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有朕做主 陛下是承認,為臣擔心了……
伴隨著長海的警示,一支泛著寒光的利箭,沖著喻行舟胸口激射而來。
長海二話不說,旋身擋在主人面前,拔出藏在腰帶中的軟劍。
手腕一抖,長蛇般的軟劍瞬間變得筆直鋒銳,在半空中劃過一弧殘影,瞬間將箭頭截成兩段,狠狠釘入一旁的地面石磚縫裡。
但聽極其輕微的「咻」一聲,彷彿貼著耳畔擦過,若非近在咫尺,就要完全淹沒在周圍混亂的人聲中。
長海臉色大變:「大人小心!還有一個刺客!」
他話音未盡,喻行舟忽然被一股力道衝擊得往前傾倒半步,「噗呲」一聲,利器刺破皮肉的聲音。
「大人!」
人群里不知從哪個隱秘的角落射來一支袖箭,與那支明晃晃的利箭相對而來,一個在前吸引注意,另一個在後,暗藏真正的殺機。
長海忙扶住他的手臂,喻行舟后心處果然插著一支細短的袖箭,扎破了皮肉,有些許鮮紅的血跡滲透出來,一點點染紅了官袍。
喻行舟一手撫上左肩,抬眸冷笑,渾然不覺痛似的,寒聲道:「動手。」
不需要他吩咐,長海的信號已經第一時間放出去。
布置在各處按兵不動的人手頓時傾巢而出,不斷排查四周可疑人員,很快將藏在百姓中間的幾個刺客捉了出來。
朝廷命官竟遭當街刺殺!
周圍百姓間忽然爆發出一陣兵荒馬亂的喧囂。
不到片刻,前身京城巡防營,如今更名為「警察廳」的巡察官兵迅速趕到,領頭的正是被喻行舟一手提拔的參將魏山。
魏山一身結識的腱子肉,身形壯如鐵塔,他的兄長魏海曾因為昏君督送花石綱累倒無法起身,參將一職就由弟弟魏山接任。
魏山小山般的身體傾倒,拱手行禮:「末將來遲,請攝政大人恕罪!」
喻行舟面色沉凝,無喜無怒:「以本官遭刺客行刺之名,今日這條街戒嚴,不得放走任何一個可疑宵小,讓這條街上的百姓呆在家裡不要亂跑,不要聚集。」
「是!」
不多時,兩個刺客和人群里幾個鬼鬼祟祟的男子被帶到喻行舟面前。
喻行舟不顧后肩還在流血,冷冷看著幾人:「你們受誰指使?竟敢行刺當朝攝政?」
其中一個刺客被兩個健壯的士兵壓著,一見他便紅著眼掙紮起來,尖刻的嗓門大聲嚷嚷:「狗官!奸臣!不得好死!」
「你一邊指使手下貪官污吏奪田斂財,一邊包庇貪官,大肆索賄!不賄賂你的就要被你彈劾罷官!」
「我爹是戶部侍郎范長易,他因清田一事失蹤,必定跟你這狗官脫不了關係!」
「看來確實有人以此暗示你來刺殺本官。」
喻行舟對這點中傷渾然不在意,唇邊泛著冷笑:「污衊朝廷命官,不知你有幾顆腦袋夠砍的。」
「整個京州都傳遍了,誰人不知?!」
喻行舟緩緩踱步至男子身前,一隻手扼住對方的喉嚨,捏緊,迫使對方完全無法說話,只能不甘地發出嘶嘶的啞聲。
他湊近對方耳邊,微垂的眼神深沉而銳利,壓低了嗓音:「本官是什麼樣的人,輪不到你這等人來評判,你再如何咒罵,本官也不在乎。」
想起范長易私賬上那些觸目驚心的數字,喻行舟神色越發冰冷:「本官會有什麼下場,不勞你費心,不過范長易的下場,一定是死的很難看……」
「你!」
喻行舟抽身而去,不再看他,隨意擺了擺手:「帶走。」
他看一眼魏山:「你帶人跟本官走。」
※※※
正在被警察廳的巡查士兵戒嚴的這條道路盡頭處,正是京城府尹衙門。
街口的刺殺事件,暫時還沒有傳到衙門來,此時此刻,衙門周圍趕來看熱鬧的百姓,已經把門口圍堵的水泄不通。
涉及切身利益的田產,和最容易引起話題的狗血八卦糾紛,一下子點燃了百姓的熱情。
更別說還有皇覺寺這樣著名大寺廟來的和尚,竟然當著京城府尹的面,狀告官府。
這豈不正是對著官老爺狀告官老爺?
