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灃市人民醫院神經內科候診區,廣播響起叫號通知。
「請19號閆明生到第三診室就診。」
溫隨拉開門剛走出診室,就頓住腳步,看向不遠處飄落的一張紙條——是挂號單,他現在對這物件已經相當熟悉。
對面那位老者右手攥緊拐杖,正動作遲緩地彎身。溫隨兩步近前,先撿起那張紙條遞過去。
「謝謝你啊小夥子。」
老人邊說著話邊直起腰,溫隨等他將挂號條接回手裡便徑自離開了。
靠近走廊盡頭,分診台電子屏上投出時間:九月二十七日(星期六)上午10:35。
今天的醫院比平常人少,溫隨直接走到窗邊,有風透進來,勉強衝散些許消毒水味。
不知不覺,已經十五日了……
溫隨靜靜靠牆站定,目光掠過街面穿行的車流。
身後一陣腳步由遠及近,溫隨不用回頭就知曉來人是誰。
他轉過身,梁舒臉上掛著尋常微笑,「等久了吧?剛讓大夫開了點安神葯,你不是總睡不好么?」
這裡的避重就輕溫隨聽得出,自然也不難猜到,梁舒之所以肯讓他自己先出來,還是為單獨同醫生說話。
溫隨面上不露聲色,只瞥了眼她手裡的葯袋子。
梁舒仔細將紙袋折起來塞進包里,拉好拉鏈,「我們出去吧,等你爸……」
話音戛然而止,梁舒的手也頓在半空,似乎要碰觸什麼的動作,卻因目標的突然避讓而撲了空。
溫隨垂下眼眸,漆黑眼底冷冷瞧不出喜怒。
短暫沉默后,梁舒笑了笑,像是為緩解尷尬,先小步走下幾級台階,才復又接上方才的話,「你爸今天開車來,正好帶我們四處轉轉。」
梁舒語聲和藹依舊,溫隨卻沒忽略她神色間閃過的那絲失落。
半月時間足夠溫隨了解,梁舒剛才那動作或是出於習慣,但本該習慣她的,卻早已不是本人。
只不過梁舒對此一無所知,而自從醒來就被當作「特殊病患」的溫隨,所幸也沒有強迫自己做戲以迎合別人的必要。
**
走出醫院老院區大門,去往新院區停車場還需繞行兩條街。溫隨與梁舒並排走著,中間相隔一人的距離,誰也沒說話。
一場秋雨剛過,潤濕腳下方磚。灃市,城如其名,自溫隨來后就沒大見過晴日。
老城區街巷望衡對宇,琵琶牆蜿蜒、青黛瓦連片,短短兩條路中還能經過一座小石橋,橋下錯落溪流,逶迤水系穿城而過,處處是撲面來的潤澤。
溫隨不是第一次走這段路,卻每次都有相同新鮮的感受。
大抵見慣荒漠孤煙與日塗戈壁的人,突然置身塞北之外的江南風物,都得好一陣恍惚,因為這裡實在是太過安逸了。
安逸到就連潺潺水聲也像遠在天邊,不甚真切。
只是今天這種安逸里又似乎多了不同。
正這麼想,水聲里便增添了些人語。笑聲朗朗,飄入耳中倒不突兀。
非要說哪裡古怪,就是那些聲線清晰跳脫,明顯來自孩童,但眾多悅然的笑聲中,獨獨揉進個沉穩的青年音。
溫隨暗道自己真是閑得,竟在意起這微末小事。
他跟在梁舒身後,向上十幾台階,剛走到拱橋中央,倏忽一道聲響伶仃清脆,猝不及防鑽入耳里。
溫隨抬眼,望向剛剛笑聲傳來的方位。
一片柳林掩映,不見人影。
嗖——咚!突兀聲須臾將潤澤空氣洞穿。
極其短暫的又一聲,被完全捕捉到,溫隨這次沒聽錯,是他再熟悉不過的、箭矢破空時箭羽與氣流糾纏的聲音。
箭桿震顫發出的嗡鳴猶帶迴響,在腦內放大至清晰、尖銳。
若非足夠清醒,溫隨幾乎以為自己回去了,回到最後那座界橋旁。
可當他循著聲音來處,來到一片高大的黑色立網前,分明看見裡面聚集了許多人,身穿他不熟悉的服飾,交換他不熟悉的語言……
很顯然,他仍在原地。
已經歷過不止一次失望,溫隨面無表情的臉上僅僅掠過層冷灰般的漠然,正要離開,卻聽梁舒問,「想看什麼?」
她走近前,也注意到那邊人頭攢動,「公園裡在辦活動嗎?好熱鬧。」說著還朝內張望。
溫隨並不想湊熱鬧,但見梁舒似有興趣,便耐著性子等下來。
場邊的擴音設備里樂曲播完,傳出一道洪亮的嗓音——
「本次揭幕儀式的重頭戲,古代大射禮表演即將開始!請大家準備就座觀看!」
大射禮?
