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入秋之後,江南不似北方那般冷,卻秋雨淅淅瀝瀝下個不絕。連著好幾日,天不見轉晴。
連著衣衫與心情,都一併泡在了無止盡的雨中時,到了江南的新奇,很快就變成了煩悶。
大宋的節慶多,哪怕朝廷逃亡到了南邊,中秋重陽照樣熱鬧,忙著吃酒宴請。
朝廷剛從紹興搬到了臨安,在過中秋時為了慶賀,辦得尤為隆重。
江南吃蟹,吃河鮮。配上江南的各式酒,瓊花玉露,雙瑞,六客堂,清空若酒,蓬萊春酒等等。
名目繁多,比朝堂上頻繁變動的官員還要難記住。
空氣中飄散的酒氣,蓋過了香得霸道的金桂銀桂,淋漓的秋雨都澆不散半分。
趙佛佑從沒見過那般多的酒,看到宴席上的珍饈佳肴,她恍惚以為回到了開封。
也是因著節慶,從北地回到南邊,趙佛佑終於見到了趙構,她的親生爹爹。
她坐得遠,隔著邢秉懿與吳貴妃,加上從宗室過繼的兩個皇子,潘淑妃等人,遙遙一見。
在趙佛佑的記憶里,趙構對她這個長女很溫和,與她說話時,臉上總帶著笑意。那時候他還年輕,頭髮烏黑,氣宇軒昂。
在筵席上,趙佛佑見到了一團明黃色的影子。不知是因趙構坐著,或是因他的身份更加矜貴了。
他看上去很隨意,總是斜著身子,手撐著脹大了一圈的額頭。頭頂金冠閃亮,他白胖的臉卻顯得格外陰沉。哪怕他在笑,趙佛佑依然感到很猙獰。
在浣衣院里呆過,趙佛佑懂得了何為不能生養。趙構雖然有她這個親生女兒,還有在北地,被他逐出了宗譜的趙神佑。
但他認為自己沒了后,他要過繼男兒來繼承他的江山。他在看向一旁端坐著的趙伯玖與趙伯琮時,總是很快移開了目光。
趙佛佑看得很起勁,在暗暗猜測拘謹的兩人何時會哭出來。
同樣初次以皇後身份見命婦的邢秉懿,她坐在上首,背挺得筆直,端莊言笑晏晏。
趙佛佑望著她的笑,感到那笑比哭還要難看。
臨安沒有皇宮,金兵曾燒殺搶掠過一遍,連像樣的宅子都找不到幾座,皇室挨挨擠擠住在一起。
趙佛佑不能出門,她卻什麼都知道。
趙構住在前院,那裡是他上朝的地方。百官來來回回,後院有時都能聽到他們的爭執聲。
白日時,她聽到宮女偷偷在議論大宋朝報,趙寰稱趙構皇位得來不正。
到了晚間,趙佛佑被急促的腳步聲驚醒。夜裡安靜,外院趙構嘶啞著嗓子的叫罵聲,吼聲,穿透夜空。
伺候的宮女們紛紛跑了出去,趙佛佑並未驚慌,很平靜聽著,甚至還感到莫名的暢快。
與她同住在一起的趙金姑卻被嚇住了,驚慌不定從外間進了她的裡間,掀開床帳,壓低聲音顫抖著道:「大娘子,大娘子......」
趙佛佑掀開被褥,道:「沒事,你莫怕,外面冷,快上來吧。」
趙金姑踢掉鞋,迫不及待上了床,鑽進被褥里,身子還止不住顫抖,抽噎著道:「大娘子,我怕。官家可是出事了?」
趙佛佑很輕鬆,她打了個哈欠,道:「官家估計吃醉了酒,在鬧脾氣吧。不怕,在浣衣院時,完顏氏吃醉了酒,都這樣撒酒瘋。」
眼下她們在南邊,已經回到了大宋,趙金姑稍微鬆了口氣。
可是......
