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人奇怪,問的問題也怪。
溫隨朝問話的人瞥去一眼,沒有作答。
席舟碰了個不軟不硬的冷釘子,也不生氣,依舊和善地笑著,還同溫從簡夫婦寒暄。
溫隨視線在他身上逡巡一周,似乎沒什麼特別,正要斂下目光,突然覺察對方似乎在看他右手。
溫隨下意識警惕,迅速將手背到身側,抬眼卻見席舟仍在同那兩人講話,彷彿根本從未注意過這邊。
莫非是錯覺?
「舟舟教練!」
門后跑進個小男孩,一把抱住席舟胳膊,拽著他蹦蹦跳跳,「教練教練,今天是爸爸來接我的,我跟他說我上靶了,他還不信,你快去幫我作證!」
小孩個頭不高卻相當敦實,胖虎虎的,席舟被他掛在身上,一點兒也不惱,好脾氣地邊答應邊往回走。
「溫叔叔,我先送學生,這弓您讓小隨用,注意別空放就行,小心打到他。」
沒等席舟完全出門,溫隨就直接走到牆邊,將木弓放回原本的位置,顯然對這好意並不領情。
溫從簡見狀也就沒說什麼,倒是梁舒,還望著席舟離去的那道門出神。
**
等學生和家長都離開,箭館里才又安靜下來。
兩名助教忙著收拾大廳的沙發,打掃桌上紙杯,鄭許然則張羅要訂外賣,被梁舒阻止了,「你們這兒有小廚房嗎?能開火做飯的。」
「有啊,不過調料好像不全了。」
「帶我去看看……小隨你等等你爸,別亂跑。」
梁舒去趟廚房還不忘叮囑,溫隨不必做事,就在箭館四處觀望,暫時沒什麼發現。
席舟方才就跟溫從簡出去了,沒多久兩人各抱個保溫箱回來。
幾人圍攏就地開箱,裡面除了梁舒親手包的幾大包餛飩,還有許多別的凍貨吃食,品類豐富,都很新鮮。
早上溫從簡和梁舒還在商量,考慮到席舟箭館里還有別的年輕人,既然帶東西過去最好兼顧,於是他們又去超市現買,直接導致出發晚點遇到堵車。
這些溫隨都看在眼裡,人情世故的事他當然懂得,只是從前不需要,後來也不屑一顧。
但現今看溫從簡和梁舒做來,竟覺得這兩口子麻煩歸麻煩,卻並不討人厭。
受限於廚房條件和時間緊張,午飯大家就圍在一起吃了頓餛飩,還有那兩屜燒麥。
幾乎沒怎麼休息,接著就有學生陸續來館里準備下午課。
席舟去教室后,鄭許然悄悄跟溫從簡他們講,「周末排課集中,主課基本都是席哥在上,兩節中間只隔十分鐘,一直要忙到晚上九點才能喘口氣,很辛苦的。」
梁舒忙問,「沒有其他的教練能輪班嗎?」
「不是沒有,以前也招過,但學生和家長雷打不動都奔席哥來,分都分不走,一班報滿了開下一班,開著開著就越來越多了,席哥既不想讓家長失望,更不願意別的教練難堪,就他一個頂到現在。」
溫從簡疑惑地看向鄭許然,鄭許然立刻懂得他的意思,笑道,「我就是個二把刀,半路出家,可當不了專業課主教練,帶帶體驗課臨時課還差不多。」
沒聊幾句,後來鄭許然也進教室忙去了。
溫從簡對梁舒道,「難怪席舟說他跟人合夥開箭館,主要對方出錢他出力。」
「小舟這孩子打小認真,就怕累著他還不肯講。」
「放心吧,都這麼大人了……」
大廳靜悄悄的,已經又只剩下等待的家長。
後來溫隨沒再見到席舟,跟溫從簡和梁舒沒待多久便離開了。
第一次來達不到目的也在意料之中,總歸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不怕找不到機會。
**
當晚席舟打來電話時,溫從簡正在書房整理教案,一見手機屏幕上的名字,便從屋裡出來,舉起手機朝梁舒晃了晃,打開免提。
「喂,溫叔叔嗎?不好意思剛下課……」
這聲音一出,梁舒臉上立刻露出明顯的笑容,但她沒吭聲,只是趕緊把電視音量調到更小,然後仔細安靜地聽。
溫隨也正在客廳,兩腳泡在熱水盆里——是梁舒安排給他的晚間例行任務,據說來自哪位中醫的建議。
要擱往常,梁舒肯定得監督他泡夠時間的,但這會兒注意力卻已經完全被電話吸引過去。
這通來電其實沒什麼實質內容,不過是席舟作為晚輩,客氣又周到地為白天沒能盡到地主之誼而惋惜和道歉。
溫隨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覺得乏味,倒是梁舒對席舟的態度,才彷彿值得推敲。
今天白天當面時,她幾乎不怎麼同他說話,卻會一刻不停地暗中關注,而背地裡這種過度關注更是不加掩飾。
溫從簡對此的反應則完全縱容,見怪不怪。
多年重逢且相隔輩分的故交,該是如他們這般嗎?