那僧人身披黃色袈裟,手裡一根法棍,眼神輕蔑,絲毫沒有對官府的敬畏之心:
「過去十年來,民間苛捐雜稅年年增加,大家想想,哪家哪戶不是苦不堪言?就算是富戶,也逃不開被官府盤剝的日子,何況我等普通百姓?」
這話引得周圍心有戚戚,嘆息一片。
「自今上登基以來,更是朝政昏庸,連連戰亂,又要新增軍餉,哪次不是稅吏強行攤派催繳?」
「去年今上為了過壽,動用上十萬船隻運送花石綱,不知累倒多少苦工。」
「我等百姓一日比一日窮苦,上層權貴卻一日比一日奢靡!」
「現在,為了填補空虛的國庫,竟然把注意打到了我們的田地上,打著清丈土地的名義,實則是侵奪民田,向民間斂財!」
僧人越說越激動,脖子通紅,朝著外面的百姓大聲道:「我皇覺寺乃先帝親手題牌匾的國寺,深受京城周邊信徒香火供奉,無數百姓為躲避苛政,投奔我寺尋求庇護。」
「今日,就算冒著被得罪官府之大險,貧僧也不得不站出來,為百姓請命!」
「抵制朝廷惡政,抵制虎狼稅吏!」
人群中立刻有人跟著叫好,有意無意開始大肆渲染官府之「惡」。
「聽說現在朝廷對清田一事查的極為嚴格,為了達成政績,將我家幾畝下等田竟然報成了上等田,非要我家按上等田交稅!」
「竟然有這種事?」
「還不止,有的稅吏故意用短尺來丈量土地,明明只有三丈,卻憑空量成四丈。」
百姓們議論紛紛,有的將信將疑,有的蹙眉沉思。
府尹在京城兢兢業業二十多年來,處理過無數雞毛蒜皮,和民間大案要案,還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感到束手無策過。
這些人一個接著一個,一環扣著一環,人群中也有在附和著敲邊鼓,未免太巧合了。
從農人夫婦,到年輕寡婦,再到這個和尚,表面上是田畝糾紛,實則句句不離指責朝廷清田的政令。
偏偏周圍的百姓無知無覺,反而聽得入神,那僧人言語,極盡蠱惑人心之能事,甚至引得百姓頻頻共情,為之叫好。
但同樣有親眼見到吳家村村民上京感謝學子的人,忍不住出言反駁:
「雖然說前些年日子是不好過,可當今陛下前不久不是才打退了燕然大軍嗎?」
「我有親戚就在涇河鎮,聽說那裡真正被催繳糧稅的,實際上只有那些大戶,一般的農戶反而降低了賦稅呢。」
「我看哪,只怕是那些動輒良田千頃的大戶們急了……」
「我聽說當今聖上是紫薇大帝轉身,前些年都是陰鬼附身……」
「那些都是上不得檯面的市井之言,不過我也不相信皇帝要動天下廣大老百姓的命根子。」
「俗話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真要地,誰敢反抗?用得著費這力氣?」
府尹擦了把額頭的汗,以自己多年宦海沉浮的直覺,立刻嗅到背後不同尋常的氣味,這件事,不是他能處理的。
府尹「啪」的一拍驚堂木,大聲呵斥:「肅靜!你一個皇覺寺的僧人,不在廟中吃齋念佛,竟敢跑到衙門來撒野,污衊朝廷?」
「來人,此妖僧妖言惑眾,把他帶下去,先痛打五十板!交代背後何人指使!」
「府尹大人且慢。」
繼農婦,寡婦,僧人後,人群中又走出來第四個人,是個書生打扮的士子。