雖然對有些語言尚一知半解,但這個名詞溫隨卻絕不陌生。
前方寬場盡頭草靶連排,藍天下格外醒目,方才還喧鬧的人群安靜了,伴隨若有若無的古琴聲,場地中央圓形高台上走出一個身著冠冕華服的男人。
溫隨自小熟記《周禮》,其中射禮相關更是倒背如流。若他辨識不錯,那人身上十二章冕服,代表的是西周天子。
而大射禮正是周天子秋祭選拔「射官」的儀式,典籍中記載程序繁複而隆重,周王之下由小臣師及諸公、卿、大夫共列射廬、升堂就席,是一年一次的盛會。
但這裡顯然不是西周朝,經過這麼久觀察,溫隨能夠判斷,他目前所在的時空不屬於任何史書所載。
台上的「周天子」緩緩張開雙手,做了個向上的動作,隨即從台下後方又魚貫走出十幾人來,皆是身穿禮服,攏袖而行,唯有一人與其他不同。
那人手執長弓,上台後便朝草靶方向,挾四支箭搭弦,蓄勢待發。
想必他就是本場大射禮的「司射」了,按照儀程,射人們正式選拔前,需由司射先取四支箭作為示範。
看到這裡溫隨也明白了,不僅場內各人所站位置和朝向皆按品級講究,連遠處箭靶樣式也照禮書所述做了區分。
周天子用「虎侯」(侯:箭靶)與諸侯所用「熊侯」,射道長度明顯不同,一目了然。
而司射發出的四支箭,第一支射中士人箭靶,第二支射中諸侯箭靶,最後兩支射中天子箭靶,整個過程也是按部就班遵從儀制。
雖說《周禮》中有提及「大射禮」,但更細緻的流程溫隨也是從一些散帙殘篇里了解的,沒想竟在這裡得見,意外之餘也不由連續地看下來。
就這樣待到儀式結束,圍觀人群都差不多散去,溫隨才轉身。
梁舒站在不遠處的樹下,正低頭打電話。
她沒看這邊,溫隨也不著急過去,便又望向裡面。
初時並沒注意,這時才發現,圍網側邊四面都掛有同樣的紅色條幅:中華傳統射藝文化節開幕暨灃市射箭公園落成儀式。
「同學?同學?」
直到對方走到跟前,溫隨才確認這聲「同學」是在叫他。
「嘿,打擾你啦。」
說話的是個身材微胖的年輕人,見溫隨看來,趕忙從懷裡抽出兩本冊子,剛遞出手卻在抬眼時明顯怔了下。
「……」溫隨稍皺眉,還是禮貌接過對方已經遞來的東西。
年輕人很快回神,局促地笑笑,「抱歉,我瞧你在這站挺久了,來看文化節的吧,是不是沒約上票?」
溫隨低頭看向手裡的彩色冊子,封面有一人正在射箭。那副弓箭的樣式與他所知、以及方才儀式上用的都不大相同。
對方沒收到回應也不氣餒,又接著補充,「進不去沒關係的,我們箭館是市箭協備案的正規機構,也是這次活動的承辦方之一。」
箭館?溫隨若有所思,視線上抬打量這位年輕人。
「哦對忘記自我介紹了,我叫鄭許然,是飛羽射箭俱樂部的教練。」
鄭許然報上姓名,主動替溫隨翻開宣傳冊的某頁,介紹照片上各種弓。
「今天我們有免費體驗活動,你既然來了就別白跑一趟,看看這些設備有沒有趁手的,可以隨便試。」
雖對這番話不能完全理解,但對方過於殷勤的態度,難免令人生疑。
溫隨本就心有警惕,剛想借故走開,卻陡然瞥見宣傳冊下掉出來的後半頁。他抬手將那頁掐住,稍微一帶整張紙便完全呈現眼前。
「看上這把了?」鄭許然沒發覺溫隨異樣,笑著誇獎,「挺有眼光的啊,你等等我這就給你拿來。」
