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魅魔01

……

「分手？！」

扎著高馬尾的女生在原地跺了跺腳，秀麗的面龐在一瞬間的錯愕后，不敢置信地擰眉立目。

「你這麼說，不怕你爸和我家那邊——」

被她質問的人神色平常，彷彿只是見知再普通不過的事。

「只是在那人的名下，不是我的父親。」

「你清楚這是一個虛偽得連玩笑都算不上的『關係』。

「現在表面上同樣斷乾淨，難道不是更合你的意？」

清沉的聲線漠然道。

馬尾女生將要出口的纏擾像被堵住，臉漲紅了，雙手緊攢著，偏偏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

楊月桐眼睜睜看著那個頎長的身影離開，向另一側教室走去。

旁邊另一個女生好奇地探眼往那眉目雋冷的少年方向看過去，「那是……宿逸？月桐你們剛剛是——」

「關你什麼事！少管閑事！」楊月桐轉身，不耐煩怒道，馬尾甩過一個弧。

雖然在轉身後，她仍然偷偷側首瞟了眼，見那人頭也不回地反方向徑直離去，臉上才現出忿忿憋氣的表情。

在她一向的思維里，漂亮昂貴的靴子和手包是身份，男朋友則是臉面。

而宿逸那樣的類型，毫無疑問是最讓這個年紀少女有臉面的幾人之一。

可楊月桐此時不僅不能蓄意發作，連胡攪蠻纏也沒有立場。原本父母輩談及子侄「接觸」看看時就是輕飄飄的口吻，而且最開始表現得「不情願」，「不想聽從」的也是自己。

她沒有什麼能糾丨纏下去的手段，更別提宿逸那冰似的壓根就不在乎。

下午放課時間，發梢天生偏褐的男生伸臂，閑散地搭在眸色漆黑的少年頸邊，挑了挑眉。

「晚自習又不留校？你最近好像總這個時間就回去。」

「嗯。」宿逸神色淡淡地應了句。

他隨手揭下那掛在頸側的臂，看了眼表上的指向，將肩上背包的背帶往上移了點，沿長廊離開。

最近宿逸確實更注意時間間隔，也在著手排除可能產生影響的因素，而原因——

回到住所時，他的房間亮著燈。

扭開門把手。房間內一切擺設都井井有條，一如宿逸的個人風格，除了……

坐在床靠上沿的少年。

烏黑的發，寶石莓般的瞳仁，白皙漂亮的裸足腳趾虛點在地上，像一捧新雪。

他低著頭，在認認真真地小口咬著一個玫瑰紅蘋果，只是那軟得可口的唇-瓣，一時竟很難分辨果實和少年的唇哪個更紅一些。

聽到門口的動靜，少年雙眸一亮，肩胛后蝠翼似的小翅膀撲扇起來，隨手擱下蘋果，轉瞬間就貼近到他跟前，開開心心道。

「宿逸，你回來了！」

宿逸微微闔了下眼。

「嗯，回來了。」

少年細白的雙手環著他手腕，握了一會兒，又有點不好意思，轉成一隻手握著，看上去沒有鬆開的意識。

宿逸沒有反對，只是放下背包，坐下時掃了一眼被擱在床頭櫃的蘋果。

鮮紅的，中間有一塊小咬丨痕，圓圓的白。

「不喜歡？」宿逸一邊沿椅背坐下，一邊取書時不經心道，「不是蜜果？」

「唔……」少年應道，雖然蘋果有「惡魔之果」的稱呼，但在地獄里，愛吃不愛吃的其實一半一半。

「蜜果比這個要軟一些。」他想了想。

宿逸點了下頭，未說話。

而少年就坐在旁邊緊挨著他，一雙漂亮的眼睛好奇地看著他桌面上的練習簿。

宿逸神色平淡，像是習慣了這種情形，拿筆的姿勢如常。

幾周前，荔吇就突然出現在了這裡。

荔吇的任務是，三個月內每日一半以上的時間都要待在宿逸身邊。

「如果完不成的話……」少年想到上司的警告，表情有些恐慌和畏縮。

地獄里有煉獄，他很怕燙。

這個時候的小惡魔，流麗的眼尾紅紅，膝側紅紅，細白的手腕也紅紅，好像剛剛從什麼地方逃出來。

三個月。

宿逸想道。即使在這之後會立刻從這個世界離開，三個月足以不懷好意的人類對這隻小惡魔做盡惡劣的事。

於是答應了。左右對他來說不算困難，一個沒有威脅性的異界未成熟生物，短時間擾亂不了他的生活規律。

