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感
阿銀見我來了,眼睫輕輕顫動兩下,怎麼看怎麼委屈。
我連忙跑到他身邊,以保護者的姿態把他擋在身後,嗓音里裹挾著洶湧的怒火:「發生了什麼?!怎麼好端端的手成這樣了!!」
安室透皺眉道:「你先別激動,這是意外。」
邊上的兩個小朋友哭得更厲害。
元太邊哭,邊抽抽噎噎地說:「嗚嗚嗚……對不起,可可姐姐……阿銀叔叔,是為了救我……」
在他斷斷續續的描述里,我勉強聽明白了阿銀骨折的來龍去買。
幾分鐘前,元太和光彥拿著自己做好的陶土製品來到焙燒房,房子中央有一個很大的瓦爐,火焰燃燒時,隨著溫度的升高,陶坯內某些成分發生化學反應,顏色時而紅時而紫。
元太被這奇妙的顏色變化吸引,想去高一點的地方看陶土的燒制過程。於是他爬上了一根柱子,由於看得太投入,他對同伴的喊聲充耳未聞,沒注意到光彥在底下急得都快哭了。
高處的視野可以將整個瓦爐盡收眼底,元太看了一會兒,心滿意足地準備回到地面。就在這個時候,悲劇發生了,他不小心腳一滑,從幾米高的柱子上摔了下來。
所幸阿銀伸手接住了他。
如果是其他小朋友可能還好,但元太是個結結實實的小胖子,體重加上高處墜落,即使阿銀做了緩衝措施,手臂依舊在接住元太的那個剎那,咔吧一聲斷了。
我聽完前因後果,太陽穴突突地跳。
這時候沒空再去教訓小孩了,我趕緊摸出手機叫救護車。
安室透按住我的手機:「我有車,可以送他去醫院。」
我一想,救護車過來也要時間,不如坐安室透的車更快。
臨走前,我囑咐陶土館的工作人員看好那三個孩子。光彥和元太原本還想跟上來,我看了他們一眼,眼神不太和善,兩人頓時打了退堂鼓。
安室透的車就停在陶土館門口的那條街,是一輛白色的馬自達,我扶著阿銀坐到後排。
「安室先生,麻煩你開快點!」
我不斷催促安室透加快速度,遇到紅燈恨不得替他一腳油門衝過去。
安室透看著一百二十碼的轉速表,他平時開車很野,一般人坐他的車只會嚇抱緊安全帶,估計也是第一次遇到我這樣還嫌不夠快的。
他有些無奈地說:「只是手臂骨折而已,朝比奈小姐,你不用那麼緊張。」
我情緒激動道:「什麼叫只是手臂骨折?骨折很嚴重!特別疼!如果治療不及時的話還會留下後遺症!」
安室透不說話了。
汽車以超高速在街道行駛,一個急轉彎,整輛車差點飄起來,車裡的人狠狠搖晃了一下。我怕撞到阿銀受傷的手臂,趕緊轉頭望向他。
「疼嗎?手有沒有被碰到?」
阿銀抬頭,目光很茫然。
我把這個表情理解為了害怕,捏了捏他的右手,溫聲安撫:
「別怕寶寶,我們馬上就到醫院了,醫生會接好你的骨頭。」
前排開車的安室透更無語了。
到了醫院。
我飛快地掛了急診繳費。
醫生先安排了拍片,照完X光,經驗老道的骨科醫生對著X光結果看了看,說沒事小問題,然後兩下給阿銀正好了骨。
複位完就能打石膏了,這個過程稍微長一點,大概二十分鐘左右。
這期間,阿銀一直保持著沉默,他一言不發地坐在那裡,垂著腦袋,沒什麼精神的樣子,讓我愈發心生憐惜。
打好石膏,醫生說了些注意事項,什麼隨時觀察肢體末梢的血液循環,關節定期功能鍛煉,多補充鈣和維生素有助於骨頭癒合……
我聽得比以前上課還認真,用手機的備忘錄一條一條記下來。
發生這種意外,自然不可能回去繼續做陶土,那幾個小朋友的家長接到陶土館的電話已經去接人了。元太的母親得知此事,把元太臭罵了一頓,還打了個電話給我,說改日一定帶著元太登門道歉,賠醫藥費。
我這會兒氣消得差不多了,應付了幾句掛掉電話,準備和阿銀一起回家。
安室透主動請纓:
「朝比奈小姐,我送你們回家吧。」
我說:「謝謝,不用了,你開車太陡。」
「……」
安室透可能這輩子沒這麼無語過
我絲毫沒有過河拆橋的愧疚感,事實上,我的注意力全在阿銀身上,沒功夫再去關注安室透,也無暇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謝絕了安室透的幫忙,我和阿銀打了個計程車回家。