士子拱了拱手:「我在外面聽見這個皇覺寺的僧人大放厥詞,污衊當今聖上,實在看不下去,不得不出面反駁。」
府尹一愣,眼珠轉了轉,心想總算有人來送台階下了:「你且說說。」
誰料那士子話鋒一轉,揚聲道:「當今陛下力退燕然大軍,保住京城百萬百姓,自然是聖明天子,不過,陛下幽居深宮,難免會被奸臣蒙蔽,閉目塞聽。」
「以至於民間疾苦,達不到陛下的桌案,反而是斂財邀功、欺上瞞下之言,俯仰皆是。」
「所以,學生認為,真正的罪魁禍首另有其人!」
「此人權傾朝野,隔絕內外,正是有此奸佞存在,朝堂才一派昏庸,民間才會民怨四起!」
「諸位鄉親父老,我們必須要叫必須聽見我們的呼聲,不能再讓奸臣一手遮天!」
士子的話再度引得眾人驚愕不已。
府尹只覺得腦門一陣抽痛,他已經知道這場大戲針對的究竟是誰了。
論及權傾朝野,斂財邀功,除了主持清丈京州田畝的喻攝政,還能有誰?
問題是,誰的膽子如此之大,竟然敢公然蠱惑百姓,挑釁當朝攝政?!
府尹驚出一身冷汗,他想起歷朝歷代,幾乎沒有一個敢行此事的重臣有好下場,最終不是被反撲的勢力清算,就是人亡政息,莫非這位喻大人也將是同樣的命運嗎?
就在衙門口鬧得沸反盈天之時,大隊警察廳的人馬匆匆趕到,將府尹衙門團團圍住,圍觀的百姓被驅散開來,讓出中間一條通道。
喻行舟甚至來不及處理傷口,就那麼一身染血的黑色官服,在眾人喧嘩和驚懼中,從容不迫跨入門檻。
任憑僧人,士子,還有周圍無數怒目而視的眼光盯著,他單手負背,以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官威和氣勢,逐一掃過在場眾人的臉。
喻行舟眼睫都不曾撲朔一下,笑得心平氣和:
「你口口聲聲的奸臣,莫非是在說本官嗎?你可知道,誣告朝廷命官,污衊重臣清譽,重則處以極刑,輕則全家流放。」
「無論是與不是,都要先滾過釘板。」
那士子臉色微微一變,正要說話,卻見喻行舟豎起一根食指,停在唇邊。
他涼薄的嘴唇微微勾起:「即便你有功名在身,本官也可以立刻叫來國子監祭酒,當場剝奪你的功名。」
「那麼現在,你是要滾釘板呢?還是乖乖認錯閉嘴?」
士子神色一陣青一陣白,雙腿都有些打顫,目光忍不住朝衙門口外某個角落看去——
不是說好的會有人刺殺喻行舟,再不濟也能拖住他嗎?
明明身上受了傷,怎麼這麼快就趕來了!自己該怎麼脫身呢?
然而他的視線處,除了警察廳一眾兵官,哪有還有能救他的人。
「阿彌陀佛。」
就在眾人僵持之際,那位皇覺寺的僧人反而平靜下來,臉上帶著一種說不出的莊重和狂熱,他不屑地看了一眼喻行舟,大聲道:
「你是來自地獄的妖鬼,是要毀滅我寺的劊子手,更是骯髒的權欲的化身!」
喻行舟冷眼看著他:「本官看你是念佛念傻了,瘋魔了,來人,將他們全部帶走,下獄審問,一定要撬出幕後的主使者。」
皇覺寺的僧人神色越發瘋狂:「佛曰,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貧僧今日便以身護寺!」
喻行舟臉色微微一變,霍然出口:「別讓他死——」
他的話已經晚了,那名狂熱的僧人竟然一頭撞在巡查官兵的劍口,當場自殺身亡!
