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寧芙凝盯了他半響,似嗔似惱,可對方始終靜目平和,面上未有絲毫故意捉弄人的狡黠,
對峙片刻,寧芙覺得也許是自己想錯了,自己為他緩釋傷痛,絕無私心,又何來『玩弄』一說?
大概,他方才說的是……腕動?
兩字發音是相似的,她幫他撫傷,也的確需要手腕用力,寧芙這樣想,心裡終於能自在些。
「可以繼續了嗎?」
阿燼態度忽然恭敬到叫人不適的地步。
這個時候她哪還有拒絕的餘地,於是寧芙輕點了一下頭,算是下來。
很快,手心被帶動著輕貼慢撫,她無需費什麼力氣,只隨他帶動就好。
可慢慢的,她無意抬眼一瞬,就看到阿燼俊逸的面容此刻微微扭動。
那副樣子帶著形容不上來的奇怪,彷彿真的釋緩解了痛,可眉心不時輕擰,又像在強忍什麼另外的痛苦。
她思尋不明白,只覺被牽帶著,撫貼動作越來越快,直至指尖都快發了麻。
於是她忍不住輕輕喚了阿燼一聲,對方倒是配合地睜開了眼,而後眸底濃深熱悸,直直定在她臉上。
尤其聽他說起身歷驚險的時候,她心頭總翻湧著出聲打斷的衝動。
寧芙吸了下鼻,下頜壓在他肩頭,視線就放空一般的低垂著。
「怎麼不說話,聽愣了?」韓燼一哂,往她小臉上掐了下。
「看到了?不過臂上這些都不是別人傷的我,他們沒那個本事。」韓燼口吻平常地說著,避開她戚戚然的目光。
只臂間尚如此,她不敢想象加之其他地方,會震撼驚人到什麼程度。
寧芙抬手擦了擦淚,目光順著他的示意看過去,當下不由心驚一顫。
「芙兒……」韓燼愣了愣。
他為何一副……動了情的模樣?
寧芙困惑作想,手腕被他掐握得更加緊牢,接著,耳邊傳來一聲沉沉又異樣綿長的喘熄,又啞又蠱,寧芙耳廓都連帶得酥了酥。
那時,她驚恐怕極了,可現在,她唯恐這般症不根除,長久下來會傷他的性命。
寧芙沒反應過來,垂目看了眼自己明顯升溫的手,又歪頭帶疑地抬眸凝向他。
看他額頭髮著汗,怎麼瞅都不是一副輕鬆的樣子,寧芙自然懷疑,方才那些話只是他對自己的安慰,其實根本就沒有緩痛一說,他不過生抗下來了而已。
聞她質問,韓燼瞬時一僵,神情罕見浮現出絲縷心虛之色,於是動作仿若不經意似的,伸手將自己腰上蓋的被子,用力摁壓得更緊了些。
裡面濘濘不堪入目,不過緩痛之言倒不摻假。
寧芙被他盯得心裡發毛,最先的反應還是去關懷他的傷情。
他輕鬆聳了下肩,又看寧芙滿目沉重的模樣,還特意伸手過來,安撫一般輕輕地揉了揉她的頭,又溫柔道了聲『乖』。
「阿燼,緩痛是不是假的?」
她是親眼見過他入魔時的模樣的,目眥猩紅,理智全無,就像是一隻完全失控的獸,只能依靠放肆撕咬來發泄。
寧芙盡量叫自己聲音顯得平靜些,她只想先問最關鍵的,「避免入魘的法子,是什麼?」
可她真的好想了解他多一點,什麼都好,無論好壞,她不想連他的名字都只模模糊糊的瞭然一個「燼」字,她想認識完整的他。
於是,她沒有關心則亂,真的打斷,只完整地聽他述完這些。
被她深切注視,韓燼喉結不由上下一滾,他猶豫著要不要直接坦白,畢竟對著公主自瀆這種事,並不算大丈夫的光彩。
「你好些了嗎,緩沒緩痛?」
但明顯的是,她在心疼自己。
寧芙深深吸了口氣,不敢伸手,她知道,這只是他身上很少的一部分。
她眨眨眼更顯怔茫,韓燼也正好向她投來目光,當下他胸膛鎮鼓,一副並不十分平復的模樣。
這是她第一次這樣近距離的看他的傷口,很多細節入目,叫她瞠目啞然。