他興沖沖轉身,結果愣住,「……人呢?哪兒去了?剛還在這做示範來著。」
鄭許然邊說邊四處張望,終於尋到某個背影,「有了,席哥!」
他更大聲叫了兩次,可惜這時廣播里響起活動配樂,喊聲瞬間被蓋過。
不過溫隨已經循著鄭許然朝向,發現了他口中的「席哥」。
那裡位於活動場地中心,清一色都是穿白上衣的男女老少,許多人身上都配有相似的射箭裝備,可溫隨一眼就鎖定那人,確切說,是他手裡那把弓。
陽光將狹長弓影打碎,輪廓似分明又不分明。
溫隨眯起眼,徑直走去。
那人忽然彎下身,混在一群高高矮矮的小孩子中不見了。
溫隨心中一跳,加快步伐,卻在進場的位置被工作人員攔住,「您好,請出示票證。」
溫隨沒有票,也還未了解過什麼是票,但他大約猜到誰可能會有。
身後的鄭許然這時跟上來,據溫隨觀察,但凡穿這種白色衣服的都能在這裡來去無阻。
只可惜……「別看我,我也沒票。」
鄭許然無奈地聳肩,「會場限人數,我跟席哥共用一個工作證,所以咱只能等他出來,或者你先試別的弓呢?」
溫隨斂下視線,暗暗掃過眼前咫尺的這道門,到底什麼也做不了。
他將注意力轉回場內,即便早已清楚當下處境,但要徹底接納這樣一副軀體的局限性還是太難,等待則更難。
因為那把弓,他不得不在意。
彷彿是為回應溫隨所想,那背影再度起身,下一刻竟突然將執弓的手臂舉高。
光線與角度恰到好處,猝不及防地,弓的形貌在溫隨視野里徹底明晰!
一陣顛倒天地的頭暈目眩后,他聽見鄭許然鬆口氣似地笑,「不愧是我席哥,那可是博物館珍藏限量款,才從地底下挖出來的,要被那些小不點擠壞也太慘了。」
這話里透出零星意思,過火花般在溫隨腦內迸開,他驀地轉頭,毫不意外將鄭許然唬了一跳。
「怎、怎麼?」
溫隨微微皺眉,迅速收斂神色別過臉去。
剛才那點外露情緒全部藏起,轉眼又是拒人千里的冷漠。
無論如何,他必須先確認一件事。
溫隨環視場地四周,除此處入口外,前後左右都是圍欄,無法直接穿過。
鄭許然仍愣在旁邊,直到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噤,才驚覺後背一層涼汗。
九月的天,南方的氣候。
臨近中午熱浪漸起,剛剛那冷冰冰的一眼,快得像錯覺,鄭許然小心瞥向溫隨側臉,猶豫一下才試著低聲問,「你該不會把我剛剛的話當真了吧?」
溫隨回過眼看他,這句反問不難聽懂。
少年面容乾淨,氣質卻透著與年齡不符的淡漠,他依舊不發一語,但鄭許然還是領會到那個勉強可稱為挑眉的微表情。
「……看來是了。」鄭許然強忍著不笑出聲,「沒想到你這個同學還挺……呃挺認真的,哈哈對不起,害你這麼緊張,是我的錯。」
他誠懇道歉完,又正經解釋,「那把弓不是真品,是仿製的,再說了真品怎麼可能隨便讓人拿著滿大街跑啊。」
溫隨眼神里已然隱去的驚濤駭浪,因這一句再度雲譎波詭般變幻莫測。
博物館,珍藏,真品,仿製?
句子聽來或許彆扭,但其中某些字眼稍加揣測,推敲含義,足令重點浮出水面。
而與此同時,那邊的「背影」也終於有了新動向。
他走出人群,看上去正要去往反方向!