緊跟著,人群里傳來驚惶的大聲尖叫:「官差逼死人了!」
騷動和驚叫聲四散傳開,局面漸漸不受控制,一時之間,官逼民死的謠言四起。
喻行舟臉色瞬間陰沉下來,直到魏山又調來一隊人馬,才勉強將周圍百姓全部驅散戒嚴,又將僧人的屍體和士子,還有那對老農夫婦統統帶走。
如果這世上還有一種力量,是威逼利誘也無法動搖的,大抵就是信仰的力量。
無論是愚昧的、被洗腦的,還是清醒的、視死如歸的,這名僧人顯然不會是後者。
長海牽著馬車在衙門口等待。
喻行舟上車坐下,忽然感到后肩傳來陣陣鈍痛,疲憊感潮水般湧來,不由皺起眉頭,抬手按了按額角。
「真難為這些跳樑小丑,狗急跳牆,竟與皇覺寺勾連,皇覺寺在京城的影響力極大,不僅有先帝欽賜的題字牌匾,更有太后的庇護。」
喻行舟難得覺得有些棘手:「皇覺寺數十年經營,香火鼎盛,只怕京城有一半百姓都是信徒,事情越來越麻煩了,陛下也會為難……」
長海在一旁擔憂道:「大人,還是先找大夫來看看傷勢吧,您就算穿了軟甲,這傷也不輕啊……」
馬車駛過御道,在經過城中最大的戲樓時,隱約傳來一陣敲鑼打鼓的唱曲之聲。
喻行舟側耳傾聽一陣,唱的竟然是前朝著名權相的故事,收受賄賂,結黨營私,在朝中一手遮天,企圖架空皇帝,在民間更是侵佔良田,大肆斂財逼迫百姓。
最後這位權相被無數忠義之士群起而攻之,不得好死。
長海大怒:「這些人竟敢——」
喻行舟抬手示意對方稍安勿躁,緩緩拂過隱痛的肩頭,慢慢闔上雙眼,再睜開時,一雙深黑的眼瞳寒意凜然:「上天欲使其滅亡,必先使其瘋狂。」
馬車緩緩停在喻府門口,長海先一步下車放下凳子。
好一會兒,外面卻沒有傳來聲音,馬車窗帘遲遲沒人撩開,喻行舟只好自己扶著車門彎腰出去。
他面前忽而伸來一隻手,骨節分明,修長有力,就連掌心的紋路都似夢中描繪過無數次般熟悉。
這不是長海的手,喻行舟一愣,愕然抬頭,一下子撞進一雙意味不明的深邃眼瞳之中。
「老師攝政之尊,怎麼能受傷了?」
男人聲音低沉,醇厚如酒,眼尾眯起時,那張富有攻擊性的英俊臉容,更添了幾分薄情和銳利。
喻行舟訝異地眨眨眼,看他半晌,似乎還沒回過神。
直到蕭青冥不耐煩等他扶自己的手,乾脆一把抓住了喻行舟露出的那截手腕,一手攬住他的腰身,將人乾脆利落地抱下了馬車。
他瞥一眼喻行舟侵染了血色的後背,沒好氣冷聲道:「原來是傷了這裡,不知道的還以為老師傷了腿呢。是要朕抱你進去,還是你自己走?」
喻行舟見他一臉不虞,非但沒有旁人那樣忐忑,反而有些好笑:「陛下何故如此生氣?」
蕭青冥示意拎著醫藥箱的白朮跟上,拉著喻行舟的手往喻府里走,嘴上雖是挖苦,步伐卻不快。