趙金姑咬了咬唇,焦慮地道:「可是金賊又打過來了?」
大宋朝報的事情,趙金姑既然不知曉,趙佛佑也沒告訴她。
趙構是皇帝,當著眾人的面,總得注意到言行舉止。可他最終還是忍不住,在深夜裡發了瘋。
趙佛佑嗤笑一聲,道:「不會,有姑母鎮守在北地,金賊不敢打過來。」
「那官家會出兵攻打二十一娘嗎?」趙金
姑聽到趙寰,莫名放了心,卻又不解發出了疑問。
床上多睡了個人,肩膀處直漏風。不過幾句話的功夫,趙佛佑就覺著涼風嗖嗖。
她朝下滑去,掖了掖被褥,感到舒服了些,肯定地道:「不會,南邊連金賊都打不,更不敢惹姑母。若是打輸了仗,皇位就坐不穩了。登基后連皇宮都沒有,這個皇帝當得也太憋屈。」
趙金姑也認為當了皇帝,最後連都城皇宮皆無,實在是滑稽。
過了片刻,趙金姑低聲問道:「大娘子,你是官家的親生女兒,還是唯一的骨肉。官家為何要過繼皇子,不將皇位傳給你。若是換做二十一娘,她就不會這般做。」
趙佛佑在黑夜裡,嘴角無聲譏諷上揚,道:「我是女兒啊,不是兒子。南邊朝廷與姑母的不一樣,姑母只看人的本事。就好比以前我們能出去玩耍,在南邊卻不行了。」
回到南邊,除了在趕路時見到了江南的風景,她們一直在狹窄的院子里,對著方寸之內的天空。
趙金姑心沉甸甸的,堵得快要透不過氣。她懷念在北邊的日子,從浣衣院殺出來后,她就能隨意看到廣袤的天地。
從大都到燕京的路上,那時趙金姑經常感到惶惶不可終日,擔心著若是金兵追上來,他們該怎麼辦。
如今回想起來,那一路,其實她過得很好。身邊有無數人陪伴,有趙寰為她們打前鋒,護著她們安穩無憂。
北地的春日,比起江南的秋日要寒冷數倍,趙金姑卻從沒感到冷。不似現在,被褥中一點熱意都沒有,手腳冰涼。
趙金姑與趙佛佑那樣,縮進了被褥里,問道:「大娘子,你後悔了嗎?」
趙佛佑好像睡著了,許久都沒回答。在趙金姑快放棄時,聽到她低聲回答:「後悔。可是既然已經回來了,就不要去想。姑母說,要我們多讀書,讀些遊記,心就不會被困住。」
趙金姑鼻子又酸了,她深吸了口氣,道:「好,我們要多讀書,不能被困住了。沒有書,去找皇後娘娘。可是......」
說到這裡,趙金姑又不敢肯定了:「皇後娘娘好似也很難,我怕麻煩到她。」
如今南邊應當滿城紙貴,朝廷會到處搜尋大宋朝報,連著其他小報一併禁了,以堵住悠悠眾口。
至於書本這些,朝廷風聲鶴唳,書齋鋪子亦會被盯住,只能賣朝廷准許的書籍。
就好比趙構心虛,改了韋氏的年紀一樣。事關他的皇位,他恨不得毀掉一切帶字的紙。
韋氏被留在了紹興的寺廟,趙佛佑聽宮女私下裡說,她已經病入膏肓,活不了幾日了。
在金國浣衣院時,韋氏身子都好得很。剛回到南邊時,趙佛佑聽到過幾次她發瘋叫喊,聲音高亢,精神頭十足。
趙佛佑看多了荒謬,禁不住笑了起來,道:「不用找皇後娘娘,去找吳貴妃。她是才女,讀過很多書,她有書。」
趙金姑緊跟著鬆了口氣,道:「也是,去找吳貴妃,她讀書習字,官家不會缺了她的書。」
屋外傳來了腳步聲,趙佛佑打了個哈欠,道:「睡吧,應當沒事了。」
趙金姑也聽到了,雖還有滿肚皮的話,卻不敢多說,忙噤了聲。
*
夔州在深秋時,不比北地,樹木依然蔥蘢翠綠。沿著江河而上到了利州,一路險峰,風景美如畫。
完顏宗弼攻打川陝路,在蜀地時吃了大虧。利州未曾經歷戰亂之苦,比起其他地方的荒涼,難得熱鬧繁華。
利州城外,百姓們背著竹筐悠閑走過,貨郎們挑著擔子叫賣。見到浩浩蕩蕩的兵丁經過,皆大驚失色,一窩蜂逃了。
岳飛見利州城衙門躲著不出面,估計是怕被索要糧草。不由得苦笑一聲,忙下令親兵前去安民:「我們只路過,讓百姓無需害怕。」
