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第42章】內門弟子 海祇與氐人與人……
《蒼江夜雨》分為兩段,一曰龍吟,二曰夜雨。
但是恐怕誰都不會想到,宋從心的重心並不是那乘風破浪、耀眼得令人不敢逼視的蒼龍,而是被蒼龍劍氣捲起、如同背景一般的瀟瀟夜雨。
宋從心以三十六劍斬平風浪,不僅僅只是為了令蒼龍破水,更是為了讓自己的靈炁溢散,融入這片海域。在他人看來,劍斬流水實是無用的少年意氣之舉,但宋從心的真正目的從來都不是為了逞一時之氣。她這麼做是為了混淆姬重瀾的耳目感知,達到掩護姬既望的目的。
宋從心並不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劍修,她琴劍同修,註定她走的不是「一劍破萬法」的法門。
那片融入了宋從心溢散靈炁的雨水便如同收攏的掌心,將姬既望攏入那片蒼涼的煙雨。同時,姬既望憑藉自己血脈覺醒后的天賦將自身的氣息壓至最低。蟄伏於暗處襲擊獵物是海洋生靈銘刻進骨子裡的狩獵本能,配合宋從心的掩護,姬既望化作一滴水珠,將自己藏進了浩瀚的大海里。
宋從心斬出的蒼龍劍氣看似宏偉,實際外強中乾,形影飄虛。姬重瀾的謹慎不亞於她,但她並不知道宋從心融合了山主之心后丹田筋脈早已異變,以尋常靈寂修士的境界,她做到這一步便已經後繼無力。這是姬重瀾犯的第一個錯,或許是因為「明塵上仙親傳」之名迷惑了她的眼睛。
如明塵上仙那般高絕的劍修,從來都是正面對敵,遠去萬里不留行,一劍霜寒十四州。明塵上仙唯一的親傳,總該與他相像。
怎會有人不去看那恢弘耀眼的蒼龍,反取那蕭蕭肅肅的寒涼夜雨?
姬既望洞穿姬重瀾胸腔的五指反扣,擰住她的血肉。姬重瀾肺部的淤血反涌,控制不住地噴出一大口血沫。
姬重瀾犯的第二個錯,是她過早認定這是仙神之間的戰爭,凡人插不得手。在她看來,重溟城毀,天傾地覆,呂赴壑想要在傾軋而來的海水中尋求一線生機已是不易,更別提還要硬扛被渦流帶走的風險躍入海中,只為了一次完全不可能成功的偷襲。
「……你們,很好。」姬重瀾吐字艱澀,每一次張口都帶出了大口大口的腥血。
她的五臟六腑已經被姬既望絞碎,之所以沒當場死去還是因為分神期修士強大的神魂與氣脈還維持著生機。到了這般境地,姬重瀾竟然仍舊不緊不慢地笑著,眸光柔柔地注視著呂赴壑的眼睛:「當君主為族群做出一個決定時,惠及部分子民,就勢必會傷害另一個群體的利益。」
讓利於民,就勢必要得罪士人與貴族群體。然而,在姬重瀾眼中,平民也好,士人貴族也罷,他們都是自己的子民。
「但本座一直認為,至少你們會永遠相信本座,站在本座的身邊。」
生機一點點地流逝,姬重瀾卻是輕笑:「你們還是不明白,本座即是大壑,一切生靈的最終歸宿之地。」
她話音剛落,宋從心眼前便發生了極其恐怖的一幕。
姬重瀾洞穿呂赴壑身軀的左手突然裂開,那些柔軟的觸鬚像海葵一般綻放,露出內里翻紅的血肉與密密麻麻的環狀齒牙。那肖似八目鰻的圓筒形腔肉瞬間包裹住呂赴壑屍軀,囫圇吞棗地將其裹入其中。姬重瀾被重創的軀體突然變得柔軟,被絞碎的血肉忽然「綻放」,化作無數細密如絲的絨絨肉芽,這些肉芽反過來裹住了姬既望尚未抽離的手,竟是形成了一個血肉的漩渦,要將他徹底吞去。
