了。」
「不喜歡學校?」
「沒有不喜歡,只不過,你知道的,總會擔心自己比不上別人。但是這種隨意的旁聽會輕鬆很多,總算能單純去做感興趣的事了。」
「唔,這樣。」
我被戴爾女士指定監護,又沒有出生時從樹中果實中攀爬出來的記憶;所以一直覺得是自己發育不全,以至於無法被集體撫養,而需要有單獨之人特意監護。於是,我為了成為一個「標準的」瑞文戴爾人做出了相當程度的努力,同時又為了證明自己可以超過他們而增加了額外訓練,恐怕有一些時候是努力過分的。戴爾女士一直試圖控制我這種過分執著於靠近標準瑞文人的傾向,現在我明白原因了。
那麼她把我扔來地球,是否有一部分原因,是為了矯正我的這種想法呢?「你是個混血種,劣於體內一半血統,優於另一半,所以想開一點,接受自己達不到瑞文人平均水平的現實吧」,這樣?
不清楚,感覺應該不完全是,需要等她來了才知道。
不過,如果不以瑞文戴爾人自居,我又應該以什麼身份自居呢?地球人嗎?可正如我不是瑞文戴爾人一樣,我也不是地球人啊。
好睏難的身份認同問題。
我從沉思中回神,面前的傑森在等待我的話,驚覺自己又在旁人對話中顯得走神了。
最近十幾天都沒有這個問題,或者至少沒這麼明顯。看來今天又重新開始放鬆了。
「抱歉,剛剛說到哪兒了?」我緊急回憶,「哦學校,對學校。我不討厭學校,現在還挺想看看哥譚的學校究竟是什麼樣子的。所以我還挺喜歡你的提議,做得好,傑。」
「是嗎?那就好。」
他沒再多說什麼,也沒有把眼神放在我身上,似乎也沒有催促我再說什麼的意思了,屋內一時安靜。
我覺得這可能是我剛才發獃時間太長的結果,試圖做出點社交禮儀上的補救。但沒等我開口說話,我的肚子倒是發出了一聲「咕」。
「?」我不確定地說,「我好像餓了。」
我看看窗外的陰天,看看健身室內的器材,發覺了原因。看來在連續陰天的情況下,將體力壓榨到消耗殆盡的情況下,就會感到飢餓。
我下意識感到了不悅;但轉念一想,我並不是純光合血統的瑞文人,好像沒有對於飢餓而不悅的立場。飢餓本就是我血統中的一部分,之前我為了成為標準瑞文人而對飢餓產生的厭惡都成了笑話似的。
這個認知使我僵持住了,讓我一時不知道應該以什麼態度去面對「飢餓」這件事。
這時,傑森打斷了我的僵持。
「怎麼了?餓了就去吃午飯啊。快要到午餐時間,現在去廚房還能向阿福點菜呢。」
他瞧著我的臉,有點疑惑。
「怎麼露出這種表情?」
「啊……沒什麼。」
傑森起身,順便很有必要地拉了我一把,讓我得以從地上爬起來。拖著酸痛而舒爽的身體,跟著他一起走回大宅,我琢磨著飢餓與我糾纏至今的關係,最後疑惑地發現,似乎確實沒有那麼複雜,之前是我賦予了它過多意義。
餓了就吃,沒餓就不吃嘛。
有的種族用光線生存,有的種族用氣體生存,有的種族用食物生存;我恰好處於兩種方式的中間態,僅此而已。
在廚房中,我見到了忙碌的阿爾弗雷德,與在中島前正準備拿起一塊小甜餅的布魯斯。
見我們突然出現在廚房門口,布魯斯收回了預備偷食的手,清了清嗓子,然後才仿若無事地問。
「今天怎麼來廚房了?」
「呃……向阿福點菜?」
布魯斯看上去有點驚訝的樣子,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傑森——好像確實值得驚訝片刻,自從上次非常失敗的午餐后,我都沒有在韋恩莊園吃過一次白天的正餐。
然後他收回打量的視線,只對我一人微笑著說。
「非常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