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離家后,梁闌玉便乘著馬車往宮殿去了。
南朝的皇宮因為設立在建康城,因此也被稱為建康宮。她在宮門外靜候了片刻,便有宮人出來為她領路。
不多時,含章殿到了。這裡是建康宮的偏殿,也是皇帝辦公與會見朝臣的地方。
一位名叫張禮的大太監就在階下等著。他朝梁闌玉迎上來笑道:「梁姑娘,請隨我來吧,陛下已在裡面等著了。」
「多謝張常侍。」梁闌玉作了個揖,跟著張禮準備上殿。
然而就在前腳踩上台階的瞬間,她的身體忽然頓住了。
張禮察覺到身後的異常,回過頭來:「梁大姑娘,怎麼了?」
梁闌玉臉上有剎那失神,很快就醒過神來,忙搖頭道:「沒事,方才差點崴了腳……對不住了,請張常侍繼續帶路。」
張禮笑道:「大姑娘小心些,下個月就要出任了,可別在這時候受傷了。」
「是。」
梁闌玉面色恢復如常,繼續往上走。
她沒有告訴張禮的是,就在方才,她忽然心跳加速,大段回憶湧入腦海。
——心跳加速,是因為她馬上就要見到南齊的天子了。
——大段回憶,全都與天子有關。
她,這具身體的原主,喜歡本朝天子云秦!
雲秦雖是天子,但與梁闌玉,還有那位差點與梁闌玉定親的潘十郎,三人乃是青梅竹馬。
齊國開國總共不過十來年,先帝,也就是雲秦的父親雲尚原本是東府兵的一員將領,後來憑藉著手中的兵力攻破建康,奪取了南方的政權,才開創了南齊。
梁闌玉的父親梁羨與潘晟的父親潘亮都曾跟隨先帝南征北戰,在多年的征戰中,家眷也會隨軍四處流動。
隨軍的生活是很辛苦的。小梁闌玉和當年還不是天子的小雲秦以及小潘晟的過往可以用患難與共來形容。
他們曾經在大軍潰敗后倉皇逃命,差點被敵軍射成刺蝟;也曾大冬天橫渡長江,被凍得抱在一起互相取暖。軍糧告缺時,他們到處尋找昆蟲、樹根、觀音土及一切能果腹的東西互相分享,他們最常一起睡的床是大地,最常一起蓋的席是天空。
在同甘共苦的歲月中,少年曾結下很深厚的情誼。
梁闌玉想起十歲那年,恰逢大旱,軍中缺糧。為了刨樹吃根,她不小心和大部隊走散,落到了敵軍斥候的手中。戰亂和飢荒可以讓人性突破底線。那幾名斥候也餓了多日,用繩子將她捆得結結實實,準備第二天用她燉做人肉湯開開葷。
當天夜裡,是年僅十三歲的雲秦獨身一人,帶著一把匕首,趁夜偷襲,乾淨利索地抹了兩名斥候的脖子,將她從敵人手中解救出來。
也是從那時起,小梁闌玉的心中埋下了對雲秦的情愫。
然而自從雲尚登基稱帝,雲秦成為太子,而梁闌玉變成權臣之女,他們見面的機會就越來越少,關係也日益疏遠了。
少女的心底,仍然珍藏著某些東西,不足為外人道……
走入殿內,梁闌玉看見了坐在檀木椅上的天子。
那是一個英俊的年輕人。他的膚色白皙,鼻樑挺拔,眼尾微微上揚的弧度和略薄的嘴唇平添了幾分憂鬱的質感。如果放到21世紀,這張臉會很適合當平面模特。
梁闌玉看著雲秦,雲秦也看著梁闌玉。殿內就這麼安靜了幾秒。
「咳。」張禮忽然輕輕咳嗽了一聲。
梁闌玉這才反應過來。這是個封建社會,見了皇帝的第一要務是趕緊行禮。
「臣叩見陛下。陛下聖體安康。」
「不必多禮。」雲秦開口,他清亮的嗓音倒是和他的氣質很般配,「張禮,你先出去吧。」
「是。」張禮作了個揖,轉身離開了。
含章殿內便只剩下樑闌玉和雲秦兩個人。
張禮一退下,雲秦便起身從桌案後走了出來,來到梁闌玉的面前。
「阿玉,好久不見。」他低低開口。
梁闌玉抬頭,只見雲秦正用那雙深邃的目光注視著她。
她忍不住想道:像這小子的這種氣質,的確很容易吸引情竇初開的少女。假如她還是原主,被他這樣看著,沒準心中已經小鹿亂撞了。
可惜,現在的梁闌玉,靈魂是個被社會打磨多年的成熟女性,這種男生對她的吸引力非常有限,遠沒有一份好工作對她的誘惑大。
「是。」梁闌玉應道,「臣和陛下已經三月未見了。」
雲秦微微蹙眉,淡聲道:「沒有外人在,你仍喚我表字便可,不必如此生疏。」
梁闌玉不接茬。領導讓你別客套,那是領導的客套話,聽聽就算了,不能太當真。歷來武將都是最容易遭猜忌的。天知道這位年輕帝王是不是在給她挖坑,萬一哪天看她不順眼了,翻出這本舊賬治她個大不敬,她哭都沒處哭去。
雲秦等了片刻,沒見她吭聲,眉宇微沉,又回位置邊坐下了。
「你下月初便要動身去郁州了。需要孤為你準備什麼嗎?」
梁闌玉沉吟著沒有立刻作答。
這個問題非常考驗官場智慧。說實話,她不缺任何物質上的東西,她有母親留下的遺產,有舅家的資助,而且父親就算不疼她也不至於苛待她。非說她有什麼想要的,那就是手機和汽車。可惜皇帝也給不了,只能去求神仙。
她思索了片刻,倒還真想到一件她迫切需要,而皇帝也能給的東西——那就是權力!