直至電話掛斷,梁舒才起身往陽台走,其實方才中途洗衣機就響了,她也完全置之不理,惜時如金。
溫從簡跟上去,「還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商量。」
梁舒翻找衣架時臉上還帶著笑,「什麼事?」
「先前醫生說,適當運動對小隨恢復有幫助,他現在不去上學,這樣總待在家裡也不是辦法,不如我們給他報個訓練班,先把身體練好了。」
「好啊,」梁舒答應得很痛快,「打算報什麼項目?」
這回溫從簡猶豫了一下,看著妻子的背影欲言又止,梁舒沒聽見下文,轉過身來,「怎麼了?」
溫從簡才道,「醫生說不建議太劇烈的,還要能充分調動大腦專註力,不能只局限在體能方面,我選來選去符合要求的不多,而且小隨身體不好,對抗類項目的確也不適合他……」
他拐著彎說這麼多,就只不點題。
可梁舒卻忽然明白過來,手上動作也停了。
溫從簡主動接過衣架,「我來晾吧,你歇會兒。」
兩人後來都沉默,隔著陽台半扇門玻璃,溫隨見溫從簡彎腰從濕衣簍里抖開衣服,一件一件熟稔地展平晾好。
終於等洗衣機空了,梁舒妥協般嘆了口氣,「讓我想想。」
晚上,溫隨剛準備躺下,外邊就傳來輕輕的敲門聲。
「小隨,睡了嗎?」
溫隨抓起一件薄外套披在肩上,起身開門。
門開的瞬間,梁舒明顯怔了怔,大概沒料到他這麼快就出來,有些措手不及。
她不自然地抿起唇,抬手理了下耳際的頭髮,「小隨,那個……就是媽突然想到一個事兒,想問問你。」
「嗯。」溫隨答應了一聲,又道,「您問。」
「你……」梁舒抬眼看著已經長得比自己還高的兒子,似乎下定很大決心,才慢慢問,「你還喜歡射箭嗎?」
……
這已經是今天第二次被問及這個問題了。
不過「還」——是什麼意思?
「我喜歡過射箭?」
溫隨直截了當點出梁舒問題里的關鍵。
這下她臉上神情徹底定不住了,溫隨震驚地發現,就這麼短短瞬間,她睜大眼,彷彿聯想到什麼異常恐怖的東西,呼吸一下變得又深又急促。
溫從簡突然出現,扶住梁舒肩膀,將她按進自己懷裡。
「小隨,一會兒我再跟你說。」
顯然從剛才起他就在暗處。
溫隨沒再關門,他就靠在門邊,細想這樁樁件件,梁舒表現太不尋常,她抵觸那把弓還算情有可原,怎麼好像對射箭這件事都相當敏感。
但另一方面,她待那席舟又極好,今天去箭館也一切正常。
溫隨想到某種解釋,或許梁舒厭惡的不是射箭本身,而是射箭這件事和原主產生聯繫?