「而主母又拿解藥作挾,甚至還囚禁了我母親和小妹,只為逼迫我成為一具沒有思想,只聽她話的傀儡,去解決一切被她視作障礙的潛在威脅,大大小小的廝殺場面,我見過太過太過。可即便如此,她還總是故意拖延賜葯時間,我幾次險些支撐不住,生怕入魘後會傷害到身邊人,於是不得不拿著匕首自殘,靠忍受劇痛來叫自己維持最後的清明。」
「我會對自己身體負責。」
他點了下頭,沒有出聲,只鬆手將她的皓腕放開,又驅逐一般,把她的手臂從被子里推出。
方才他快意沖頂,哪還感覺得出什麼鞭傷,而且就她羸弱揮鞭的那點小力氣,縱然見了血,傷口也深不到哪裡去。
深深淺淺宛如蜈蚣爪一般的疤痕,密布在他手臂各處,新痕交錯舊痕,叫他原本白皙的肌理不見絲毫的膩滑,只有駭目的坑窪與凸起,虯根突兀延綿。
之後繼續:「大概是,我非家中嫡子,而家中的當家主母見我長大,又頗有天資,便心生忌憚,為防我與她的親生兒子爭……財產,她便蛇蠍心腸地強行喂我吃了蠱葯,每每發作起來,心魔作祟,幾欲入魘,劇痛萬分。」
只是未成想,他啟齒還未出聲,小公主忽的湊上前來,小心翼翼地環頸抱住他,低低喃道:「你自己算算,從我們第一次見面開始,你究竟當著我的面受過多少次傷,劍傷、鞭傷……你能算得清楚嗎,是不是多到就連自己都數不過來了?」
「你又不是銅身鐵臂,哪有什麼緩不緩痛的,就算真的能痛苦暫緩,可你身體受到的傷害卻都是實打實的,加之你進大醴前,身上就有舊毒未消,你到底還要對自己的身體不負責任到什麼地步?」
「叫我想想該怎麼說……」
韓燼嘆了口氣,猶豫片刻把人從懷裡鬆開,而後掀開被子一角,把自己的右側手臂露了出來。
他一股腦地說了好多,關於毒症來源,還有他從未提及的複雜家事,寧芙全程聽得全神貫注,屏氣憂思。
她原本是不想哭的,可把話說完后,便忍不住地想掉眼淚。
那瞬間,她彷彿猝不及陷進一潭暗澤漩渦里,不由呼吸僵滯,徹底忘記了自己要說的話。
韓燼背脊僵著,聞聽出她的哭腔,又清晰感知到肩上陣陣的起伏輕啜,他不知所措地輕拍了下她的背,不知小公主忽的情緒波動是源於哪裡。
「我是一向忍慣了疼的,要是真那麼容易死,我恐怕早活不到見你了。所以啊,芙兒別怕別哭,我命硬得很,閻王爺輕易拿不走。尤其現在,即便沒有抗制心魔的解藥,我也尋到了避免入魘的法子,在大醴我們相處的這兩月里,我也只犯過一次魔癮誤咬了你,之後,魘症一直平復至今。」
「原本我也並不確定。」
韓燼說出自己所念依憑,「來公主府的第一日,我魘症再犯起,百般受著折磨。後來我無意咬了殿下,又親觸到殿下的膚,當時只覺心裡升騰起的那股魔火,好似忽的被一個罩子徹底蓋住封印,我彷彿不再身處灼灼焰山,而是臨於飄香的桃林。」
「花香催夢,我沉眠入睡,那日算是我入魘以來,破夢最輕鬆的一回。等到第二日殿下再來,我注意到殿下`身上掛著的香囊,裡面傳來同樣的桃香味道,便有所猜測。」
寧芙思吟了下,驚訝地遲疑出聲:「所以,聞香就會有用嗎?」
韓燼舔了下唇。他也不成想,寧芙竟然是這樣的腦迴路,當即實在無奈又頭疼,都已經點明到這,她居然還不明白。
小笨蛋。
「不是聞香。」他拉過她的手,鄭重其事,「是因有你在我身邊。」
「我?」寧芙不敢相信地懷疑出聲。
韓燼點點頭,答她的惑,「芙兒還不知道,我先前犯魘症的頻率幾乎高達每月四到五次,哪怕後來吃藥抑制,最多也只能將次數控制在每月一次,除此外,我夜夜入眠艱難,甚至有時辛熬整夜……可眼下這兩個月里,我們朝夕相處,你又時常伴我身邊,我竟一次魘症異樣未起,甚至每晚都能睡得香沉,再不必受長夜漫漫孤寂之折磨,這些,全是因為你。」
「可是我不明白,你這話好像將我形容成了藥引,可這說不通的呀。」
她不信世上有這樣邪乎的事,可韓燼卻早已將其中關竅找到。
