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相
一大早,王翠星神清氣爽地來到學校。她最期待的動畫番劇昨天上了,製作精良,OP好聽到爆炸,小星星無比滿意。
她哼著那個調調走進教室,看到譚落的一瞬間,小曲戛然而止。
對方側臉趴在書桌,眼下掛著兩道濃重的青黑,像是挨了一頓胖揍。
王翠星哆嗦著問:「譚羲之……有人欺負你?」
譚落昨晚失眠了,只睡了不到三個小時,黑眼圈重得可怕。
她困得神志不清,沒聽明白王翠星的問題,昏昏沉沉回了個「嗯」。
小星星信以為真:「誰打你啊!」
「是家暴。」池傾陽在後邊冷著臉插言。
王翠星驚詫不已,一雙三角眼瞪得溜圓:「家、家暴?麻吉噶?!」
池傾陽沒看她,懶洋洋翻了一頁語文書:「有人逼著她學習,不讓她睡懶覺。」
「少嚇我!我還以為她真被家暴了。」王翠星拍著胸脯壓驚。
很快這位八卦女王發現了盲點:「哎喲哎喲~不對勁誒。」
她眯緊了眼,狡黠地問:「池傾陽,譚羲之家的事你好了解哦?」
譚落迅速彈直身子,被王翠星勾住脖子拽過去:「呵呵,想瞞過我的眼睛?Noway!」
池傾陽面不改色地澄清道:「想哪去了?是你來之前她自己說的。」
「搜嘎。」王翠星眨眨眼,還是沒打算放過他們,她用食指戳在譚落的太陽穴,笑得更邪了,「既然沒事,你反應還這麼大,是不是心虛?」
「我哪有心虛?」譚落反手伸到後背,撓了幾下脊梁骨,「剛剛有蟲子咬我,好癢。」
「大冷天哪來的蟲子?」王翠星才不信她說的鬼話,「不要害羞嘛,我們譚羲之這麼卡哇伊,有人喜歡很正常,說不定池傾陽正好——」
此時,原本一言不發的蔣雪忽然轉過身,眸子寒涼:「王翠星,你別太過分!」
她的語氣很兇,音量也不小,是真的動了怒,全班都被引得往這邊看來。
蔣雪惡狠狠瞪著王翠星:「人家都很尷尬了,你還說個沒完沒了!」
大家都是第一次見她發火,彷彿看到一隻溫柔的食草動物亮出獠牙。王翠星被懟得失語,半晌,底氣稍顯不足地為自己辯解:「怎、怎麼了……我就開個玩笑。」
蔣雪厲色道:「玩笑不能亂開!你沒看出來譚落很困擾?」
王翠星和蔣雪算不上好朋友,但是平常的關係還可以,她萬萬想不到蔣雪會翻臉不認人,嚇得臉色煞白。
而譚落也沒想到蔣雪會幫自己說話。
平日王翠星對自己挺好的,譚落不捨得她擔驚受怕,連忙給她找台階下:「沒沒沒……開玩笑而已,我沒在意的。」
結果,蔣雪乾脆連著她一起掃射:「你不在意,池傾陽會在意。能不能多為別人考慮考慮?不要太自私了。」
喲呵……
王翠星在心裡冷笑。
這下子她可算是聽明白了。
蔣雪壓根不是在為譚落撐腰,而是看不得自己開譚落和池傾陽的玩笑。
小心眼。
王翠星偷摸損了她一聲,也不怕了,很快想到扳回一局的方法。
當著蔣雪的面,她故意對池傾陽鞠了個躬,鄭重其事地道歉:「對不起,我還以為你對譚落有意思。」
池傾陽單手覆在後頸,借力撐著腦袋,譚落隱約看見他的耳朵有點發紅。
面對王翠星的調侃,他沒說話。
他這反應讓譚落很尷尬。
倒是反駁啊……隨便說點什麼都好。
一言不發,這不是引人誤會么?
