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第 7 章

這天夜裡江疾做了個夢。

其實他很少做夢。因白日里憂思過重,所以他總是睡得很沉、也很短。

做夢對他來說,本該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

可不知為何,今天他竟久違地做夢了。

夢裡諸般景物,都逼真得彷彿他親歷過一般,連做瓶插的一枚孔雀尾翎都清晰如許,江疾漫步在硃紅色的長毯上,每一步都似陷在雲里。

看布局,這裡應當是一座寢殿,而盡頭處坐著一個玄色衣袍的男人。他身都周縈繞著猩紅色的霧氣,因此看不清臉,只能看得見他正在批改什麼文冊,時慢時快,有時要凝神很久才會落筆,也有時會下筆如飛毫。

少年江疾往前走,直到站在他的面前,對方也不曾抬頭,好似對他的到來一無所覺,於是江疾又努力想去看那紙上的字跡。

可就在他剛打眼第一個字的一瞬間,夢境卻突倒懸如天傾——江疾猛地坐起來,在一片漆黑中不定喘氣。

他聽見了知惆咂嘴的鼾聲。

窗外的朦朧月影漫進灰濛濛的窗,漫過四肢,淹過喉嚨,於是滿室滿堂都像描在紙上的墨色一般灰濛濛的。

就在這時,江疾聽見了外面的哭聲。

他撐著手臂在那裡呆坐了一會兒,然後扯著被子倒下,將頭都裹起來。可他還是能聽見那哭聲絲絲縷縷地滲進來,慘兮兮揪著他的耳朵。

江疾煩悶地捏了捏眉心,在心裡默念三字文——他只會這個。

沒多久,知惆的鼾聲戛然而止,隨即他聽見知惆哼唧了兩聲,窸窸窣窣地出去;但很快,他就又回來了。

又是好半天,他才聽見了知惆呼吸均勻地睡過去,而外面那微弱的哭聲也已經停住了。

江疾皺著眉閉上眼,靜悄悄挨著天亮。

江簡寧一舉解決掉了兩件心患大事,終於渡過了這一世遲來的第一次好眠。

他睡足精神起來,便叫停筠給他整理儀容準備進宮面聖謝恩。江簡寧頭頂玉冠,露出飽滿的額頭和俊采神馳的眉眼,少年人本就應神采飛揚,他生得又白凈俊秀,只往那一站,便有股翩然貴氣。

煜陽侯站在他身後端詳這個寶貝兒子,只覺得怎麼看都捨不得,恨不得兒子一輩子都停泊在他的羽翼下不出去才好。他瘸了的這條腿始終是天家對他不住,所以為免銷磨情誼,除了年節時禮,煜陽侯幾乎避免了一切需要進宮的活動。