「魘症乃我的心魔,源自我童年受折磨而致的陰影,可我心中,並不只一樁放不下的事。」
一眼驚鴻,少女成了他的心中貪想。
比起魔魘作祟,無處安放的濃烈情愫,加之得不到心上人的輾轉煎熬,更能鑄成少年人的滾欲執念。
也正因為這個,他才一直以來只是淺意撩撥,實在控制不住,也只會隔衣緩釋,並不敢真的得到她。
過頭的興奮同樣有引起魘症的風險,他怕自己不可控的在她身上失去理智清明,真的成了瘋魔發泄的獸。
「你的意思是說……我也一直在你心裡?」
寧芙半響才出聲,算是終於聰明了一回,可她說完,又搖著頭自我否定,「不會的呀。我們之前並不認識,城郊營地遇見,難道不是我們的第一面嗎?」
「大概,是夢裡見過。」他回得含糊其辭,但這話若深究起來,其實並不算說謊。
那是西渝國君迎娶大醴長公主,因不久前雍岐與西渝剛剛合作解除洪水潰堤的澇災威脅,故而他依父皇之命,親自去給西渝國君送上一份新婚賀禮。
當時,婚宴辦得極為盛大,人聲鼎沸,鑼鼓喧天,晚上的篝火晚更是重頭戲。
草原民族,不拘小節,君民同樂,故而那夜無論官宦還是平民,不少都來到晚會想湊湊熱鬧,他實在不適應被人擁簇,一時間心情悶躁到極致,只想快些見到西渝國君,將禮品送上。
他一步一步在人群擁擠中走得十足艱難,心情更是差到極點,可偏這時,前面還來了不看路的,直直蹭撞到他肩上,還撞得不輕。
韓燼厭惡別人碰他,當下手掌用力,眼神狠厲地要把人給打飛。
可這一掌還沒下去,人流又朝一側擠過來,這回,身前那人猝不及身形不穩,堪堪摔進了他懷裡,大概是怕真的摔到地上,並下意識緊緊抱住了他的腰。
於是這一掌,韓燼最後也沒有落下去。
她身上淺藍色的披帛被風吹得胡亂飛舞,正有一下沒一下地往他脖頸處拂撩,癢得要命。
小姑娘手指在抖,拽著他衣角緩了緩才放。
篝火晚會要求進場者必須人人都要戴上面具,這是西渝的一方民俗,可小姑娘的面具卻因方才的身形搖晃而無意落在地上,於是一雙盈盈剪水的美眸就這般入了他的眼。
分明是純到不行的一雙眸,可身姿婀娜間,又透著一股近似熟.婦才能張馳的嫵媚,簡直尤物天成。
她被嚇到似的,站穩后匆匆道了句歉,便頭也沒抬地慌慌逃離現場。
對此,韓燼沒什麼多餘反應,只覺不過美色過甚而已,他對這些向來不感興趣。
迎席吃了幾盞喜酒,他之後回驛站入眠罕見順利,只是閉眼前,他如何也料想不到,那嬌嫵豐腴的身今夜竟會入得他的夢。
他大汗滾滾,後半夜喘熄而醒,被褥遺了大片。
後來他才明白,那日,她不僅是撞了他,還是精準撞到了他心上。
她起來若無其事地走了,可他心頭,卻被鑿出一塊深深的坑窪。
填不平,補不上。
他後來再想見她,卻沒了機會——他被緊急召回與東崇作戰,而同月間,母親、阿妹,又相繼遭受迫害。
「夢裡見過我?阿燼,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子能聽你隨意矇騙嗎?」
寧芙不滿地努了下嘴,只覺得他方才的回復著實敷衍。
聞聲,韓燼這才收回思緒,手放鼻下作掩地輕咳了聲,並不搭話,明顯不願再繼續深言。
話點到這裡,已經是他存了私心,身份隱瞞多時,他又何嘗不想叫公主認識真正的自己——北方霸主雍岐國的攝政王。
威震八面,眾臣朝拜,就連新君都為他一手扶上。
而不是苟且在這公主府,生存都要仰仗公主畢護的奴。
他需得走了,帶她走。
「我沒有騙你。」他沒改口,信不信由她。
寧芙不跟他繼續深究這個,只另尋了個問題:「那傷害你的人後來怎麼樣了?你的母親和妹妹,又如何了?」
「害我者,皆被我手刃。」