「何必明知故問?竟然有人膽敢在大街上,公然行刺朕的老師,豈非是掃朕的顏面?」
回到卧房,喻行舟被蕭青冥不輕不重地按在床榻上,下巴枕著枕頭,側過臉望著坐在床沿的青年帝王。
不知怎麼,肩上的痛彷彿暫時被屏蔽了一般,喻行舟配合白朮將衣袍退直肩頭,露出左肩後背傷處。
他身上穿著一件軟甲,奈何袖箭過於鋒利,距離過於接近,還是刺破了軟甲,帶著倒刺的箭頭扎進皮肉之中,稍微碰一下,便有鮮血滲出來。
蕭青冥看著眼皮子跳了一陣,越發皺眉:「朕記得,你以前明明是會武功的,不過一支袖箭,怎麼也躲不開?何況你身邊的侍從呢?怎麼會輕易受了傷?」
當初在詔獄里,那個獄卒拿著匕首要刺殺他,喻行舟竟然也沒有躲開。
忍受著白朮處理傷口的疼痛,喻行舟額上滲出一層冷汗,仍勉強笑道:「陛下,臣已經回答過這個問題了。」
「臣小時候不過會點防身的拳腳功夫,僅僅只是強身健體罷了,後來疏於練習,漸漸就不會了。」
「別說您身邊武藝高強的秋統領,哪怕是紅衣衛的莫指揮使,臣也遠遠比不上。」
蕭青冥將信將疑地看著他,握著他手腕的手指輕輕按住脈門,仔細感受了一下,果然不見絲毫有真氣的樣子。
蕭青冥身為皇帝,身邊自有侍衛和軍隊保護,習武也只會防身術,還是小時候喻行舟教他的,只好姑且相信對方這番說辭。
「那你還敢如此託大,侍衛都不帶。」蕭青冥眯了眯眼,意味深長地盯著他,「你該不會是故意引對方出手,或者故意受傷,引朕擔心吧?」
喻行舟羽睫輕輕眨動,慢吞吞道:「陛下這話是承認,為臣擔心了?」
蕭青冥:「……」
他把對方的手塞進被子里,挑眉:「那又怎樣?是朕讓你主持清查田畝一事,那些人與其說是沖著你來,倒不如說是沖著朕來,朕自然會擔心。」
喻行舟嘆口氣道:「陛下放心,臣還死不了,就算是要死了,在死之前也必定完成答應陛下的事……」
一隻溫熱的手掌捂上來,蕭青冥有些無奈又嗔怒地望著他:「別胡說八道。」
喻行舟露出一雙深黑的眼,直勾勾把他望著,忽然吃痛地嘶了一聲。
白朮好不容易將箭頭取出來,擦了把汗:「陛下放心,這支箭鏃被軟甲卸去了力道,刺入的部分不是很深,只是一點皮肉傷,沒有傷筋動骨,修養一段時日也就沒事了。」
蕭青冥鼻子里輕輕呼出一絲氣流,淡淡道:「算你走運,下次不許了。」
喻行舟幽幽望向白朮,輕輕道:「白太醫,可臣怎麼覺得頭昏眼花,四肢無力,會不會箭上有毒?」
蕭青冥的視線刷的移過來:「有毒?」
白朮搔了搔腦門,一臉莫名:「沒有啊,血都是鮮紅的……上了葯,用不了幾天就會好的。」
喻行舟:「……哦。」
白朮:「……」
是他的錯覺嗎?怎麼病人一臉失望的樣子?難道他診斷錯誤嗎?