郁州臨近兩國交界,勢力錯綜複雜,而她要去統領一群烏合之眾。可以想見,她會遇到方方面面的阻力和掣肘。如果手中權力不夠,很可能沒辦法順利展開工作。
但超出她職務本身的權力,如果皇帝肯主動給那是最好;皇帝不給,她也很難開口。誰知道皇帝是不是早就考慮過這一點,並且不願意——這關係到她萬一闖了禍,到底是她自己負責,還是由皇帝來為她兜底。
她的心思轉了幾圈后,道:「陛下。臣的佩劍前陣子豁了道缺口。不知陛下願意賜臣一把寶劍嗎?」
寶劍能斬妖魔除邪佞,有很強的象徵意義。
雲秦眉峰微不可見地揚了揚,也不知是否聽懂了這個暗示。
少頃,雲秦道:「好。下月初你便出發了,若讓人新打一把恐怕來不及。我會命人從武備庫里挑一把最鋒利的寶劍送去你府上。」
梁闌玉道:「謝陛下恩典。」
雲秦不作聲了。
片刻后,他道:「這些年,你與孤……與我愈發生疏了。」
梁闌玉道:「臣只是恪守臣的本分。」在她還沒有足夠的實力之前,小心謹慎總不會錯。
這句話似乎讓雲秦無話可說,殿內變得異常安靜。
梁闌玉察覺到了氣氛的尷尬,正想著自己是不是該告辭回去了,雲秦再度開口:「你可知,都督郁州諸軍事一職,諸位官員向朕推舉了不少人選。是我一力主張由你出任?」
梁闌玉忙道:「家父簡單提過一兩句,說此事是由陛下親自促成。」
郁州都督這個職務雖然說不上有多厲害,但既然有位置空出來,朝廷里的大官們當然都希望能讓自己的派系去填補這個空白。使自己的勢力擴大一點沒有任何壞處。
可以想見朝中必然是有過一番爭鋒的。
雲秦道:「我記得小時候你曾說過,你將來也想統帥三軍,做一名威風凜凜的女將軍。」
梁闌玉想起來了。
雖然說這年頭女性能當官,軍中也有一些女子,但男性仍然佔了絕大多數。而且官職越低,女性的比例越高;官職越高,女性就越稀有。都督級別的男女比例就已經懸殊到了數十比一的程度,而真正有將軍名號、手握軍權且上過戰場的女子,百年來一個也無。
梁闌玉從小隨軍,當看到大軍打了勝仗她總是喜不自禁,看到大軍吃了敗仗她便惱恨不已,恨不能時光倒流自己親自率兵反敗為勝。因此從小她便發下夙願,希望自己也能調遣三軍,拱挹指麾。
這些回憶湧入腦海,梁闌玉的神色不由柔和下來:「是。臣還記得。」
雲秦道:「你與我一起長大,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我希望你能完成夙願,我也相信你辦得到。」
這句話梁闌玉依舊只敢隨便聽聽。不過她也覺得。這話雖然不能信十成,倒是可以信個三成。
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她看過很多史書,新帝即位后往往會推翻先帝留下的老臣集團,重新選拔自己的核心團隊。譬如漢武帝除竇嬰,康熙除鰲拜皆是如此。各中緣由不難想明白。
一來少帝與老臣之間沒有情分,也就沒有信任的基礎;二來老臣集團手握重權,有多年執政經驗,見少帝年幼,難免生出輕慢之心。
雲秦就處在這樣尷尬的時期。他年紀尚輕,朝中的老臣多是當年跟著先帝打過江山的,各個自認本事非凡,有幾個真肯服他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年輕的?
但現在雲秦沒有資本和老臣們翻臉,真翻臉了他也無人可用。所以他的當務之急是先建立自己能夠信任的班底。
梁闌玉作為他的發小,是跟他同啃過一塊樹皮的人,無疑有機會成為這個班底中的重要人選。
想通了這一層,梁闌玉放鬆了不少。她道:「臣……阿玉明白。」
雲秦聽到她改換稱呼,臉上終於泛起一抹淺淺的笑意。
「其實,派去你郁州,還有一個原因……是我的私心。」
梁闌玉抬頭看著他。什麼私心?
雲秦唇線輕抿,緩緩道:「我雖不想你離開建康,但,我更不願見你與潘子皓成親。」
梁闌玉眼皮一抽,心跳猛地加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