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武德三年。此時的李唐還只是天下諸多政權之一,雖已打敗了西邊的薛舉與李軌,但東有王世充,北有梁師都,南有蕭銑,東北方向還有竇建德。可謂群狼環伺,虎視眈眈。
屋外北風呼嘯,大雨傾盆。屋內,幼小的李承乾躺在床榻之上,雙目緊閉,眉宇皺起,表情掙扎,嘴唇輕啟,好似想要呼喊,卻又困頓夢魘,無法出聲。
長孫氏握著他的手將他摟在懷裡小聲安撫,奈何收效甚微。李世民急得團團轉,李淵坐於主位,也是憂心忡忡。
「袁相師,承乾此等癥狀已持續數月,時有發作,就如今日一般,夢魘不醒,偶爾還會驚厥發熱。太醫用藥后勉強平緩下來,醒后就開始胡言亂語,言辭稀奇古怪。這到底是怎麼了?莫不是……」
莫不是什麼,李淵沒說完,可袁天罡已明白他的意思——中邪。
這癥狀外人瞧來確實像中邪,但……
袁天罡看向李承乾,嘴角微微上揚:「唐皇可知『項橐』。」
「項橐?」李淵李世民盡皆愣住,「孔子的老師神童項橐?」
袁天罡點頭:「據傳項橐乃生而知之者。」
李淵李世民渾身一震,長孫氏下意識抱緊了李承乾。
袁天罡又道:「所謂生而知之,史書無可考,誰也不知他們究竟是怎麼個生而知之法。或許是生來帶有記憶,又或許是夢中有人教授。不論哪種,皆是天賜。」
夢中教授……天賜……
李淵恍然想起,承乾「胡言亂語」之中確實曾出現過未曾經過教授卻知道的事情。
他深吸了一口氣,又想著李承乾夢中那些光怪陸離的東西,那些從未聽聞的物件,心頭震蕩:如果真如袁天罡所說,承乾夢中有人教授,那麼這夢中世界莫不是仙境?夢中人莫不是仙人?
若這是他生來帶著的記憶,那他豈非小仙童?
李世民關心的卻是另外一點:「項橐十餘歲而亡。承乾……」
李淵一頓,整顆心跟著提了起來。長孫氏更是嚇得面色蒼白。
「袁相師。」李世民眼眶微紅,「項橐當年是何種情況我們已無從得知,若所謂生而知之都是同他一樣,我寧可承乾不要。可否請你出手,解了這所謂的天賜,讓承乾不入夢?」
袁天罡頗覺詫異,生而知之是多大的榮幸與誘惑,眼前之人說舍便舍了,可見其一片愛子之心。
「秦王莫擔心。」袁天罡嘴角輕笑,眸中流光閃爍,「小郎君是有大運道之人,與項橐可不一樣。」
「大運道?」李淵訝異。
袁天罡的目光在室內三人臉上一一掃過,將他們的面相銘記在心,又仔細看著李承乾,神色大慟,強壓心頭激蕩,做下決定。
「是。小郎君有天魁星庇護呢。」
天魁?此乃紫微帝星之輔星。李淵神色莫名。
李淳風看向他:「唐皇可想一統天下,權掌九州?」
李淵雙手握緊,誰不想呢?他若不想,作甚起兵建唐?
「那唐皇可有想過權掌天下之後呢?你想將自己建立的李唐變成一個什麼樣的國家?四海安定,萬眾臣服?名震海外,諸國來賀?亦或是……」
袁天罡頓了下,繼續道:「家家有餘糧,人人有衣穿。百業俱興,盛世太平。」
李淵眼神震動:「袁相師的意思是?」
袁天罡看著李承乾:「此乃天賜麟兒。有他,是大唐之幸。」
抬頭目視李淵,補充道:「亦是唐皇之幸。他能助大唐走向鼎盛。有他在,你上述所想皆可實現。」
李淵眸光閃動,還想再問得具體些,袁天罡卻已閉口不言,他起身走向李承乾,右手為掌附在其額頭:「喜樂常伴,災厄皆忘。」
半晌,他將手掌移開,驚夢中的李承乾逐漸平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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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武德七年,東宮書房。
李元吉目瞪口呆:「父親是不是瘋了,這種神棍騙子的話也信?」
李建成搖頭:「父親不是隨便相信術士之言的人。但袁天罡不同。他是智仁法師的得意弟子。」
智仁法師,李元吉並不陌生。他聽李淵提過此人許多次。
據李淵說,當年他尚且年少。楊堅稱帝,封他為千牛備身。他啟程上任,路遇智仁法師。二人同行了一路,相談甚歡。哪知最後智仁法師話鋒一轉,斷言他不是一生為官之相,又說他非池中之物,只差一場化龍風雨。
彼時隋朝初立,李淵作為當朝皇后的親外甥,斥他胡言亂語。智仁法師卻道:「隋朝氣數不足四十年。」
李淵震驚萬分,回過神來想抓他,他卻早已逃了。
後來隋朝果真沒熬過四十載。大業末年,八方鳴笛,四海搖旗。李淵亦生了反隋之心,開始招兵買馬。
太原起兵前夕,李淵再遇智仁法師,想起他當初的預言,特意追上去,想問一問自己能否事成。智仁法師沒明說,只道:「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
回去后李淵警醒之下派人徹查,發現起兵之事泄露,王威與高君雅欲將他騙入晉祠殺害。他藉機提前將二人拿下,躲過一劫。事後李淵舉旗,當日已持久未逢甘露的晉地風雨大作,正應了那句「化龍」之言。