蕭青冥在一旁扯了扯嘴角,還準備說點什麼,倏然,書盛匆匆進來,躬身湊近他身邊,神色嚴肅:「陛下,郊外的皇覺寺發生了大事。」
「起因是衙門組織稅吏去皇覺寺附近清丈田畝,但當地百姓稱田地都投獻給皇覺寺了,現在都是皇覺寺的寺田,不允許稅吏丈量,還引來了一群手持禪棍的武僧。」
「那些武僧稱皇覺寺乃國寺,由先帝爺親自題名,太后每月進香禮佛,再加上我朝一直以來禮遇佛寺,特許寺田享受免稅特權。」
「衙門這邊,又壓得很嚴,雙方僵持不下,周圍的百姓都被僧人聚集起來。」
「他們竟然把衙門派去的官差和稅吏,統統打了出來!」
「還說什麼……」書盛小心翼翼瞥一眼喻行舟,後面的話不敢說了。
喻行舟瞬間收斂了神色,短暫的輕鬆轉眼消失,凝重的氣氛沉默地充斥四周。
蕭青冥端坐在床沿邊,眉宇不動如山:「還說了什麼?」
書盛壓低聲音道:「還說,陛下身邊有奸臣侵奪民田,與民爭利,要聯合起來,一起上京城告御狀,請願陛下誅殺奸臣!」
蕭青冥霍然起身,雙目如電,不怒反笑冷:「好啊,有膽!」
他揚聲喚外面的秋朗進來:「立刻調集皇家禁衛軍,朕要親自去看看,究竟是誰在背後攪弄風雲。」
「陛下。」喻行舟強忍著疼痛坐起身,肅容道,「此事事關重大,陛下不能令禁衛軍與百姓起衝突,這正是那些小人的奸計,陛下硬碰硬,只怕會正中對方下懷。」
蕭青冥微微回過神,側頭看他,緩緩笑起來,帶著鋒芒畢露的優雅與凌厲:「老師只管放心,這次是你替朕背負了民怨和小人的明槍暗箭。」
「敢在朕眼皮子底下傷你,無論是誰,朕必將之挫骨揚灰!」
說罷,他轉身就要離開,喻行舟一身冷汗想下床跟著去,被白朮按住:「攝政大人,傷口還沒縫合呢,別亂動啊。」
「陛下——」
蕭青冥的聲音自外間清晰傳來:「你呆在這裡治傷,不要擔心,諸事一切自有朕做主。」
床榻之上,喻行舟恍惚地望著門口的方向,不知該喜該憂地淺淺嘆了口氣,半晌,手指在腕間輕輕撫過,終是低頭一笑。
※※※
京郊,皇覺寺。
皇覺寺自三代皇帝之前建立,幾乎得到了每一任君主的禮遇,新皇登基后,在皇覺寺燒香祈福,並賞賜寺田,已成慣例。
到了先帝在位時,信徒已有數十萬眾之多,先帝更是尊敬有加,不僅親自題匾額,還要求皇后每月代替他來進香,陳太后越發對佛門篤信不疑。
為了逃避糧稅,無數百姓將自家的田寄在皇覺寺名下,自願成為佃農,交租給寺廟,虔誠的信徒甚至每月還主動交大量香油錢。
皇覺寺一代代累積了龐大的田產,至今竟然已超過八萬畝之多,大多數都是上等的良田。而皇帝一座皇莊的佔地,也不過二十多萬畝。
京州大大小小的寺廟,在皇覺寺的興盛下,也如雨後春筍般冒出頭,近幾十年來,已經超過了八百座佛寺,寺田不計其數,全部享受免稅待遇。
皇覺寺門口,一眾手持棍棒的武僧,集結成陣,正與衙門派來的幾十名差役和稅吏對峙。
周圍聚集了無數聞訊而來的百姓,黑壓壓足有好幾百人,將寺廟大門堵的水泄不通。
他們手裡拿著鋤頭,釘耙,甚至掃帚,不斷地揮舞,試圖驅趕差役和稅吏。
不少人稅吏臉上和身上都受了傷,無奈之下只能不斷後退。
為首的差役厲聲大喝:「你們這是要做什麼?毆打差役,是想造反嗎?」
一位武僧露出一臉悲憫之色,重重杵一下禪棍,道:「阿彌陀佛,爾等胥吏,魚肉鄉里,盤剝民脂民膏,今日我皇覺寺必定庇護信徒,絕不會讓爾等踏入寺內分毫!」
他手一揮,眾多武僧立刻組成一排排人牆,擋在差役們面前,高高舉起手裡的棍子,朝他們逼近。
在他們身後,常年供奉香火的信徒百姓們越發激動,口中不斷頌著佛號和感恩戴德讚譽之詞。
寺廟之內一座高塔上,幾個身著便服的中年男子撫須微笑著。
片刻,一人臉色微變,極目山腰之處,兩排蜿蜒的皇家禁衛軍隊列,裝容整肅,帶著凜然肅殺之氣,遠遠而來。
明黃色的華蓋和飄揚的龍旗,在翠綠的青山石道之間,尤為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