宿逸站起身，將蘋果取下，垂眸看了片刻荔吇虛點在地面上花苞似的淺粉足趾。

「我給你拿了在家穿的鞋子。」

少年眨了眨眼，像是不大明白。

「但是不穿也不會弄髒啊……」

小範圍的避塵還是沒問題的。地獄里雖然有的地形坑坑窪窪，但大家圖省事差不多都這樣。

宿逸掃了眼少年腰下才剛剛包裹住鼓鼓圓弧的皮短褲，又不經心地移開視線。

時間已入倒春寒的時節，少年落在地上的腳踝側有些紅。

清雋頎長的身影不做聲，打開了地暖。

晚間睡覺時，少年側蜷在床邊特意擺下的小床上，因為他要握著宿逸的手腕。

荔吇不知道任務的標準，總覺得最好要碰著才比較保險。

此時床頭燈已經關了，房間一片漆黑，只有窗外的月光隱約透入絲縷。

可即使只有這微弱的光亮，也能映出床邊的少年側頰雪白，睫如鴉羽。

第一天的時候，宿逸躺進被子里，察覺到自己被窩裡鼓起一個包。

少年暖乎乎地縮在被窩裡看過來，拽著他手腕時，宿逸很明顯地愣了一下。

不過少年被他這麼微怔著垂眸注視，沒多久像是意識到什麼，白皙的小臉忽地泛起點顏色，粉撲撲的，然後從被子里撲扇著小翅膀飛出去了。

於是便成了現在的狀態。

小惡魔說之前的任務都弄砸了，也許失敗任務里有什麼經歷讓少年多少知道了幾個應該保持距離的情景。

但是實際上，這隻小惡魔的距離感有一點，但也只有一點點。

絨被裡縮著的少年已經睡著了，淺紅的唇瓣無意識開闔。

這隻小惡魔的皮膚也很柔嫩，他自己卻不清楚，第二天從普通的床被下鑽出來，露在外面的手臂和膝彎都泛起了一層被粗糙布料過度摩擦過的粉色。

荔吇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不過身體確實不大舒服，疑惑又茫然地用指尖碰了碰。

當真是雪凝脂般膩軟的皮膚。

宿逸當時雖然掃了一眼沒說話，但隔天重新布置了絨毛織床被。

少年夜間像是終於可以安睡了，早上小翅膀都撲騰地更開心了一些。

……

早晨的校門口。

「那，晚上見，宿逸……」少年的聲音很小，明明細白的手指還握著他的手腕，過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應該鬆開。

少年此時穿著一件深色連帽衫，帽沿略低，垂落下來時能遮住上半張面，只露出花瓣似的唇，小巧的下巴。

宿逸看向少年，簡短地「嗯」了一聲，轉身。

每天一半以上的時間——宿逸晚自習前離校回到住所的時間是七點半前後，所以早晨少年會跟著他到學校。

荔吇看到宿逸離開，準備回家，條件反射就想展開翅膀飛起，又記起在外面不能露出來，慢吞吞用雙腿往回走。

回到暫時借住的住所時，荔吇在房間里左右轉轉，又熟門熟路地飛晃到了隔壁的主卧。

他在宿逸在家的時候問了可不可以到別的房間看看，宿逸沒有阻止，告知這段時間沒有其餘人。

荔吇在主卧床對面的書架上下找了找，然後從裡面拿出了一張黑膠唱片盒，出了主卧，有禮貌地重新關上了門。

荔吇將唱片盒拿在手心，打開了唱片機，唱針輕微地「嗒」一聲抵下，接著流暢華美的樂聲從小喇叭里傳出來。

《第三十九交響曲》。

荔吇翅膀撲扇了一下，像是有點小開心地圍著唱片機飛轉了一小圈。

類似的曲子他以前彷彿聽過。

地獄最中央的盛宴大廳有時會有音樂演奏會，不過次數很少，而且他這樣的小惡魔是不可以到盛宴大廳那邊去的。

但只是遠遠地聽到，荔吇都很好奇又喜歡，有次差點被樂聲引到邊界去了，被上司臭著臉提著他拎了回來。

又聽了幾遍，荔吇才飽足了拿著盒子小心翼翼放回了原位，又輕聲關上了門。

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沒有人居住，但是荔吇這一系列小舉動都好像輕悄悄的，或許是因為這間主卧冰冷肅穆的陳設風格讓小惡魔有點發憷，讓他下意識不敢造次。