經此,李淵對智仁法師既佩服又感激。佩服他的本事,感激他的「救命之恩」。李唐建立后,李淵派人尋訪,想將其留在身邊,卻遍尋不獲,最終只得到智仁法師已經圓寂的消息。
就憑袁天罡是智仁法師高徒這一點,李淵對他的話就會上心兩分。
李元吉憤憤不平。
李建成神色無奈:「袁天罡治好了李承乾的夢魘之症,此後李承乾身體越來越好。老二也在戰場上先後平定了竇建德、王世充、劉黑闥等人,堪稱勢如破竹。我唐蒸蒸日上,果然漸成一統天下,權掌九州之勢。」
他嘆了口氣:「若說之前父親對袁天罡的話只信了兩分,那麼袁天罡助李承乾脫離夢魘,解決諸多太醫國手都解決不了的問題,便是信了三分,而此後種種,層層加碼,至得如今恐已有七分。」
李元吉只覺得莫名其妙:「我李唐戰力本就不俗,袁天罡不過是湊巧拍對了句馬匹而已。父親難道真以為這是李承乾帶給他的大運道?」
李建成神色複雜難言:「人心便是如此,若你願意相信,你就會不自主把發生的所有事情都往這上面靠,讓你的『相信』顯得更有說服力。再加上西紅柿豆皮等物,便全成了李承乾十分特殊的佐證。」
李元吉咬牙切齒,一掌拍在桌子上:「原來二哥這麼早就開始設局了,好謀算啊!智仁法師與父親的淵源,我們當兒子的哪個不知道?二哥分明是利用父親對智仁法師的信任,找袁天罡配合他演戲。
「他沒把預言放在自己身上,而是選擇兒子,就是他的聰明之處。若放在他自己身上,恐會適得其反,惹了父親忌憚。可一個年幼稚子就截然不同了。
「況且他沒說李承乾是天命之人,而是將其代指天魁星。哈,可真精明。」
「有這番預言在前,他再在戰場上賣力殺敵,促成大唐一統,便是製造預言成真的錯覺。至於西紅柿豆皮?
「哼,二哥這些年南征北戰,打了那麼多勝仗,哪回攻下城池,剿滅敵人沒拿戰利品?就說他平定洛陽,王世充並楊侑留下的國庫中珍稀不只凡幾。當年父親可是有言在先,洛陽到手,允他自取。
「他明面上將大半寶物都送入長安,實際留下多少誰人知道?西紅柿指不定就是這些東西裡面發現的。至於豆皮,他麾下不缺賣命的人,那豆皮千張的做法又不難,多鑽研鑽研也就出來了。
「為了讓父親更加深信袁天罡的話,他故意將這些全都安在一個稚子身上,也不怕李承乾壓不住他給的『運道』。」
李元吉覺得自己真相了,一定是這樣。只有這樣才能解釋得通所有事情。至於李承乾真的特殊這種可能,李元吉認為是不存在的。他絕不相信。
李建成也不信,他與李元吉一樣,傾向於這是李世民的手筆,藉此圖謀父親支持,改立儲君。
李元吉恨恨道:「既然事情起因在於袁天罡,那就把他抓起來。二哥拿他設局,我們就可以用他破局。」
李建成搖頭:「你以為我沒想過把人弄來?他倒是警覺,跑了。」
李元吉低聲發出謾罵,將袁天罡十八代祖宗問候了個遍,咬牙道:「不能就這麼算了。」
「自然不會就此作罷,我已讓人繼續找。不只找袁天罡,還得去峨眉山尋一尋。」
李元吉頓住,恍然明白他的意思:「智仁法師曾在峨眉山清修多年,大哥的意思是去查查他的事?」
李建成點頭:「對,也查查他還有沒有別的弟子。」
李元吉眼前一亮。是啊。若智仁法師還有別的弟子,那袁天罡說的話便不一定對。李世民不是拿智仁法師跟李淵的過往做文章嗎?他們也可以!
李建成卻又想到了另外一點:「若西紅柿是老二尋來的,他從何處尋來?豆皮千張又是何人所做?聽說李承乾主持教授百姓製作,還讓長孫家聯合了行商胡商,想銷往各地。」
李元吉翻了個白眼:「大哥,你不會真信這是李承乾想出來的主意吧?他一個小屁孩能想到這些?八成又是二哥,嗯,也可能是二嫂。這事放在成年人身上不顯得突出,放在一個五歲的小孩子身上,就叫人另眼相看了。二哥如此做分明是想把利益最大化。」
「是不是李承乾想到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行動在前,我們失了先機。」李建成手指磨搓著,思緒轉動,「聽說李承乾在莊子上又種了兩樣東西。」
「大哥是懷疑……」李元吉皺眉,「有一個西紅柿就不錯了,世間哪有那麼多無人知曉的新作物,還都被二哥得到?這怎麼可能呢!」
「可不可能都得探探根底。」李建成眸光閃動,即便再覺得如何不可能,他都要驗證過才能放心。
李元吉站起身:「我去辦。李承乾現在用來種植的莊子還是大哥給的呢。」
見他這番輕鬆口氣,李建成皺眉:「雖然莊子原本是我的,但已經到了李承乾手裡。即便他年幼想不到,你以為老二跟老二媳婦是吃素的,會不做清點布置?不要大意,小心行事。」
李元吉嘴上應了,心裡不以為然。二哥與二嫂當然不是吃素的。但不就一個莊子嗎?他又不是要夜探秦王府,更沒想搞大事,不過是偷偷弄幾株秧苗來,難道還做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