由於他低頭盯著書本,譚落懷疑他是不是看題看得太認真,根本沒聽清王翠星的話。這人有時候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無視周圍。
他的沉默正中王翠星下懷,蔣雪眼露哀意,她不再和任何人爭執,憤而起身離開座位,走出了教室。
譚落不得不給自己造台階了:「星星你真別亂說……他要是看上我,我會折壽的,你讓我多活幾年。」
「行行行,我不說。」王翠星到達目的,也不再為難她,隨口打了兩句哈哈,敗興而歸,回到自己的座位去。
譚落額角潮濕,全是冷汗。
一群正值青春期的孩子,互相開玩笑是常識,她不知道自己幹嘛心虛。
身後的男生用筆桿點了點她。
她扭頭:「幹嘛?」
池傾陽張開五指,掌心對著她:「把你的手像這樣張開。」
「這樣?」她莫名其妙,還是照做了。
池傾陽用筆尖指著她的右手:「男左女右,你伸那隻。」
她於是換了一隻。
男生抵著顴骨,歪頭盯著她的手心研究了一會兒,認真地說:「你的生命線挺長。」
他在看手相?
譚落徹底懵圈:「所以呢?」
池傾陽凝視著她疑惑的雙眼,薄唇彎起:「你能活很久很久,所以,壽命稍微少個幾秒鐘也不礙事。」
「什麼意——」
她頓住,回憶起自己剛才說的話。
被他喜歡,會折壽。
她纖細白嫩的脖頸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染上血色,緋紅竄上臉之前,她擰回身子,低低地俯在桌上。
這人瞎說什麼呢!
翻開筆記本,譚落連著寫了十遍「阿彌陀佛」平復情緒。
可她寫的是狂草,世界上最具禪意的四個字被她一寫,力透紙背,快要從紙上飛出來了。這越寫越亢奮激昂,心臟即將撞破胸口。
她警告自己別多想,又做了幾個深呼吸。
譚落沒看到池傾陽唇角的笑意加深。
這時,沈文昊進了教室,他故意把書包摔在書桌,又「咣當」一聲挪開凳子,弄出了很大的動靜。
譚落和班裡其他人一樣,向他投去迷惑不解的注目禮。
她看到沈文昊甩來一記眼刀。
池傾陽的眸光陰了下去,嗓音低沉:「別搭理他,他腦子有坑。」
「嗯。」她淡定地拿出語文課本,準備上早讀。
自從沈文昊把葉詩妤拉進班群那事兒以後,他們之間的矛盾越來越尖銳,
午休時看見譚落在做練習題,他都要陰陽兩句:「有些人學也學不會,白費功夫。」
這完全是他單方面挑釁,他說什麼,譚落根本不在乎。
因為她覺得,沈文昊這通操作,受害者不是自己,而是葉詩妤。
她和葉詩妤打過幾次照面。
那姑娘習慣低頭走路,輕微駝背,說話的音量微弱。明明學習成績很好,長得也可愛,卻很不自信。
大家都看得出來,沈文昊針對譚落,是為了替葉詩妤鳴不平。可是,葉詩妤需要他為自己出風頭么?
前幾天,譚落下樓做早操,兩個二班的女生走在她前面。
碰巧被她聽見了那些人的聊天內容。
「我跟你說,一班有個男生在追葉詩妤!」
「帥嗎?」
「和帥八竿子打不著,我聽說他是葉詩妤的青梅竹馬,但人品不咋地。」
「怎麼說?」
「那男的欺負同班同學。」
譚落一愣。
挨欺負的那個,難道是指她?
