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第39章】內門弟子 疑雲終散大月舞……
神胎在沒有神念的情況下,就是一個儲存著強大力量卻又極其脆弱的容器。
非要讓宋從心用一個物品來形容的話,那就是煤氣罐。
因此,宋從心在動手前曾在識海中反反覆復地詢問天書,「能砍嗎」、「砍得動嗎」、「砍了會炸嗎」、「炸了會死嗎」這些個問題。問得天書煩不勝煩,恨不得從識海中飛出來給她一書頁。明明每一步計劃都是宋從心自己籌劃的,但偏偏最不信任自己計劃的也是她自個兒。
神胎並不是尋常人可以窺伺的,宋從心在看清神胎的那一瞬間便覺得心中一震,背後汗毛倒豎。她感到一陣強烈的暈眩,險些自穹頂滑落栽倒,然而識海中的天書突然泛起一陣暖金色的光輝,為她的心靈鍍上了一層薄膜。
那是一個正在溶解中的胚胎,一眼看過去,只覺得那是環抱著某物、睡意正酣的嬰兒。但若仔細打量,便會發現嬰兒是以一個蜷縮的姿勢側躺在石棺之上。祂融化后的分泌物也不是漆黑的泥淖或者血污,而是某種透明微藍的粘液。巨大的神胎蜷縮在自己溶解的分泌物中,懷中擁抱的卻是彷彿剛從腹腔內剖出、淋漓卻滾燙的腸子以及內臟。
這本是極其詭譎恐怖的一幕,但不知為何,卻有一種死亡與新生相互交織的綺麗美感。
宋從心沒有猶豫,明塵上仙也曾對她說過,要麼劍不出鞘,要麼出鞘了便不要疑慮,畏縮梭巡是習劍者的大忌。在確認自己的確有能力毀掉神胎且不會波及他人之後,宋從心便在梵緣淺吸引了所有人注意力的瞬間動手了。
神胎果真十分脆弱,靈炁浸入其中,祂便溶解成了微藍色的水流。
宋從心一擊得手,落地站定,抬頭對上眾人的目光時,她便知道,自己身上的仇恨度絕對無人能比了。
「……」姬重瀾看著融化成一灘藍血的神胎,神情平靜依舊,然而明眼人都能感覺到,這位城主生氣了,「真是粗暴的孩子,隨意毀壞別人的物品,這便是大宗門弟子的做客之道嗎?」
「我本也不是來做客的。」宋從心長劍在手,那劍身澄亮如盈一泓秋水,其間卻暈著一絲楓葉般的紅。這柄劍是她在進入內門之後,明塵上仙贈予她的,其名為「寒空」,取意「平湖秋水浸寒空,古木霜飛落葉紅」。雖說修者不重外物,但順手的劍能更好地發揮出自己原有的實力。另一方面,大宗門對核心弟子的保護是常人難以想象的,就宋從心目前而言,她一人身上就足有七八件保命的法器。這也是她敢於冒險一試的底氣。
眼見神胎被毀,姬重瀾卻絲毫不慌,反而還饒有興趣地問起了宋從心:「先前本座分明已經感知到一位小友的離去,不知為何又去而復返呢?」
那當然是因為我有天書啊。宋從心在心中腹誹,姬既望此人不擅撒謊,先前的一番謊言著實是耗費了他畢生全部的才智。但很可惜,宋從心從一開始就決意不撞南牆不回頭,一則那三件緘物只需在天書中查詢一番便可明了其去向。想要判斷出姬既望的意圖,實在不算難事。
宋從心心緒翻湧,面上卻平靜道:「少城主赤子之心,難出誑言。」
姬重瀾竟不疑有他,反而讚許地點了點頭:「確實。這孩子既天真又傻,蒙蔽不了小友的慧眼,也屬尋常。」
姬既望:「……」
「本座若是沒看錯,兩位應當是無極道門以及禪心院的弟子。」姬重瀾話題一轉,綿里藏針,語含鋒芒,「兩位小友插手他國內政,手未免伸得有些過長了。爾等這般作為,就不怕五百年前的天道清算再一次降臨此世嗎?」
天道清算。宋從心思忖著,記下了這個有些陌生的辭彙。她看著姬重瀾,卻是道:「姬家早已被外道所侵,祓除外道乃我輩修士之責。即便天下人皆欲問責於我等,目前也有充足的證據證明城主早已叛了。」
也就在這一刻,宋從心再次想起了明塵上仙的箴言。臨行前的那一句話,應當就是一個許可。
「哦?」看著宋從心篤定的表情,姬重瀾的笑容淡去了些許,「小友便這般肯定?」
宋從心沒有第一時間接話,另一邊,姬既望卻攙扶著呂赴壑站起身,目光執拗地看向她:「何時?」
——城主究竟是何時叛的?
