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江簡寧這一病來勢洶洶,臉色燙紅得像是小柿子,眼裡噙著淚看向煜陽侯時,彷彿要把他的心都給燒化了。
太醫連夜診治,卻又實在覺得蹊蹺——單看脈象雖有遲緊之相,但絕無可能發作得如此厲害。
可煜陽侯愛子心切,正在雷霆震怒的氣頭上,誰也不敢實話實講。於是幾位對視一眼,心照不宣地統一口徑是「風邪入體」,預備開一帖傷寒葯,再輔以中和陽和的補藥。
好在後半夜世子的燒逐漸退下去了,人也有了點精神。
吳太醫擦著汗離開時,世子正吩咐小廝把房中炭盆撤掉兩個——他這才醒悟可能是暖閣內地龍燒得太旺,才叫世子急症外顯得這樣厲害。
他本想折身回去,可張了張口,還是沒有回頭。
何必給自己添這麻煩呢?
煜陽侯渾然未覺,只以為江簡寧是寒氣入體,所以要比常人更畏寒些。他剛剛在外面吹了會冷風,這時握著江簡寧的手涼絲絲的。
江簡寧不由自覺地握緊了父親的手,開口嗓音又猶如粗礫般:「怪我運氣不好,本來已經好得差不多了,竟遇見了林琅之那渾人。」
煜陽侯頓時火冒三丈:「國公府剛剛送了勞什子賠禮過來,真是可笑!阿寧不必煩惱,爹爹即刻便入宮面聖,替你討還公道!」
他說罷撩袍便走,江簡寧當然不能任他胡鬧,連忙邊咳邊去攔他——亂鬨哄折騰到後半夜,江簡寧才終於落了個清凈。
等連停淮也被支走添水去后,江簡寧竟壓住舌根,忍著乾嘔的噁心感從喉嚨里摳出了一小塊干棗皮。
就是有這一小塊又薄又韌的棗皮卡在嗓子里,才叫他的聲音粗啞難聽,成功蒙過了所有人。
江簡寧小心翼翼清一清嗓子,又將藏在被子里的小毯子抽出來,扔去了榻腳。
現下沒旁人在場,他便既不咳也不喘了,康健得很——但什麼好人在被子里硬生生捂出一身汗,都會覺得難受,江簡寧翻身下榻時腿都是軟的。
想必沒幾日,煜陽侯世子因受國公世子牽連而受寒留下病根的消息,就該傳出去了。到時前因後果俱在,來龍去脈也清清楚楚,是誰都不會疑心真假的消息。
人活在世,總得在明面上給自己留點軟肋、留點破綻,得知道刀子要從哪邊捅過來。
江簡寧左右權衡,還是覺得,自己才是那顆最可以捨棄的棋子。
也是最穩妥的、最值得信任的棋子。
*
煜陽侯世子此次寒症複發,足足將養了小半月才得以起身病榻。
聖上賜了大把的珍稀藥材給他養病,甚至還叫周全每次都親自跟來。江簡寧明知周全傳旨是假、刺探是真,便常常頂著一副見風就倒的病虛模樣就出來謝恩。
後來周全就不再親自來了。
再後來江簡寧忖著時間差不多了,又大張旗鼓召見了太醫們——是院判親診說,世子雖已全然大好,但因寒症反覆發作,已然落下了病根,手使不上力。
怕是從今往後都要做個琉璃娃娃,被好生供著了。
這消息愈傳愈烈,最後連被關著禁閉的江絮都知道了——她這半個月被關在小院里真是十足的擔驚受怕。
既怕江疾悄無聲息地被這蠢東西發作了打殺了,也怕有誰因在困境里向江疾伸出手而博取他的好感。
可她每天被關在屋裡,仰頭只見四四方方的天,又見不到人說不上話,實在是無計可施。
就在江絮焦慮時,卻逢管家拔了她院門的鎖,說是世子康愈后替她求了情,侯爺便親自發話許她出來了。
江絮聽了真是又恨又妒——她苦苦熬了這麼久,竟然趕不上弟弟一句話,真是封建糟粕吃人禮制,噁心透了。
但她日後興許都要仰仗管家行方便,因此既不敢明面上忤逆這老東西、也不敢找他旁敲側擊,打探外面的情況。
萬般無奈,她只好叫桃蘇偷偷出去聽牆角。
只是桃蘇到底年紀小,又沒什麼經驗,她在江簡寧院子外面還沒轉悠多久,便被停淮給瞧見了。
停淮不敢輕舉妄動,回去請示世子該如何處置,誰知世子卻彷彿無知無覺般捧著一張天真單純的臉道:「興許姐姐只是想和我親近些呢,不必管了,隨她去吧。」
因此桃蘇更是來去自如——好幾次她都眼睜睜看著世子身邊的人要過來了,卻臨時又調頭走了。
所以江絮並未料想到這事能成,桃蘇帶著消息回來時,她也著實是吃了一驚。
「……國公世子心懷愧疚,於是以上賓之禮請咱們世子賞光冰燈宴。而且三殿下可與國公世子是表兄弟,也曾金口玉諾說要來的。」
「近來世子院里熱鬧,便是在忙這個,說要讓世子大大地出個好風頭,得了三殿下賞識才好。」
江絮一聽,急急忙忙地站了起來:「你沒聽錯?」
她轉了轉眼珠,又確認道:「這話是有人對你說的,還是你自個兒探聽到的?」
桃蘇連連點頭:「我自己聽來的!是我親耳聽到世子身邊那個停淮親口囑咐小廝來著,錯不了的!」
江絮這才放心。她坐立不安搓了會兒手,突然又站起來:「這是個好機會,他可萬萬不能錯過了。」