緊接著那倆人又說。
「噫……一班的班風好差哦。」
「那幫人只會學習,不會做人。」
「就是說啊!趕緊讓葉詩妤回去吧,多配啊。」
譚落在後邊一陣揪心。
葉詩妤那麼唯唯諾諾,她若是聽見這些,怕是要崩潰。
而一班的同學被罵班風差,他們要是知道這一切歸根結底都怪沈文昊,很可能也會怪到葉詩妤頭上。
譚落對葉詩妤沒感情。
她只是突然想起曾經,有些同病相憐。
流言蜚語的苦,不好受。
早讀鈴響,她的胡思亂想被打斷。
江澈踩著鈴聲跑進教室,氣喘吁吁:「我去……差點遲到。」
今天是語文早讀。
前兩天,徐霖又一次麻煩譚落謄抄範文,譚落寫完了,拿著作文上講台找她。
徐霖微微一笑,接過紙張:「辛苦了。」
那篇作文譚落是用楷書抄寫的。紙面乾淨利落,字形端莊大氣,雖是板正的楷體,卻不顯死氣沉沉,仍舊保有靈動之美。
她最擅長寫王羲之的楷書,儘管書寫工具由毛筆轉為硬筆,沒辦法完美呈現出筆酣墨飽的質感,徐霖依然能品出字裡行間的古樸風味。
紙上一筆一畫,都足以窺見寫字者深厚穩健的功底。
「寫得真好……」徐霖感慨道。
她每次看譚落的字都忍不住讚歎。身為語文老師,她業餘時間也在練書法,無奈天賦不夠,又起步太晚,練不到譚落這種境界。
她太喜歡譚落了,很願意繼續當譚落的班主任。
這些天徐霖和班裡的幾個班幹部提前通了氣。
她說,譚落今年的比賽很多,兼顧學習和書法太過疲憊,所以可能會考慮轉來二班。
她沒提譚落是成績不好才被李睿趕走,也想儘可能避免這種謠言在班裡傳播,對譚落造成影響。
徐霖承認,自己對譚落偏愛有加。
這種偏袒有一部分出於惻隱之心,在她看來,譚落這孩子可憐。
高一那年開了兩次家長會,譚落的家長一次都沒有出席。
徐霖給她母親打跨國電話,想做遠程溝通,結果每次對方都拒接,最後竟然把徐霖拉黑了。
事後,譚落灰溜溜地跑來找她:「徐老師,對不起,拜託您別再找我媽了……她很忙,不喜歡被打擾。」
徐霖聽了簡直不敢相信。
這是什麼母親?
她又問:「那你父親的電話呢?」
「我爸也很忙……您有事,和我說好嗎?」
徐霖不敢追問了。
因為女生那雙眼睛幾乎是在向她懇求。
求她別再試圖了解自己的家庭。
譚落很憂鬱。
徐霖一直這樣認為。
她喜歡一個人站在走廊,趴在欄杆上望向遠方,目光渙散。
像一隻被踩住翅膀的鳥兒,靜靜眺望著無法前往的天空。
那份憂鬱不算明顯,只是淺淺地駐留在眼睛里。
她褐色的眼睛如同琥珀。其他琥珀包裹著昆蟲和礦物,她的琥珀包裹著不易看清的哀傷。
憑藉多年教學經驗,徐霖猜測譚落的家庭情況很複雜,給她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心理陰影。
不過,自從升上高二,徐霖發現她開朗了不少。
不知哪來的溫暖融化了琥珀。
作為一名老師,也作為她的前任班主任,徐霖實在不忍心她又變回以前那種狀態。
好不容易找到太陽在哪的向日葵,怎麼能再度垂下腦袋呢?
見徐霖收起作文紙,譚落正要回座位,徐老師突然叫住她:「譚落啊……」
她看著俆老師:「您還有別的事嗎?」
徐霖神情複雜,過了幾秒,她壓低了聲音悄悄說:「我們二班的同學,都挺好的,很溫柔。有幾個學生和你高一時同班,你也認識,大家不會不歡迎你。」
這話的意思譚落明白。
李睿要安排她轉班,肯定和徐霖提前打過招呼。李睿那邊唱白臉,給她施壓,徐霖這邊唱紅臉,減輕她的排斥情緒。
她喜歡徐老師,也相信徐霖不是帶著惡意說這些。
無奈,再次面對換班的提醒,她還是免不了嘴唇發乾,喉頭髮癢。
譚落輕輕舔了舔干痛的嘴唇:「徐老師……」
她深吸一口氣,想起了池傾陽的話。
重新注視著徐霖,她大膽地說:「謝謝您的好意,可我會努力的,我想留在重點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