陽台的窗帘拉著，荔吇按照宿逸的交代沒有拉開，只是從縫隙里探出了一個腦袋，往窗外望著。

人類的世界真有意思啊，建築好看，夜晚還有不同顏色燦亮的燈。

小惡魔之前到的世界更接近於中世紀時期，還是第一次到現代世界，看什麼都很新奇。

矚目著下方馬路上像玩具一樣大小來往車流的少年沒有注意對面樓層一閃而逝的鏡片反光，望著窗外到心滿意足才站起身回房間。

窩在絨毛毯子上小睡了一會兒，少年醒了，精神奕奕地在床靠上坐著等待人回家。

門傳來「咔噠」的響動，少年眼睛一亮，身後的小翅膀撲展開，「宿逸——」

但是在看到宿逸一側手中方盒裡的果實時，小臉霎時變得蒼白，蝠翼歪斜，慌不擇路地將腦袋埋向人身前，一雙纖白的手臂死死地環著人的腰。

「……怎麼了？」宿逸少見地愣了瞬，懷中猝不及防地撞進了一具柔韌青澀的少年軀體，鼻尖是若有若無的甜味。

少年漂亮的臉頰無血色，只一味地往他懷裡鑽，蝶翅似的長睫撲簌簌地抖動，像找窩的小動物。

宿逸看了一眼裝著攢聚卵圓形桑葚的盒子，意識到什麼，將方盒放遠，遲疑地問道：「害怕……密集的東西？」

少年不知道那果盒現在在哪裡，小心翼翼地睜一點眼睛縫，又不敢完全睜開，輕小「唔」了聲。

「像……像蟲卵。」

小惡魔最害怕的地方就是地獄的蟲獄了，只是遠遠看著都怕得全身發麻。

聽說犯了重大過失的小惡魔會被扔進去生蟲寶寶，那是小惡魔知道的最可怕的懲罰。

宿逸拿了本桌上的書將盒面蓋上，「遮住了。」

「哦……哦。」少年應聲，知道再看不到才試著抬起下巴，這一眼就看到了低頭望下來的宿逸的面容。

一雙緊緊箍著人腰的手臂慢半拍地鬆開，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荔吇腦袋低下去，接著嫩白的耳朵尖就慢吞吞紅了。

宿逸看著身前終於知道一些害羞的少年，連身後細長的尾巴都軟軟地往腰際卷了一下。

他垂眸看了片刻少年的情態，忽地有點不確定。

「小惡魔，你成年了嗎？」

荔吇尾巴末梢往上卷了卷，樣子似乎有點微妙的小心虛，「我當然成……年了。」

按照人類的年齡標準，小惡魔已經成年了，但是按照惡魔的標準，像他這樣的小惡魔，到年齡后好像要經過一項隱形「考驗」才行。

荔吇一知半解撲扇著小翅膀跟去問一位大惡魔前輩，那位前輩聽到他的問題，抬起眼皮看了他會兒，意味不明笑了笑——

然後說如果荔吇想他幫助通過「考驗」，可以在他空閑時找他，他會為他留出幾晚的時間。

聽上去像有些奇怪，荔吇那時候因為對那位前輩又尊敬又害怕，沒敢再去問第二次。

自然，荔吇也錯過了同僚們羨慕或欲言又止的眼神。

「這樣。」宿逸道。

無可否認，這個回答讓輕微的罪惡感減少了。

他掃了一眼桌上被嚴嚴實實遮住的桑葚。

紅紫色系，比蘋果軟，他還以為會是小惡魔想吃的蜜果。

未想到荔吇會怕，看來答案是否定的。

蜜果。

雖然少年已經從他懷裡自覺地退出去，那種隱約的甜味似乎也仍舊留在呼吸間。

——他怎麼覺得這隻小惡魔，更像是一個唇間的蜜果。

……

次日早上的時候，沿床靠起身，宿逸看了一眼手機信息屏幕，對床側迷迷糊糊從被窩裡起來，一隻手還握著他左手腕的小惡魔道：「你今天大概需要跟我一起去學校了。」

少年習慣性地揉了揉眼睛，睫毛又濃又翹，看起來很柔軟。

他還有點不明白狀況，直到宿逸清沉的聲線對他道：「薄叔說今天會路過在住所休息，晚上你應該不能待在房間里。」

少年眨了眨眼，半醒之後是明白了，點頭。

五分鐘后，兩個人站在陽台。

少年認認真真地拿著筆刷，專心致志一筆筆用顏料畫著一個六芒星圖案。

圖案綴著魔紋完成後，赫然是一個魔法陣。

有些令人驚訝的是，無論是圓形還是直線，都像是藉助工具畫出來一般規則。

「很標準。」宿逸道。

「那當然啦。」少年尾巴有點得意地翹了翹，這對功課努力的小惡魔來說是基本功。

宿逸視線隨著少年腰后細長的尾巴移動，看著那根桃心隨著少年一眼見底的情緒調皮地卷翹起。

少年注意到宿逸的目光，臉頰開始有點泛紅，尾巴往身後縮。

「它，它是天生就是這樣形狀的，別，別那樣盯著它看……」

小惡魔一直覺得自己的尾巴形狀有些奇怪，即使是在魅魔中，這樣形狀尾巴的也只佔一部分，所以小惡魔被人類或同僚看著自己的尾巴時，總有點自卑和畏羞。

宿逸見少年這麼表現，禮貌地移開了視線。

但沉著外表下的思緒卻不受控地轉到小惡魔剛落到他房間里時候的情景。

「如果，如果你能讓我待在這裡的話，作為報酬，我，我可以給你……摸一下我的尾巴。」

少年石榴色的唇極小地開合，低著頭，鴉色長睫垂著，只有嫩-白的耳朵尖輕-顫了顫。

他當時看了一會兒，然後道：「兩下。」

小惡魔臉頰咻地紅了，睜大了寶石莓似的瞳仁看著他。

宿逸平靜的聲音道：「總要先試驗一次報酬是否值得。」

小惡魔腳尖在地上慢吞吞蜷了蜷，終於還是乖乖巧巧地走了過來。

桃心在他的指間勾縮起。

於是宿逸知道，這三月會是糖一樣甜蜜又痛苦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