他滿心歡喜地目送兒子出門,江簡寧的世子車架已經走了很遠,他依舊站在侯府門前久久不願回去。

江簡寧在車上偷偷探頭,看見父親逐漸縮成一個模糊黑點的身影,才默默縮了回來。

其實他一點也不怕。他這幾世算來進宮面聖,攏共也得有幾十次,可他依舊不會忘記頭一回步入皇城時的感覺。

原來這時抬頭望去的景色,與後世的所見竟全無半分相像。

都說今月曾經照古人,可今時的月光,終究是與曾經不同了。

……

皇城內的朱牆,是一種含蓄深沉的赭紅色。無論怎樣湛藍高闊的天叫這濃郁顏色一壓,都會無端顯出一份壓抑來。

江簡寧依著規矩熟門熟路地進了宮。周公公已笑眯眯地候在御書房外,與他說聖上正在議事,怕是一時半會不得空,就請他先去御花園賞景。

秋冬臘月的有什麼好景可賞的,不過是不好叫他回去、又不好晾著他,所以隨便給他安排點事做罷了。

江簡寧笑應了。他本以為會隨便差個小太監給他引路,哪成想竟是周公公親自帶著他——這周公公名喚周全,是聖上身邊最得力的大太監總管,多少官員欲重金求見他一面而不得。

此刻竟屈尊在此,給一個小小的世子引路。

可江簡寧卻只覺得難受。周全一人少說也有百十個心眼子,需小心應對,與他講話簡直是自己給自己找罪受。

他只好綳著個笑臉與之逢源。不過左右是消磨時間,江簡寧便放慢了步子綴著,以期稍後能再少走點路折返回去。

周全眼裡露出一點笑意——他只覺得煜陽侯世子這小孩子躲懶的心性煞是好玩,也願意遷就著拖慢腳步。

可沒多一會兒路過某道宮門下時,江簡寧眼尖,一眼便掃到了夾道上背對著貴人恭立的小太監里,好似有一個正發著抖。

他一住腳步,周全自然也就停住了。

有他徒子徒孫在,周全臉皮子立時一耷拉,又成了那令人聞風喪膽的大總管。這下一群小太監都開始抖起來,反倒顯得先開始那個抖得不那麼厲害了。

江簡寧仗著周全在他身後,開口喚道:「你,轉過來。」

果不其然,那小太監轉過臉兒來時,是一張難看的哭臉;可當他隔著滿眼模糊的眼淚,看見周全翻著那雙略帶陰鷙的眼睛審視地盯著他時,一害怕,眼淚居然倒止住了。

江簡寧一愣笑了起來,周全便也想笑,但好在有大總管的威嚴提著他,叫他能繼續擺出一張老鷲似的臉。

其實江簡寧本無意管這閑事,可他的品級並不夠他隨意在宮道上滯留——冬天風硬,御花園又是四面透風的大敞地,遠不如這狹窄宮牆裡來的暖和。

為了貪這點舒服,他硬著頭皮也要多拖這一會兒。

這小太監也比他大不了多少,瘦高瘦高,臉蛋兒光溜溜的,神態像個扭捏的小姑娘。

見周全不開口阻撓,江簡寧便當他默許了,他耐著性子問這小太監:「你叫什麼名字?」

他兩旁的小太監們都縮著肩膀面抵著牆,半句話也不敢說。

於是這小太監猶豫了一下,細聲細氣地答道:「回稟貴人,奴才名叫荀玉。」

江簡寧「哦」了一聲,盡量以這個年紀孩子該有的口吻很認真地問道:「你為什麼哭呢?」

其實他大概能猜到,這樣不太抹得開的小太監,在宮裡這種傾軋紛爭不休的是非之地里,就是最好拿捏的那個軟柿子。

誰見了都想踩一腳、誰見了都願意捏一把。

江簡寧早就預料到他不敢說,而那小太監也果然不敢說,只囁嚅道:「奴才是被風吹了眼睛……」

話已至此,江簡寧也沒半分辦法。他仰著臉看向周全,想叫這位大總管拿主意。

冬日裡日光稀薄但通透,像黏糊糊的甜蜜糖漿一般,落在小世子的睫毛上、又淌進他那雙比常人要淺淡一點的瞳仁兒里。他那樣專註地看著周全,像是看向一位可以全心依靠的長輩。

周全心裡突然一動,有什麼影子從心尖上劃過……雖然只一瞬,也足夠了。

於是他一甩拂塵,抻著嗓子用那種位高權重的公公特有的腔調開口:「怎麼回事兒啊——」

周全這一開口,前面那群小太監們頓時撲通撲通下餃子似的跪了滿地,江簡寧在旁邊看著,樂得多拖一會兒。

可樂著樂著,他便笑不出來了——這邊剛把餃子下了,便聽宮道盡頭遠遠地又傳來了另一把公公嗓子:

「皇後娘娘駕到——」

這下江簡寧自己也變成了眾多餃子中的一個——皇後娘娘的輦駕尚且離得不近,他就得一直跪到娘娘近了叫起才行。

他今天穿得依舊是茸茸的白狐裘,離遠了看,也確實像一顆軟乎乎的小胖餃子。

不過也不知是他心誠還是怎的,那第二位位高權重的大公公又遠遠地唱了一聲:「起——」

但這免禮也只是對貴人而言,旁的小太監不敢擅專起身。江簡寧剛剛跪了一會都覺得膝蓋酸痛,於是他又看了看周全。

周全揮了揮手,那些小太監餃子們連忙噼哩噗嗵從鍋里蹦出來,彎著腰退避至一旁。

其實江簡寧對皇後娘娘,是要比對聖上更熟悉的。

因為每一世皇後娘娘見了他,都會叫他抬起頭,然後摸一摸他那雙眼睛。

那是一種非常溫柔的、寫滿了惦念的神色。

江簡寧與小林氏不睦,也無緣再見生母,可他老是覺得自己能從皇後娘娘身上找尋到一點慈愛的舊影。

這一世的皇後娘娘也是如此。她身子弱,遠要比常人更加畏寒百倍,需得常年抱著手爐出門。她溫溫柔柔地叫了停輦,問道:「是煜陽侯世子嗎?」

江簡寧乖巧應是。

世人都說太子短命,是因為太子先天便患有心疾。而太子的心疾之症,便是由皇后這兒得來的。

江簡寧願意拿出最體貼乖巧的模樣與皇後娘娘說話。

他微微一抬眼,果然見皇後娘娘默了一下,目光遙遙地落向了朱牆之外,隨即又道:「抬起頭叫本宮看看。」

江簡寧仰起頭,那雙眼睛在皇城斑駁的影子里,像是晶瑩剔透的琥珀色。

皇後娘娘從手捂里伸出一隻手——那隻手非常瘦,指甲尖還泛著一點不健康的青色,江簡寧一動不動,任憑她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他壞心眼兒地眨了眨眼。

