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散如煙01
春遲
作者惜禾
2022.12.24獨家發表於晉江文學城
謹以此文，獻給我最思念的謝永英女士。
第一章飄散如煙01
S市，冬，凍雨。
程霆立在肅穆的靈堂外，低回的哀樂與家屬的哭聲如一個不透明的罩子，籠住人世間最沉痛的離別。
特殊時期，往來弔唁的人們臉上蒙著口罩，其實都是相熟的朋友，但沒有人與程霆打招呼。
趙慧站到他身邊收了雨傘，說：「我以為你不敢來。」
程霆的目光停在老周的黑白照片上：「說話謹慎點，他是自殺，要是和我有關係我現在應該待的地方是警察局。」
「難道不是你非要做EDA？」
相較於趙慧的痛訴，男人的眉眼間沒有多餘的情感：「我和你們談的時候已經說清楚，我做的事跟公司主業務不影響，況且，我從一開始就不贊成融資。」
「我們需要錢！」
他索然無味地沒有再接話。
趙慧有些激動：「你說要造中國芯，在中國的地盤，用中國人的腦子，中國人的工廠，封裝檢測全都是中國人，這難道不叫中國芯？」
「用外國設備外國軟體？」程霆低下頭，第一次看向她。
趙慧：「……」
「恩？」
「大家都是這麼過來的。」
「大家，不是我。」
悼念的輓聯被寒風輕輕吹起，程霆在胸口別上脆弱的白色紙花，趙慧這才注意到他不倫不類的暗色外套和胸牌，臉色變了變：「你什麼意思？」
「不玩了。」他無所謂地說。
風過無痕。
突然，裡頭安靜下來。
穿麻衣的婦人牽著稚子一步步走到程霆面前，她摘了早被眼淚打濕的口罩，直勾勾盯著他。
程霆沒有避開她哭腫的臉，微微頷首：「嫂子。」
婦人拽了拽孩子：「記住他，永遠不要忘。」
孩子努力仰起頭。
程霆聞言，緩緩抬手摘掉口罩，迎上稚童仇恨的目光，讓他認清楚。
一秒、兩秒——
稚童啼哭，婦人突然揚臂，以一種狠決的姿態重重剮在程霆臉上。
啪一聲。
沒有人來攔。
趙慧靜靜看著，心裡有說不出的痛快，她希望這一巴掌能打醒這個自私的人。
程霆被扇得偏過臉，周圍有人動了動，似乎怕他還手。
他從容掃過在場所有人，最後重新落在那張照片上，這一隅的一切都只是黑與白的色塊，唯有老周的笑容鮮活。
老周的笑容停止在36歲，在他確診雙向情感障礙兩年後。
婦人歇斯底里：「給我滾，你這個殺人兇手！」
程霆沉默地深鞠一躬，轉身走入大雨中。
——阿道，蘋果還是牛啊，新處理器有點意思。
——阿道，老一輩做晶元講情懷，現在它只是一門生意。
——阿道，這次我無法贊同你的選擇。
·
天黑壓壓的，沉重到幾乎塌下來，雨不停，一切飄散如煙。
程霆剛攔了車就接到物業經理老汪電話，火燒眉毛：「301套內跳閘！你趕緊回來看看！」
他自家跳閘都沒這麼上心。
程霆換了個新口罩，背著工具箱摁響301的門鈴。
門，
拉開一條小縫。
露出一枚眼珠子。
過道燈滅了，窗外藍色閃電劈下，整個場面非常詭異。
程霆默默想起老汪頭的敲打：「到了那別亂瞧……瞧見什麼勿要大驚小怪，嚇到囡囡唯你是問。」
高大的男人立在過道上，過長的發尾被雨打濕，一簇簇掃在肩頭，他動了動，工具箱撞到牆邊什麼東西，門裡面的……人……因為這個動靜被嚇得不輕，嗖一下連眼珠子都藏了起來。
聲控燈亮起，看見一個三層小推車，滿滿當當全是飲料，最上面掛著一塊牛奶箱裁的硬紙板，寫著挺好看的毛筆字——
需要自取，謝謝。
相當矛盾的句子。
「老汪叫我來幫你看看。」程霆說。
話音落了幾秒，門緩緩開了。
「請，請進。」音調很低，能聽出來是個女生，每個音符都從黑洞反彈回來，帶著迴響，一遍遍地干啞難聽。
像獨自徒步、許久未開口說話的旅人。
程霆開了應急燈走進去，留意到她緊緊摳著門的泛白手指。
「配電箱在哪？」他問。
只感覺一陣風從身邊刮過，女生小跑在前帶路，光落在她身上，像毛茸茸的小犬，膽小又靈活。
程霆隨她走進一個很寬敞的開放廚房，相較於傳統的中式廚房，這裡有很多看著就耗電的不鏽鋼的大傢伙。
這裡很安靜。
空氣中有很香甜的味道。
鋪著本市人家少有的地暖，溫度從腳下往上竄，驅除了外面的寒冷泥濘。
女生哆哆嗦嗦從中島台後探頭，看起來無害安全。
點點滴滴完全不重要的東西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刻進腦皮層，程霆打開配電箱，看著那個掛掉的空開一時沒動作。