她急急忙忙去摘架子上的厚斗篷,邊自己系領口帶子還邊吩咐道:「你去隨便取兩盒糕點來,我們去探望世子。」
*
江絮到訪時,江簡寧正抱著他厚實華貴的狐裘坐在廊下曬太陽,十分悠然自得的模樣。
江絮叫桃蘇將糕點食屜放在桌上,親自打開盒蓋撿了一碟棗蓉酥放在了江簡寧面前:「阿寧大病初癒,我想著不宜吃太甜的,便叫桃蘇做了幾樣酥軟綿糯的帶來給你嘗嘗。」
江簡寧一打眼就知道這盤子里的東西是什麼來頭,八成是廚房今早做剩下的——那頭屜的糕餅還在他房裡沒有動過呢。
於是江絮只見他挑剔地撥弄了一下食盤,而後便往側邊一伸手,身旁侍從立刻便遞上了巾帕,供他慢條斯理地擦拭指尖兒。
江絮不由自主地也在桌子底下動了動手指。等她回過來神時,雖然立刻便嫌惡地停住了。
可又忍不住看向江簡寧的一舉一動。
哪怕還是小孩子,他行止間也優雅從容,氣度羨煞旁人。
這樣的儀態,也不知她要多久才能夠學會。
「阿姐來有什麼事嗎?」
這個沒有腦子的炮灰世子弟弟就那樣睜著那雙漂亮的眼睛看著她。
江絮心想匹夫無罪懷璧其責,誰叫你命不好,要托生成這倒霉身份?
她捻起一個溫柔的笑容,又推了推糕點盤子:「過兩天阿寧要赴國公世子的宴么?」
「是呢。」江簡寧揣著手,再不去碰那糕點:「若不赴宴,便是駁了國公世子的心意,恐多生嫌隙。」
可他臉上卻已明晃晃地寫著不情願了。
江絮心說有戲,因此聲音聽著也熱切了許多:「我有一個好計策,不知阿寧願不願意聽聽。」
江簡寧懶洋洋地示意她說。
江絮道:「只消阿寧假託身體不適,叫阿疾代你前往便好了!」
都說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她要做的,就是趁著江疾還未見識到外面世界的遼闊,抓緊時間把這些旁人稀鬆見慣又不稀罕的東西送到他的手上。
一次宴會而已,江簡寧不稀罕去,可對江疾來說這卻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只要抓緊和宮裡搭上線,又何愁皇帝不注意到這個兒子呢?
到時候她再稍微提一提她的計謀,必定叫江疾覺得她聰慧又有才華,從此對她另眼相看!
可江簡寧卻只微微挑了挑眉,明明少年氣十足的面容,竟叫江絮看出了一線冷戾的薄涼。
可轉眼間那寒意又隱去了,定睛一瞧他仍是那副模樣,笑得和和氣氣的。
「我是不介意帶著他的,只是他天資愚笨,又不曾讀過書習過字,與其他貴人同坐一席,若是鬧出什麼笑話,豈不叫人看低了我們侯府?」
江絮大喜過望,連忙道:「這好辦,只要來日阿寧上書時帶著他便好了,耳濡目染,就近抱一抱佛腳他總是能會的!」
如今侯府的西席先生是專門只教導世子一個,江簡寧若不鬆口,江絮也沒法將江疾強塞進去。
這可真是想睡覺來了個枕頭,好事緊趕著上了門了!
江簡寧哦了一聲。江絮偷偷觀察他的神情不敢說話,半晌才聽他鬆口道:「旁的人赴宴都有兄弟同去,我見了也是羨慕的。不過那冰燈宴場合特殊,連三殿下也會露面,要是父親同意,我便帶他去。」
江絮咬牙切齒——先前說好是替你去,如今又改口是帶他去,可見這宴席非比一般,我就是求父親,也得把江疾塞進去。
他飛黃騰達了,我才有來日,我們是一體俱榮俱損的。
因此她再三問了幾遍,確認江簡寧不會再改口,便慌忙轉頭,急著去求煜陽侯了。
江絮與桃蘇剛走,一直隱在一旁的停淮便從樹影里悄然現身。世子只瞥了一眼桌上那已經軟塌了的點心,便隨口吩咐道:「丟去後院喂狗吧。」
停淮麻利地收了食盒,終於還是忍不住問出了聲:「您為什麼答應她的瘋話?」
那樣的宴席上,必定都是些身份高貴的世家子,又怎會容許一個身份低微、見識短淺的偏房庶子去做那鶴群中的獃頭鵝?
更別提侯爺本就不喜這個身上染著瘋臟氣的孩子。
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江簡寧忍不住笑出聲來。
他施施然起身,將手爐放在了石桌上。
「野犬吃不得精細食兒,你將吃食托在手上,它便不信你,要向你呲牙;可你若是把那口吃的不經意扔在地上,它反倒要覺得那是好東西。」
「你要什麼,便不可說你要什麼,」江簡寧道:「自然就有人巴巴地送上來給你。」
停淮聽得雲里霧裡、似懂非懂,只知道點頭,可江簡寧卻彷彿十分愉悅似的,轉身進屋歇息去。
他當然愉悅,下功夫鋪陳了這麼久,終於可以著手開始料理江疾了。
他真的等了太久、太久,回頭一算,居然已有十幾世的光陰那麼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