皇後娘娘笑了起來。她連笑聲都是溫溫柔柔的,又輕又慢,像是一根老舊的弦,略帶一線哀寂的沙啞:「你的眼睛很漂亮。」

「謝娘娘誇讚。」江簡寧笑得很開心——是真的很開心。

每一世里皇後娘娘第一次誇讚他,都是他最開心的時候。

皇後娘娘是個好人,就是那種宮裡很少有的好人,她出身勛貴,自小又與聖上青梅竹馬,一生都活在雲里。

她有底氣和資本做個好人。

可是這樣好的皇後娘娘,卻已時日無多了。

幾年之後,皇後娘娘與聖上會再育有一子,聖上曾星夜召見太醫與欽天官,所得示訓都是「大凶」。

但皇後娘娘卻執意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

江簡寧沒有見過這個孩子,因為皇後娘娘油盡燈枯崩逝的那一年,也是他生命里的最後一年。

他僅僅從隻言片語里拼湊出過這個孩子的模樣。

小小的,手指很軟;很聰明,學什麼都很快。

有些人呢,見了第一面就心生親昵,而有些人,即便朝夕相對,也徒有厭惡煩憎。

「……怎麼都堵在這兒?」皇後娘娘收回手,環視周圍左右,那種長居上位者的氣質,是別人一生也學不來的。

所以她一問,剛剛撈起來的餃子們就又撲通撲通地掉回去了。

餃子們眼觀鼻鼻觀心,誰也不敢回話,還是江簡寧開了口:「有一個人,他在對著牆哭。」

就是這麼點小事,竟驚擾了皇後娘娘輦駕。底下跪著的小太監們心一涼,幾乎已經開始琢磨後事了;可皇後娘娘卻不以這孩子氣的話為忤,她再次看向這一圈小太監們,耐心地隨著江簡寧的話問:「是哪一個哭了?」

荀玉雙膝挪了挪,從人群里出來。他使勁兒磕了個頭,連額頭都磕紅了:「回娘娘,奴才罪該萬死!」

皇後娘娘無奈地嘆了口氣:「你可有什麼難處嗎?」

「不然,也不會在這麼冷的天躲在這裡哭吧。」

荀玉的眼淚就又掉了下來,他努力抑制抽噎,最後還是綳不住,猛地大哭起來:「奴才、奴才的娘託人給奴才帶了信兒,她病得要死了,臨死前想再見奴才一面,可是奴才做不到,奴才、奴才……」

宮人私自出宮是要殺頭的。若是不幸再出了什麼更大的岔子,那更是要誅九族的大罪。

良久,皇後娘娘開口了:「當今以仁孝治天下,孝悌更為百善之首。本宮便給你三日,叫你去見你娘最後一面,全了你的孝道。」

荀玉猛地抬頭,眼睛簡直像新年的煙花一般,陡然綻放出亮瑩瑩的光彩。他更加用力地往地上磕頭,彷彿如此才能回報皇後娘娘恩情:「謝皇後娘娘,謝皇後娘娘!皇後娘娘的大恩大德,奴才當牛做馬也難以回報萬一!」