接下來的幾天,我幾乎是把阿銀拴在褲腰帶上,寸步不離地照顧他。
因為不放心他一個人在家,我特地和領導申請了居家辦公,領導一開始不批,我以辭職為要挾,領導怕我真走了項目沒人接手,只得同意。
阿銀骨折了沒法晨練,我讓他跟我一起睡到八點多。
起床之後,我幫他穿衣服,謹遵醫生說的,先套患側再健側。
阿銀是左撇子,骨折的那隻手正好的是他的慣用手,因此他的三餐都是我來喂。
我不會做飯,食物來源要不外賣要不下館子。這些天我把外賣軟體上評分不錯的骨頭湯點了個遍,去餐廳也大多是吃牛肉、雞蛋、豆製品之類含豐富蛋白質的。
至於家務,我做了一部分,剩下的請鐘點工,反正絕對不能讓傷員干。
阿銀每天基本無事可做,閑得發慌,靠在沙發的貴妃椅上看看電視晒晒太陽,彷彿提前過上了養老生活。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周。
第一次複診,醫生檢查了下石膏的鬆緊程度,又看了X光,說阿銀骨頭長得很不錯,按照這個恢復能力,不到一個月就能徹底康復。
一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
我想,要是硝子在就好了,她會反轉術式,治療手臂骨折這種傷輕而易舉。
可惜硝子最近去京都參加高專姐妹校的交流會了,一時半會回不了東京,我也沒法帶著身為普通人的阿銀進入京都的咒術學校。
醫生照例說著健康宣教,末了,問阿銀疼不疼,如果有需要可以開點止痛藥,石膏固定早期會引起骨折疼痛加重。
阿銀道:「不疼。」
醫生疑惑:「一點不疼?」
阿銀點了下頭。
醫生拿來一張疼痛評估量表,0到10分別對應疼痛等級,阿銀說0,醫生戴著口罩的臉上露出了不解的神情。
不光醫生不解,我也不解。
傷筋動骨哪有不痛的?
不過仔細回想一番,從骨折至今,阿銀好像確實從來沒有喊過一聲痛。
回家后,我問阿銀:「你真的感覺不到疼?」
阿銀給了和在醫院裡一樣的回答。
我難以置信:「骨折的時候不疼?複位也不疼?」
他不會是痛覺神經異常吧?這可是很危險很要命的。
阿銀大約看出了我的擔憂,總算改了口:「這點痛,可以忍耐。」
我鬆了口氣的同時,心底卻有一股火蹭的冒出來。
「為什麼要忍耐?」
「習慣。」
「誰教的你這種不好的習慣!」
這個問題阿銀也答不上來,估計是他失憶前養成的習慣,相當於本能。
我垂下眼睛。
出於身高差的關係,平常大多數時候我只能仰視阿銀,而此刻他坐在椅子上,我站在他前面,難得用這種俯看的視角,我發現阿銀的脊背挺得不像平時那麼直,他低著頭,唇角微微抿起,像是在乖乖等我批評。
心裡那股火莫名其妙地熄滅了,化成一灘水。
我伸手摸摸他的頭髮,「痛沒必要忍耐,你可以說出來。」
阿銀仰頭,漂亮的綠色瞳孔浮現出幾分迷惘。
我俯下身,捧著他的臉,輕輕抵住他的額頭,「告訴我,阿銀,你現在疼不疼?」
阿銀張了張口,卻沒說出話來。
我很有耐心地等待著。不知等了多久,我腰都彎得有點累了,耳邊忽然傳來一個短促的音節。
「疼。」
……
陌生的語調。
沙啞的嗓音。
顯然他不常說這個詞。
我很高興,阿銀終於把自己的感受說出來了,這是一個巨大的進步。我抱住他,獎勵性質地往他唇上親了一下。
阿銀瞬間挺直了背,眼睛也明亮起來。
他試探性地問:「可以再親一下嗎?」
「當然。」我說,「以後你覺得疼就告訴我,我都會來……」
「我疼。」
話還沒說完,阿銀就喊了疼。
為了兌現承諾,我立刻又往他嘴唇啄了下,他用沒受傷的右手按住我的後腦勺,我下意識想推攘,卻聽到他低低的氣音,還是疼。
無奈只好就範。
阿銀卻並不滿足,似乎怎麼樣都意猶未盡。
這一周礙於他手臂的緣故,我堅決暫停了他的各項運動,要求他好好休息。
這會兒我也有些上頭,原則變得不太堅定,但還記得不能壓到他骨折的手臂。
我拿了個軟枕過來,墊在椅子扶手上,再小心地把阿銀綁著石膏的左手放上去。確保這隻手不會被碰到,我方才在他耳邊道:
「你別動,我自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