親兵忙領命前去了,岳飛領著兵馬輜重,在城外紮營稍作歇息。
用過些乾糧,岳飛準備啟程,沿著利州而上,早些到達興元府。
興元府自古是兵家重地,蜀道上的要道。南靠巴山,西靠秦嶺,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出了興元府,就到了與西夏接壤的臨洮。西夏若是要出兵攻打大宋,只要攻下了興元,幾乎就暢通無阻,蜀地盡落入其囊中。
歇下沒多時,天就開始飄起了濛濛細雨,很快,雨越下越大。
岳飛瞧著這雨一時半刻停不下來,蜀道本崎嶇難行,加上車馬輜重就更難。無奈之下,岳飛只能下令先紮營,等到雨小些再前進。
雨打著營帳頂,如雨打芭蕉那般,叮叮咚咚。岳飛不受打擾,心無旁騖坐在矮几前,處理積累下來的文書公函。
忙完之後,岳飛目光掃到左手邊的匣子。略微停頓片刻,伸手打開,取出那份已經半舊的大宋朝報。
天在下雨,營帳里也開始變得潮濕。岳飛見字墨跡有暈開的跡象,忙將報折起來放好。
鎖上匣子,岳飛沉吟半晌,吩咐親兵備車,換上常服進了城。
雨天的利州城,街頭巷尾很是冷清。鋪子前高高的彩樓下,夥計們三三兩兩站著,看到車馬經過,也懶得出聲吆喝招呼。
岳飛去到瓦子,隨便找了間不起眼的茶樓,由夥計領著,選了張靠近大門的桌子坐了。
茶酒博士上前招呼,抑揚頓挫背了一長串茶點。岳飛要了碗擂茶,幾碟乾果點心。
茶酒博士笑道:「聽客官口音,好似不是利州人。最近利州城外來做買賣的多,商隊將客棧都住滿了。客官可也是要到臨洮去與西夏人做買賣?」
朝廷與西夏開榷場之事,岳飛早已知曉。沒曾想,商隊來得比他的兵馬還要快,官營的卻不見動靜。
商隊想要來榷場做買賣,需得繳納賦賦稅牙錢,取得通關文書。朝廷官員辦事向來拖延,只怕這次經手之人,得了無數好處。
或者,朝廷急了,迫不及待要與西夏交好。
岳飛眉頭微皺,隨意敷衍了句:「前去成都府訪友,經過此地。」
茶酒博士機靈,見他不願多說,忙躬身退下,沒一會上了茶水點心。
岳飛吃著茶點,不動聲色聽著周圍的客人說話。
「那二十一娘,聽說身長快七尺,全天下都找不到她那般高壯之人。眼大如牛鈴,黑面血盆大口,狀若母夜叉,金賊來襲,她對著金賊高喊一聲:兀那賊子納命來!壓根無需動手,金賊就嚇得七孔流血而亡。」
岳飛轉頭看向出言不遜,說得唾沫橫飛的漢子,眼神微沉。
「二十一娘是趙氏帝姬,如何能生得那般醜陋。你這龜兒子,又是打哪去聽書了,盡打胡亂說。」
先前吹噓的漢子被罵,他不以為意嘿嘿一笑,道:「就算是誇大了些,那二十一娘亦絕非常人。在大宋朝報上,她自稱正義軍,封了自己做統帥,說要平定天下。只憑著殺金賊這點,我就佩服她。南邊朝廷窩囊得很,躲到江南去當那縮頭烏龜,不敢出頭。若不是巴蜀地勢險要,吳將軍他們厲害,利州哪有如今的太平安寧。」
岳飛神色緩和了幾分,果真,利州也有了大宋朝報。
後人嘆了口氣,道:「倒也是。可利州雖太平,這朝廷就緊盯著要收賦稅,恨不得將全川陝路颳去一層皮。先前我聽說城外過兵了,我瞧這兵啊,定是前去熙寧路,鎮守邊關了。」
「守邊關防著西夏打來,聽上去本是好事。只兵營的糧草,一來朝廷拿不出來,二來路途遙遠,還不是得靠熙寧路去籌措,」
「除了巴蜀之外,大宋已被金賊打得七零八落,搶了一次又一次,百姓早已窮得叮噹響,哪還拿得出糧食。」
「你這話也不全對,北地就有糧食。大宋朝報寫了,他們收取的賦稅,只有利州的四成。唉,若不是闔家老少祖祖輩輩都生於此,故土難離,我都想投奔到北地去了。」