皇后雖然常聽底下的奴才這樣說,可乍一聽了,仍覺得沒有哪個要比這個小太監更真心了。

她掩著唇咳一聲,江簡寧的心便揪一下。

皇後娘娘一邊抬手叫他起來,邊笑道:「好了,別磕了。再磕下去回去見你娘時,便不好看了。」

「等你回來了,就來本宮宮裡當差吧。」

江簡寧不願在鳳駕前失儀,因此未曾將手袖進大氅里,直凍得通紅髮麻。皇後娘娘身邊的宮人卻極有眼色,主動將一個簇新的手爐遞給了江簡寧。

皇後娘娘見了,神情里居然反而帶了點歉意,她含著笑問道:「阿寧,這樣你開心嗎?」

江簡寧愣了一下,低下頭回道:「臣很開心。」

既然事情已經解決得差不多了,皇後娘娘便略一抬手,叫了起駕。那鳳輦本已起了一半兒,卻又聽皇後娘娘問道:「……阿寧,你可取了字么?」

字……曾經是有的。江簡寧恍然想道,從前是煜陽侯給他起的表字。

空玠,江空玠。

江簡寧總嫌這名字不好聽。

時也空空、命也空空,他一生都如飄萍逐風,難說不是被這表字妨的。

如果可以,他不願再叫這名字。

於是他乖巧回道:「……回娘娘,是沒有的。」

皇後娘娘笑了笑:「那今日本宮贈你兩字——雪臣,江雪臣。」

「你喜不喜歡呢?」

江簡寧一咬這兩個字,便覺得心底熨帖。他歡歡喜喜地用力點頭:「喜歡的!從今往後,我就叫江雪臣了!」

一直侍候一旁的周全默不作聲地看著煜陽侯這位小世子——能得皇後娘娘親口賜字是多大的殊榮,換任何一個一個年紀再大點、已學會了汲汲鑽營的勛貴來此,都不會表現得如此淡然。

可他的高興卻全然不似作偽,彷彿與任何浮名虛利都無關。他的高興,只是為了這兩個字和贈給他這兩個字的人。

周全一直看著他,看著他目送皇後娘娘的輦駕遠去,滿眼都是真切的不舍,他幾乎要疑心是自己老昏了頭。

真的會有人能做到如此嗎?

如果這是在作偽,那這位煜陽侯世子的心性也忒可怕了點。

這一耽誤,時間便拖得差不多了,算來聖上議事也該結束,周全便領著江簡寧慢悠悠往回走。

宮道上不許有積雪,雪一停,立刻就有小太監清得乾乾淨淨,江簡寧踩在青磚路上半點也不滑,因此步速很快。

他回去時,正趕上朝堂股肱大臣們三三兩兩地往出走,其中一位矮胖胖的大人見了他,立刻笑了起來:「小世子,你已大好了?犬子日夜念叨著要去探望你呢!」

這位大人姓吳,官居內閣,是煜陽侯舊友,而他的獨子吳昀也是原身的好友。

那吳昀此人被家中嬌慣得不懂事,倒是在玩樂一途上頗有心得,整個京城於此道上,他若屈尊第二,便無人敢稱第一。

江簡寧心中有了計較,他向吳大人行禮,笑著道:「多謝世叔關懷,小侄蒙受天恩,如今已全然大好,我亦十分想念阿昀,擇日便去探望,還望世叔莫要嫌我叨擾。」

一旁冷眼看著的周全這下是真信了。

還好,咱家也未到那老糊塗的時刻。周全端著他那拂塵笑眯眯地看著小世子滴水不漏地與大臣們打太極——煜陽侯簡直是行走的賢名招牌,誰都願意湊個近摸一把,沾沾喜氣。

耽擱這許久,日影已向西移,江簡寧才得覲見聖顏。當今聖上如今年至不惑,仍清朗儒雅,久坐金殿之上不經風吹日晒,更添一分白凈俊秀。

他與皇後娘娘伉儷情深久了,果真有些聯相兒,都十足的溫切:「江小愛卿可好些了?」

江簡寧跪下:「謝陛下挂念,臣……」

聖上打斷了他的話:「唉,不必說那些虛的。朕這裡有幾棵百年老參,給你帶回去補一補,你年紀小,可萬萬不得落下什麼病症。」

「江卿之憾已令朕日夜思痛,朕還待你日後承襲祖輩宏志,為國盡忠效力啊。」

聖上這話就是要江簡寧日後承了老侯爺的衣缽,再去邊關賣命。

可江簡寧不想如此。既然話趕話到了此處,他也不曾與煜陽侯商量,便順勢跪下:「能為陛下分憂,是臣之幸,也是江家之幸。父親夙夜憂國,只恨不能再回邊關,為國盡忠、為陛下盡忠。」

「只是臣不爭氣,自小體弱欠佳,於武藝一道更是難望我父項背,更遑論先祖高名。」

聖上默不作聲地看著他,指尖輕扣龍椅。

「臣自知不器,仍願盡忠於陛下,思來想去,也只有違背祖宗,棄武從文。」

聖上神情莫測,不再與他推辯往來。而江簡寧也在這沉默且窒息的氛圍里猛地抬起頭:「臣忠國事國,未敢忘先忠君、事君,如蒙陛下抬愛,自當盡忠於陛下!」

自古以來盛世昌平之時,皇帝最怕的是什麼?

臣屬打著忠國的旗號,挾令天子。

天子,乃是國之天子、是天下萬萬人的天子。江簡寧這一席話,無非是在向陛下表忠心。

提攜玉龍為君死,我江簡寧不為天下、只為陛下。

這是天子所願意聽到的,最直截誘人的剖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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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了黑蓮花后我翻車了[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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