宋從心險些沒能繃住臉上的表情,她唇角還帶著一絲血跡,卻是拼著紊亂的氣息再次出劍。短短不到一個時辰之內,姬重瀾便被她壞了好幾次事,如何還能讓她繼續作為?她手中扇頃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月幽微,漆黑的彎刀斬出一輪弦月,與宋從心的劍意猛然撞在了一起。
金鐵交加之聲不絕於耳,她們竟是在如此近的距離中拼起了刀。
宋從心乃最正統的道家弟子,修習的是混元性的心法,其劍術自是承載了道家一脈的「靜、逸、清」,她的劍光清冽如寒江,匹煉若驚夢,一招一式都詮釋著太極的圓融與輕靈;而姬重瀾則與她相反,她所修行的《滄溟》刀法極盡霸道與狂獵,頗有直面千層巨浪亦不後退半步的決絕,雖然這套刀法由姬重瀾使來自有一番舉重若輕的幽微之意,實際其刀意沉若重水,極具威勢與壓迫力。
刀刃與劍尖碰撞時發出錚然之音,宋從心出劍的速度從來都沒有這麼快過,她催逼出自己全部的潛力,人已是化作了道道殘影。她的身法向來冠絕同門,此時使用的便是「花漸步」,此步法取意「亂花漸欲迷人眼」,最適合近身克敵。這套步法配合著內門劍術《點蒼》,一時間打得滿場劍光赫赫,耀冠寰宇。只是她此時關心則亂,劍中清逸不足,隱有狠意,然而一套爆發竟是硬生生扛住了姬重瀾狂猛的攻勢,令她無暇分心。
也就在宋從心爭取到的這一瞬間隙之中,梵緣淺出手了。她凌空虛度,踏浪而來,並和的雙手做了一個「剝」的姿勢,巨大的金印佛掌憑空顯現,圍攏在姬重瀾身側,似是拈花般輕輕一剝。姬重瀾身影倒退,側身避讓,然而被金光照耀的半邊身軀已經消融,發出「滋滋」之音。與此同時,萬千銀絲自她軀體內爆裂開來,朝四方射去。縛絲纏住一處倒塌的石柱,姬既望在毫無借力點的空中倒飛而出,與姬重瀾拉開了距離。
這一切都只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前後不過五個吐息。宋從心與梵緣淺默契至極的協力,讓姬既望險而險之地抽身脫離,沒像呂赴壑一樣被那血肉的漩渦給吞噬進去。姬重瀾退了一步,但也僅是一步,她早已不成人形的軀體開始蠕動膨脹,似「開花」般突然綻出了大片遍布利齒的觸鬚。這些觸鬚像擇人而噬的海獸,再次兇猛地朝著姬既望捲去。
啊啊啊!宋從心心中淚流滿面,她真的會被眼前的畫面嚇得徹夜難眠。但是害怕顯然並沒有什麼鬼用,她依舊提劍沖了上去。
「吃」掉呂赴壑后,姬重瀾原本蒼白似鬼的面容浮現了一絲血氣。她的時間所剩無幾,唯一的破局方法便是吞噬姬既望的氐人血脈,在形體崩潰前完成最後一步的羽化,成為海祇。宋從心和梵緣淺當然不會讓她得逞,她們心知眼下阻止姬重瀾的唯一方法便是保住姬既望。哪怕她們都死在這裡,但只要姬重瀾沒有吃掉姬既望,她便會被海祇的力量反噬,為東海掙出一線生機。
眼見長著齒牙的青藍色觸鬚朝著姬既望捲去,宋從心與梵緣淺同時出手。宋從心並指劃過長劍,雪亮的劍身立時縈繞起蒼藍色的流電,她橫劍掃去,流電爭光,浮雲連影。梵緣淺默念梵文,宋從心與姬既望身上都浮現出了金色的法環,見那觸鬚呈包裹之勢自兩面襲來,她忽而自高處俯衝而下,凌空拍出一掌,掌風爆出破空之音,巨大的佛手金印攜帶著萬鈞之力傾軋而下,正是《神羅金剛掌》中的「伏虎式」。
道家的雷霆與佛門的金印皆是天地間最強大的降魔法門,姬重瀾如今已是半魔,混元之氣與佛門金光對魔氣有先天的剋制。兩人左右掣肘,見招拆招,一時竟也牽制住了姬重瀾的攻勢。姬既望雖然一直都被姬重瀾壓著打,但那是因為姬重瀾太過熟悉氐人的戰鬥方式,同時還握有能夠斬斷縛絲的緘物。他不再選擇與姬重瀾正面對敵,反以縛絲操控自己與兩位同伴,此時四周已經被姬既望布下了網羅,與姬重瀾展開了拉扯。