「本座也很好奇。」姬重瀾順著姬既望的話頭問道,「小友為何如此篤定?」
「……」宋從心嘆了一口氣,伸手往粟米珠上一撫,一件所有人都很眼熟的鹽白色物件便出現在宋從心的手中,「城主所制的平海法器,先前我還不明白法器的運作之理,但後來我發現,平海法器是在海況不穩之時抽取靈力,製造出一個與之相反的推力,用以平定海況。」
「聰明。」姬重瀾有些訝異,倒是沒想到對方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弄懂平海法器的原理,「所以呢?」
「所以,風平浪靜、四海無波之時,是否也意味著這些法器可以擾亂海況,製造漩渦呢?」宋從心雙手拿著平海,將其正上方的面對準所有人,鹽白色的半球體表層,那一圈一圈的環狀紋路簡直如同一個小型的沙環渦流,「若不是對『漩渦』足夠了解,姬城主又如何創造得出這樣的法器?」
在呂赴壑提到姬重瀾酷愛讀書鑽研,閱遍氐人的書籍時,宋從心便有了不好的預感。
「那又如何?這可做不得證據。」姬重瀾沉默了一瞬,卻仍舊微笑,「知己知彼百戰百勝,若不了解自己將要面對的敵人,又如何做到克敵制勝?」
「是嗎?」宋從心又將平海法器一轉,用力拆開其基座,露出內部密密麻麻的符文,「那姬城主『自創』的符文,夠不夠作為證據呢?」
姬重瀾平靜地看著她,笑而不語。姬既望定定地看著那些符文,瞳孔卻放大了一瞬。
「這並不是您自創的符文,而是早已失傳的氐人文字。」宋從心注視著姬重瀾,一字一句地道,「偌大的九州,唯有姬家得到了氐人的傳承,而這行字正是氐人舊日祭神時的秘術咒言——『九野水聚,天漢流引,歸墟終臨』,對否?」
這一回,聽著宋從心念出那行字意,姬重瀾是真的感到有些詫異了:「你竟然懂得氐人的文字?這不可能,姬家當年斷絕了一切外流的傳承。」
宋從心自然不會說自己擁有天書這等奇物,而是繼續道:「先前我便一直覺得困惑,重溟城治下國泰民安,可以算得上是亂世中唯一的凈土,且海民們眾志一心,上下皆被打造得宛如一隻鐵桶。這種情況之下,仙家弟子調查城內情況都深感寸步難行,渦流教又要如何滲透其中?而少城主擁有氐人的王族之血,以渦流教活躍的時間來看,氐人王族在此之前應當早已隕落,他們又是從何處得到氐人王族的血脈?」
一個地方若是開了民智,百姓的日子看得見希望,他們便不會去信仰外道。而最後接觸氐人王族的家族不是別人,正是姬家。
「重溟城被外道腐蝕的程度與其呈現出來的繁榮背道而馳。」宋從心垂了垂眼眸,「曾有人說過,姬重瀾便是重溟城的信仰。虔信徒的心中不會存有第一位神明。所以我猜測,您不僅僅只是重溟城主,還是當代的渦流教教主,是嗎?」
死寂一樣的沉默。
「渦流教以善面行走於世,教中信徒皆以兄弟姐妹互稱,並以令眾生回歸大海、永獲安寧為己任。」宋從心緩緩吐出一口濁氣,「若是外來的流民與異道者便也罷了,但在您治下的海民為何也會聽信外道以至重溟城全面淪落?統治渦流教的手段與統治重溟城的手段如出一轍,而在您上位之前,渦流教雖有蝦兵蟹將卻始終不成氣候。一個國家繁榮昌盛的同時外道橫行,必然是有禍因未除。」
「您點燃了重溟光明的火炬,使其成為最好的屏障以及掩護;您立下的四大守則使海民團結一心排斥外來勢力,將重溟化作一座僅有一道聲音的孤城;而後您在暗中籌謀布局,步步為營,不惜忍受那非人非鬼的三十年光陰,只為了等待如今這道成神的契機。」
宋從心話音剛落,便聽見一聲愉悅的朗笑:「好,不愧是無極道門的弟子。不愧是明塵上仙唯一的親傳。」
宋從心負手而立,掩在身後的拳頭微微攥起。姬重瀾承認了她的推測,而她知道她的身份,證明姬重瀾不曾與外界斷開聯繫。甚至……姬重瀾擁有身在無極道門的眼線,因為她還未正式在天景雅集中面見群賢,知道她真實身份與樣貌的,只有無極道門友宗勢力的人。