他突然感覺委屈，大抵是知道在這裡，沒人會怪他。
·
電工師傅突然從白鬍子爺叔換成陌生型男對於超級社恐宅女林葵來說是件和停電一樣大的大事，其實程霆的入職照片早就貼在樓下工作欄，但裡頭的人顯然並不知曉。
她望著那個背影，鼓勵自己要表現得更自然一點。
「經常跳閘？」
「嗯。」
「以後不要同時開太多電器。」
女孩的聲音微微發顫，如實告知：「我，我開三層烤箱烤蛋糕。」
沒辦法，訂單實在太多了。
程霆回頭看了她一眼，其實他還想問點什麼，但幽幽光影下，泛著毛邊的女生明明就是再多說一個字就要哭了的樣子。
她確實是有些奇怪的，但程霆接受的很快。
他轉回身說：「寫下來，我識字。」
這是一個很新的句子，明明每一個字都聽得懂，但因為從沒有人對她說過，所以林葵反應了兩三秒才領悟。
慢慢地，感覺有東西蹭過來，遞交手機，上面是她問：【能修好嗎？】
「將就先用，回頭給你搞個厲害的。」
【你很厲害嗎？】
「不厲害。」
話音剛落，頭頂的燈亮了，所有電器都發出通電的滴滴聲，此起彼伏。
林葵小小地啊了聲，驚喜的目光與程霆撞在一起，又無措地閃開，焦點落在他臉上，這才看到他側臉有幾道指甲抓痕從口罩上緣露出來，很腫，連帶著耳廓一片都是紅的，在燈下顯得格外驚心動魄。
他卷著袖子，小臂上有一枚很奇怪的文身。
整個人看起來像個不學無術的混子。
她聞見他身上紙燭焚燒的味道，伴著一絲清苦。
她道了謝，他淡淡一句應該的。
等人走了，咔噠一下關上門。
帶著點如釋重負的意思。
從301出來后，程霆站在樓下沒走，靜靜看著不遠處的大樹，那是一顆百年銀杏，身量很高，樹樁很粗。
冰柱掛在光禿禿枝頭。
·
第二天程霆掃樓維護，特地看了一下301電錶，這個用電量，如果不是見過她那些傢伙，足夠被熱心市民舉報從事非法活動。
正想著，門開了。
黑膠唱片機咿咿呀呀，老早的歌曲溢出來，女生捧著一個包裝精美的兩層加高生日蛋糕，嘴裡跟著輕輕哼唱，不太著調，荒腔走板，她也自如得趣。
毛茸茸的腦袋搖啊搖，絲毫不見前日張皇無措的模樣。
程霆說實話，有點意外。
也很期待她接下來的反應。
只見林葵放下蛋糕，大功告成般拍拍手，毫無防備間朝角落掃了眼，後知後覺那裡有人，立刻跟被施了魔法似的，整個定住。
時間並不太久，她的臉漲紅。
程霆好整以暇地看她漸漸復甦，一點一點往門后挪，頂著他的目光，把自己藏好。
白生生的胳膊伸出來想關門，又覺得不禮貌，只好委委屈屈縮回去。
剛才那一眼，林葵沒戴口罩，程霆算是看清她長什麼樣了，小頭小臉，臉上有肉，臉型圓圓的，眼睛也圓，眼尾微微朝下，卷卷的長發很蓬鬆，讓她看起來像一隻純白的胖乎乎的棉花面紗犬。
林葵希望他能快點離開，千萬不要說話，但腳步聲越來越近。
她緊張，緊張就容易腦子裡跑馬，那叫一個八馬奔騰，曠野長嘯。全是程霆揶揄的眼神和一眼望不到頭的腿。
丟人，丟死人了林小葵！
程霆停在門外，拎起蛋糕：「我幫你提下去，剛看見閃送那哥們在小區門口跟人吵架。」
她極不放心，勇敢地探出頭要交代幾句，程霆怕她說著說著哭出來，扭頭就走。伺候祖宗似的捧進電梯，細細看了一遍。說是蛋糕，更像藝術品，那上面的小花小葉子跟真的一樣，泛著奶油特有的光澤和質感。
沒想到她還有這手藝。
·
交接了蛋糕，程霆問老汪：「她好像挺怕我，要不你換個人？」
老汪心裡就平衡了點：「嘖嘖，帥哥也有不頂用的時候。」
兩人在那站了一會兒，老汪嘟囔：「我是真搞不懂你為什麼非要來干這個。」
程霆：「我爸就是電工，他說我幹不了，我得讓他心服口服。」
這話程霆隨便說說，老汪隨便聽聽。
回想那天，他剛面試完一個經驗豐富的老電工，很滿意，都準備簽合同了。此人往跟前一坐，輕飄飄一句：「我是401業主。」
年紀輕輕一出手就是註冊電氣工程師證。
這東西也是能隨隨便便拿出來的？
老汪嚴重懷疑是假貨。
人家隨隨便便又一伸手，二級電工證。
個么好了，業主是上帝。
明天來上班吧！
老汪整理一下自己的領帶，似真似假：「你那個證花多少錢搞的？」
小年輕亦正亦邪笑了下。
老汪說：「別的我不管，301你要看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