「咳。」姬重瀾淡然地咳出一口黑血,心知繼續拖延下去,自己必敗無疑。手中的月幽微再次化作摺扇,她起舞,完成了大月之舞的最後一儀。
此時,伴隨著最後一聲爆炸的轟鳴,重溟城最後的龍骨也被毀滅,失去支撐的礁石經不住海水的傾軋,坍塌傾斜,朝著下方深淵似的海口滑去。城市分崩離析,大地斷裂、傾斜,打鬥中的四人不得不御氣凌空,一邊對敵一邊在坍塌的落石與湍急的渦流中尋找落足點。然而隨著海水的吸力愈來愈強,不管是姬重瀾還是宋從心等人,都無法控制地朝著深淵落去。
海水已經徹底沒過了頭頂,宋從心吐出一口混雜著血沫的氣泡,苦中作樂地想著可能真的要等師兄和師尊來撈自己。她此時左手持劍,右手軟綿綿地垂下,骨頭已經被姬重瀾打斷。她雖然已經修成《金石玉骨》的九變玉化身,但到底還沒有修成大圓滿的玉化骨。方才姬重瀾那一招險些打斷她的脊椎,關鍵時刻還是梵緣淺替她抵消了大半的傷害,又被姬既望的縛絲拉拽了一把,這才僅僅只是斷了一隻手。
宋從心打磨自己時當然也考慮過自己受傷的情況,因此平日里她也有練左手劍,只是到底不是慣用手,劍勢多少有些凝滯。姬既望與梵緣淺也好不到哪裡去,身為姬重瀾重點關注的對象,姬既望此時已經成了一個血人。但更糟糕的是姬既望自身的狀態,戰鬥與血腥催發了他的血脈,他眸光不穩,唇齒間萌出獠牙。宋從心儘可能不要流血刺激到他,但顯然這很困難。
梵緣淺雖有堪比金丹期的修為,但此時深海中魔氣叢生,難以從中汲取清氣,她為兩人扛下了絕大部分的傷害,原先燦若朝陽的佛光也已熹微。宋從心眼角的餘光曾瞥見梵緣淺拭去唇角的血跡,似是受了不輕的內傷。
《菩提明鏡台》能化解絕大部分的傷害,但超出庇佑者能力的部分並不是消失,而是落在了庇佑者的身上。
快了,快了。宋從心咽下不停涌至喉嚨處的血液,死死盯著天書標註出來的時間。還有不到半盞茶的時間,姬重瀾便會達到極限。
眼見著姬重瀾再次朝著姬既望衝去,已是強弩之末的宋從心依舊上前援護,可就在這時,宋從心突然聽見一聲縈繞耳畔的輕笑。
「你師父有沒有告訴過你,千萬不要在外人面前流血?」
宋從心心裡咯噔一下,此時她想要閃避已是來不及了,海水中龐大到令人心生絕望的黑影朝她席捲而來,鋪天蓋地,封鎖了她所有的退路。宋從心識海一片空白,倒不是她臨陣脫線,而是方才姬重瀾的話語似有魔性,攪散了她的神智,令她身形一僵。
這便是神嗎?一股無法言說的恐懼死死地攥住了宋從心的心臟,催促著、責令著她的臣服。但下一秒,識海中的天書突然泛起了柔和的金光。
「咦?」看著宋從心失神了剎那又立時恢復了神智,姬重瀾有些意外,但這不妨礙她攥奪已經落入她掌中的獵物。
生死存亡之際,一股巨大的拉拽之力扯住了宋從心的后心,神明翕張的觸鬚被萬千銀絲捆縛。宋從心和梵緣淺都被兩股力道推拒、拉拽了出去,就彷彿兩根早已埋下的救命繩索,在所有人即將落入渦流之時,將她們固定在了懸崖的邊角。
宋從心微微瞠大了眼睛,她感覺自己像上浮的泡沫,腳下的城池在寂靜無聲中崩毀。姬既望回頭平靜地望著她,手中銀絲如皎皎月華。這唯一的光亮如地獄中的蜘蛛絲般拽住了她下墜的趨勢,最後一眼,她看見的是無數扭曲蠕動的暗影,吞沒了深海中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