「你猜得不錯,重溟城與渦流教都是本座身為姬家子弟繼承的『遺澤』。」姬重瀾笑完,又再次恢復了原本平靜溫和的語調,「重溟城與其說是城,倒不如說是國。繼承了這樣一輛龐大的戰車,自然也要背負起其中的光明與晦暗,畢竟,那都是族群的一部分。」
姬重瀾說著,眉眼含笑地睨了姬既望一眼,她回答了宋從心的困惑:「至於氐人王族之血,好叫你知道,氐人並非自取滅亡,而是姬家在其中動了手腳。當時的氐人國有大巫坐鎮,大巫有溝通天地、呼風喚雨之能。姬家坐落在沿海地段,與氐人世代為鄰,但兩個種族之間總是難免會有摩擦……要麼是海民把氐人當做珍物販賣,要麼是氐人捕人為食。久而久之,雙方便成了不死不休的仇人。」
姬重瀾說著,宋從心便看見姬既望身影一震,他垂頭,抿了抿唇。
「然而,氐人對大海的掌控遠遠超出了我們這些行走在陸地上的種族。氐人的大巫更是隨時能掀起海嘯吞沒先祖辛辛苦苦建設的領土。所以先祖選擇插手其信仰的方式,令大巫衰弱。渦流教最初便是因此誕生的,姬家意圖兵不見血刃地毀滅氐人國。」
姬重瀾說話時總是格外動人心神,她分明不是氐人,但從她口中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如此地令人心折:「氐人國毀滅之後,姬家又怎能將功臣棄如敝履、置之不顧?統治一個國家需要有放在明面上的律法,當然也需要一把處理不可見光之事的刀子。於是,渦流教便轉向了暗處,成為了代替姬家守護氐人國寶與傳承的暗樁。但傳承到本座這一代,因為本座登位過早,這柄刀變得不太聽話,已經不再甘心隱藏於暗處了。」
姬重瀾平靜地述說著,她永遠都是這般溫雅的姿態,彷彿永遠沒有弱點一般,就連故事中年幼的姬重瀾面對的兇險,都被輕描淡寫地帶過。
「究竟是何時呢?……小月亮一直在問,但本座其實也記不得了。」姬重瀾歉意地笑了笑,「或許是本座第一次翻開氐人國的書,或許是本座意識到『族群』這個群體並不是只有單純的正義以及邪惡,也或許是因為本座被譽為不出世的天才,卻在短短百多年間便無路可走。」
「本座是引領族群的領袖,不管前方將要面對什麼,率領族群前進便是領袖的責任。一條路走到了盡頭,本座自然要想辦法換一條路去走。」
「……」宋從心看著面容哀婉的姬重瀾,突然覺得有些冷。明明神魂處的陰冷不曾消散,但她卻再一次感覺到了第一次受咒時直入心扉的寒涼。
……直到現在都還能披著溫情的面紗述說著那些或許真也或許假的情非得已。姬重瀾,實在太過可怕。
「您在拖延時間。」宋從心偏頭,看著穹頂外已經映照入內、照亮大半個殿堂的月光。
再次被宋從心打斷了蠱惑人心的話語,姬重瀾垂頭,低低地笑嘆道:「不愧是明塵上仙的親傳弟子,無論是外人的言辭還是本座的話語,都無法動搖你的想法與理智。和你的師父一樣油鹽不進,所以三十年前我才不得不來那麼一出,避開正道魁首雪亮的慧目。」
「唰」的一聲,姬重瀾翻轉手腕,手中漆黑的長刀化作一柄海潮圖樣的摺扇,其扇骨如海中白浪,扇面如萬頃波濤。
只是一眼,便令人眼前升起大海潮來的幻象。
宋從心方才已經直面過神胎,對於這柄扇子倒是產生了幾分抗性。她抱琴入懷,撥動琴弦,「錚」的一聲,鏗鏘有力、脆如玉磬的琴音喚回了眾人離散的神智。同時,宋從心回頭,看向自己身後原本盛放神胎的石棺,卻見兩根觸鬚不知何時攀入其中,將神胎殘餘的藍水吸食得乾乾淨淨。
「荀寧當年率領著小隊,不顧一切地重創了神胎,為了維持神胎的生機,本座不得不受困於此,寸步難移。」姬重瀾嘆了一口氣,「本是想捨棄這副殘軀,奪神胎之體為己用。但既然神胎被毀,那也沒有辦法,只好先將其吞掉了。」
此時,穹頂潑灑而下的月光,終於照亮了此處的殿堂。
姬重瀾站在凄清皎潔的月光中,白凈的面容宛若寺廟中救苦度厄的菩薩,她揚起手中的摺扇,輕笑。
「來見證這場大月之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