這話,韓燼幾乎脫口而出,可話剛說完,他忽的意識到不妥,他實在不該在公主面前直言殺戮,惹她生怯。
於是,他忙回別的話來轉移她的注意力,「母親與小妹都無礙,你放心。」
寧芙心頭確實鬆了口氣,他現在已經過活得如此艱難,幼時遭非人折磨留下忘不掉的陰影,少時又受經年病痛的折磨,到了如今……原本他安安穩穩做著生意,卻不幸遭強盜洗劫,之後又被進貢隊伍捉住,被強行充數送進大醴為奴。
在他身上發生的每一件事,單拿出來都能給人以致命的打擊,可他生生扛了下來,過程間定有萬般的不易。
所以,若他身邊之人再離他而去,說不定就會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人,總要尋到些希望,才能有活著的勇氣。
「我不太了解你們南越的法歷,你方才說已將害你的人殺掉,那你身上是否背負了罪名呀?」
韓燼不甚在意地一笑,弒兄,奪位,還真是千古罵名。
只是宮變哪有不死人的。
國都亂了,要按哪朝哪歷的法來判他的罪,又有誰敢來判他?
韓燼有些不知道該怎麼圓,半響才回了句,「有錢能買鬼推磨,後來家中是我掌事,我給官府塞了銀子。」
這與成王敗寇,大概是同一個思路。
寧芙輕哦了聲,算是理解,「那就好。原以為只有在皇族才利益糾葛這般激烈,沒想到富裕人家同樣如此。」
「不覺得我心狠手辣嗎?」
按小公主純善的脾性,沒準還真聽不得他那『買通官府』之類的妄言。
寧芙卻不為他所想,聞言毫不猶豫地搖頭,「心狠手辣的分明是他們!你那會兒才多大啊,身中蠱毒,不給解藥,又該怎麼熬過來呀……」
被人想也不想直接護短的感覺……實在陌生又奇妙。
韓燼靜立原地,半響未動,只想要寧芙方才的話在自己耳邊縈繞得再久一點。
見她同仇敵愾,似在替他憤然氣惱,他搖搖頭,笑著安慰說:「沒事芙兒,都已經過去了,傷后結痂,也都不疼了。」
「嗯,已經都過去了,我以後會護著你,絕不會叫你再受傷痛折磨,方才你不是說,只要我待在你身邊,就可以壓制你的魘症嘛,那我們就一直不分開,好不好?」
韓燼深深凝著她,又伸手,觸碰到她一側臉頰,輕輕掐了下。
之後聲音微微泛啞,「這是我的願望。」
寧芙心頭酥酥|麻麻,一種很陌生的感覺從心頭泛起,開始只是淺淺的漣漪,可不到片刻,就變成了洶湧的曳盪,她覺得自己身上彷彿全部的血液都快熱悸騰沸起來。
她臉上帶著滾滾的熱,依舊羞赧,卻沒有像往常一般,去刻意閃避他的目光。
心跳震蕩間,她開口主動,提及了馬上要到的懋場秋獵。
「阿燼,下月中旬,便到了我們大醴每年度的懋場秋獵,我的騎射技藝都是你教的,到時,你要不要親眼看看自己的學生,訓練成果如何?」
聽到『懋場秋獵』四字,韓燼不動聲色的斂了下眸。
那是大醴與雍岐少有的邊線交界處,亦是身處此番困頓,絕佳的脫身機會。
他頓了下,而後面無異色地問道:「殿下要帶我一起北上?」
寧芙當這是自然,聞言點了點頭,目光期翼地看著他,「當然了,我們不是剛剛說好,要一直不分開嘛。」
韓燼帶寵地伸手,往寧芙頭上揉了揉,眼神對上她時,又不由彎了下唇角,如此,縱冷峻面容也顯得柔和。
只是他面上雖帶著笑意,眸底卻並不顯多麼輕鬆。
「阿燼。」
一直未聽他開口,寧芙似嗔地喚了他一聲,像是在等他的表態一般。
韓燼將心思盡藏住,當下拉過她的手,放在唇下闔目親了親。
接著沉沉出聲,口吻認真又篤定,「好,我們不分開。」
國之界又如何?我會排除萬難,義無反顧地帶你走。
只要,你願意牽上我的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