「咦。」漢子左顧右盼,壓低了聲音湊上去,興奮地道:「聽說北地的土地,沒分給當官的,權貴們,全部賃給了百姓耕種。規定是不能變賣,允許子孫後代繼續耕種。有了地,只要勤快,總少不了一口飯吃。」
「真當如此?」
「我騙你作甚,你若不信,去找商隊打聽就是。姑且先觀望觀望吧,若朝廷再加稅,被逼得沒辦法,就只能出去討生路了。」
岳飛的耳朵靈敏,將兩人的話一句不落聽了個全。茶碗里的茶已經轉涼,茶湯黏糊成一團。他嘗了口,只感到苦不堪言,又慢慢放下了。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大宋雖富裕繁華,自太.祖起,各地的兵民叛亂,卻從未斷過。
朝廷徵收的賦稅太重,百姓過不下去,只能造反。冗官冗兵,兵吃不飽,也會叛亂。
以前與金兵在廣德打仗時,糧草耗盡,兵丁忍飢挨餓的慘狀,尚歷歷在目。
岳飛想到麾下的神武軍,眼神黯淡下來。「餓死不掠奪,凍死不拆房」。此句誓言,立下容易,守著卻太難。
這時,一個年輕的男子,從後面走過來,面帶憂色望著屋外的雨。
經過岳飛的桌子時,男子不小心碰了一下,桌上碟子的乾果滾落得到處都是。
男子忙停下來,手忙腳亂撿拾,嘴裡陪著不是:「老天爺這雨下得太煩了,我一時沒看路。這果子掉在地上髒了,我陪你一份吧。」
岳飛看了男子幾眼,聽他官話中帶著本地的口音,不欲橫生枝節。對旁桌虎視眈眈的親兵使了個眼色,道了聲無妨,準備起身會賬離開。
男子飛快掃視周圍,繼續收拾著桌子,壓低聲音道:「岳都統,二十一娘請你前去一敘。」
岳飛愣住,他很快平靜下來,低低說了聲好。
男子再次賠禮后,走出了大堂。
岳飛會過帳之後走出茶樓,見到男子上了一輛不起眼的騾車。親兵駕了車來,他低聲吩咐:「跟上。」
轉過幾條巷道,前面的騾車駛進一條小巷,停在了一間宅子的後門處。
岳飛跟著下了車,先前的男子立在半掩的門前,躬身道:「岳都統,小的叫重山,原先是郎君虞氏允文的小廝,如今在給二十一娘趕車。二十一娘與郎君,一併都在裡面等你。」
岳飛頷首,問道:「虞郎君,可是蜀地虞氏,虞永興後人?」
重山臉上堆滿了笑,道:「正是我家郎君。郎君如今跟在二十一娘身邊做事,管著兵營的差使。」
聽到趙寰來了利州,岳飛迄今都還沒回過神。虞氏本是蜀地世族,虞允文投靠了她做事,她入蜀的所圖,定會不小。
能到趙寰身前做事的人,嘴不可能這般碎。岳飛斟酌之後,問道:「可是二十一娘讓你知無不言?」
重山側身在前面引路,恭敬道:「是。二十一娘說,倉促之中請岳都統前來,恐岳都統覺著冒犯,要盡量真誠,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請岳都統莫怪。」
岳飛情不自禁微微笑了,趙寰上次也這般,雖唐突,卻坦坦蕩蕩,滿腔真誠。
院子里別有洞天,亭台樓閣流水淙淙,院落隱在花草樹木中,不時有絲竹管樂聲傳出。
進了一間隱在角落的宅院,穿過抄手游廊,來到了門前。
重山停下腳步,抬手在門上輕輕叩擊幾聲。靜待片刻,伸手推開門,肅立著道:「岳都統請進。」
屏風裡,傳來了陣陣急促的腳步聲。岳飛看到人影一閃,趙寰含笑出現在屏風前。
虞允文落後兩步,跟在了她身後,朝他打量了過來。
岳飛只掃了身形異常高大的虞允文一眼,便看向了趙寰,隨著她的笑,拱手笑著見禮:「沒曾想,能在此處見到趙統帥。」
趙寰曲膝還禮,笑吟吟道:「世間沒那般多巧合意外,我是特意在此地等岳都統。多日未見,岳都統別來無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