溫隨不再等了,果斷繞過入口的門,沿圍欄外往同樣方向快步跟上。
眼前景象峰迴路轉,原來圍欄對向是個出口。
那背影已經走到活動場地邊緣,與溫隨僅隔著十幾步遠,只消一個轉身,就能正面遇上。
可就在這時,有兩個拿相機的男人堵在門邊,將那個背影搶先攔下來。
「我認識你!你是席舟?」
溫隨聽見其中一人高聲詢問。
席舟?這兩個字在溫隨腦內短暫停駐片刻,又飛快被略過。
然後就見那背影擺擺手,應該是說了句什麼,攔路的兩人露出既疑惑又不甘心的表情。
周圍雜訊此起彼伏,除開頭那句驚詫的問話,後面的溫隨都沒聽清。
他只是放慢步伐,如同尋常路人般逐漸向那裡靠近,同時調整因疾走而紊亂的呼吸。
終於結束談話,那兩個男人恰好朝溫隨這邊走來,幾乎與他擦肩而過。
溫隨聽見他們感嘆——
「沒想到啊,席舟竟然淪落到教小孩子學射箭,真可惜了。」
「誰說不是呢……」
沒來由地,這淪落一詞里透出輕嘲意味,莫名讓溫隨不大舒服。
他看向那個名叫「席舟」的陌生人,對方離他僅剩幾步之遙,仍然只有背影,似乎正低頭看什麼,並未轉過身。
溫隨緊緊盯著那把弓。
越靠近,越感覺調整好的呼吸又一點點脫離掌控,這次顯然不是由於這副過於羸弱的身軀所帶來的。
必須承認他還沒足夠把握,即將跟眼前人面對面,該如何開口才不會引起懷疑和差錯。
畢竟他並未完全適應這裡語言文字和溝通方式。
首先要說「你好」?梁舒跟別人打招呼都是以這句開頭。
溫隨默默演練兩遍,依舊感覺古怪,但還是輕吐口氣,朝目標走去。
「小隨!你怎麼跑這兒了?」是梁舒追過來。
溫隨並不意外,但凡出趟門,梁舒哪怕離得遠也會一直看他。不過這並不妨礙他的計劃,相反她或許還能幫上忙。
然而溫隨很快發現自己想錯了。
梁舒問完那句,不知怎麼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
並非普通的拉扯,梁舒用勁兒極大,神情更是異常,驚惶恐懼,像被什麼嚇到,整個人如臨大敵。
若非溫隨還知借幾分巧勁,就憑現在這身體早被她拽倒。而事實上他也已經被她拉得整個人轉過來,險些失去平衡,剛穩住就瞥見路邊緩緩停靠了一輛車。
駕駛座車門打開,溫從簡急急忙忙跑下來。
更令人意外的事情還在後頭,溫隨都未來得及反應,就聽梁舒驚叫一聲,突然尖聲喝道,「你別過來!」
她這句是朝他身後喊的。
緊接著溫隨聽見一個溫和的男聲,「梁阿姨,您不認識我了?我是……」
「別過來!你離遠點!別過來!」
那聲音被梁舒生硬打斷,而後溫隨身不由己又被帶出幾步遠。
「阿舒,你冷靜點……」溫從簡試圖勸說,手還沒碰到人就被梁舒不管不顧地撞開。
她彷彿魔怔似,拒絕任何人靠近,一邊不停高喊著一邊將溫隨往汽車那邊帶。
溫隨試圖抵抗,卻發現自己現在的力氣哪怕用到極致竟還敵不過一個女人,混亂中頭還被梁舒手肘重重撞了一下。
漸漸地,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吸引不少路人駐足。
「這是什麼情況?」
「不會拐賣人口吧?要不要報警啊!」
溫從簡連忙解釋,「這是我老婆孩子,是家事,抱歉打攪各位。」
眾人將信將疑,但也有指出,「這男孩看著也有十四五了,而且他娘倆是長得有些像,應該不是拐賣吧……」
「是啊,光天化日在大街上,哪能這麼囂張?」
「可萬一呢,現在人販子太有手段了……」
溫隨手腕被掐得快沒了知覺,頭部受擊后還在嗡嗡作響,再加上周圍七嘴八舌的議論,前額一突一突地疼,視野更是隱約開始搖晃,越來越劇烈。
怎麼回事?
他還沒弄清楚,絕不能現在……
剛閃過念頭,溫隨眼前就一陣發黑。
意識終於渙散,饒是再不甘心想要維持清醒,也抵不過身體消沉。
那些惱人的聲音倒是漸漸飄遠,除了梁舒驚慌的哭叫,以及方才那個男聲——
「溫叔叔,需要幫忙嗎?」
宛如水落石出,最後迴旋耳際,愈輕愈清晰。
奇怪……
溫隨來不及細想,整個人便墜入徹底而無邊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