溫從簡過來了,看他的樣子梁舒已經恢復平靜。
知道溫隨會有疑問,他道,「你小時候的確喜歡過射箭,但你媽媽當時擔心將來影響學業,所以反對過。」
「很反對?」溫隨一針見血,怕不是反對過這麼簡單。
溫從簡苦笑,「……是,她非常不願意你學射箭,當中的原因也很複雜,一時半會說不清,但是你放心,如今你媽媽已經想開了,否則她不會堅持親自過來詢問你的意思,你要知道這對她而言真的很難。」
「畢竟作為父母,你健康平安最重要。射箭是項不錯的運動,我們商量過,你今天也去箭館感受了,倘若你還有興趣,我們支持你學一段時間,所以看你怎麼決定。」
**
相比周末,工作日的箭館完全是兩種狀態。
外邊的停車場昨天還滿滿當當,今天就完全放空,十幾隻麻雀在院里嬉戲啄食,有人經過也不飛走,頂多撲騰下翅膀,落到稍遠處繼續悠閑自在。
場館外側的窗戶都被打開,吸塵器的雜訊連續不斷傳來,倒不覺得冷清。
溫隨見到席舟時,他正在某間教室內打掃。
戴著藍色口罩和手套、黑色棒球帽,身前圍了條圍裙,與身量相比略顯短小,看上去有些滑稽。
而他低著頭,口罩和帽檐把整張臉都遮完了,溫隨差點沒認出來。
但就是這樣子,卻叫梁舒在門口看得,半晌也沒捨得說句話。
溫隨當然更不會主動打招呼,於是氣氛就這麼微妙地持續不知多久,直到席舟暫停動作,兩指夾住口罩往上扯了扯,這下應是餘光瞥見有人,才抬眼看過來。
「梁阿姨?」他手托帽檐,揚眉笑開,「你們來了怎麼也不叫我?」
吸塵器的聲音戛然而止,席舟幾大步邁過來,「久等了吧?這裡灰大,我帶你們先到外面坐。」
空氣里飛揚的細小顆粒旋繞在他周身,隨步伐走動被掀起來,光幕塵霧間整個人顯得灰撲撲的。而反觀大廳卻已窗明几淨,煥然一新。
梁舒放下包,「有什麼我能幫忙的?」
「不用了阿姨,你們坐車過來也累,歇會兒,」席舟摘下手套,熟稔地泡好一杯熱茶,「只剩那間教室,很快就做完了,稍等我下,十一點可以準時上課。」
他又看向溫隨,「小隨想喝點什麼?果汁還是碳酸飲料?」
溫隨:「……」碳酸飲料是什麼?
梁舒忙打圓場,「這孩子不怎麼愛講話,你別見怪。」
「不會的,」席舟卻道,「有話少的就有話多的,像我也常被嫌啰嗦。」他來到冷櫃前,上下看了看挑出一瓶,遞給溫隨。
「如果沒特別偏好,就這個吧,石榴汁,最受那些小朋友歡迎。」
小朋友……
溫隨不明顯地蹙了下眉,「謝謝。」
席舟已經幫他打開了,果汁接過手裡並不涼,看著瓶內紅紅的液體,溫隨暗暗嫌棄,勉強嘗了一點,味道竟還能接受。
見席舟打算回教室繼續,梁舒忍不住問,「那位小鄭教練還有其他助教呢?這麼大的地方就你一個人打掃?」
「助教都是在校學生,周末才會兼職,許然早上剛來過,他不是固定班,有空才來轉轉,」席舟戴上手套,「再說沒課時我也閑著,搞個衛生不成問題。」
他說著走進教室,沒一會兒將吸塵器拎出來,再把塵盒裡的羽毛碎和木屑倒進垃圾桶,又提著拖布返回去。
溫隨看出梁舒很想幫忙,但礙於席舟的婉拒而有所遲疑,所以端著茶杯坐立不安。
終於她還是放下杯子,起身悄悄站到門邊。
溫隨看著梁舒專註的背影,一閃而過的短促瞬間,他忽然意識到是哪裡古怪。
雖然梁舒性格時而捉摸不定,但多數時候都堪稱是位細心體貼對兒子無微不至的母親。
所以即便溫隨發現她對席舟格外與眾不同,也從未想過以這樣的角度比較。
但現在溫隨卻越看越不對勁……因為梁舒對席舟,從某種角度,甚至比對他這個「兒子」還要關切。
尤其當兩人同時在場,這區別就更加凸顯。
**
備好器材,提前約好的體驗課也開始了。
「這間是18米射道的室內場,過來這邊,站這兩個腳印的位置。」
席舟做了個手勢,待溫隨到指定點后,上下打量過他的站姿,點頭道,「叔叔說你身體弱,我倒覺得還可以。」
跟著他的評價,溫隨朝鏡子里瞧了一眼。
裡面那少年微垂著頭,發簾不太精神地耷拉著,面白唇淡、四肢消瘦,身材過分纖細,怎麼看也不是「還可以」的模樣。
教室寬敞明亮,兩側都有大鏡子,溫隨和席舟站在中央,梁舒坐在場邊。
正向遠方是箭靶牆,兩張彩色環形靶紙很醒目,前面兩步的弓架上放著不同樣式的弓,其中五六把是溫隨在宣傳冊和照片牆中看過、但沒見過實物的。
「雖然是體驗,為安全起見,也需要帶你先做個簡單的熱身。」席舟屈起手肘,「主要是上肢關節的活動,跟著我做。」
溫隨內心不情不願,礙於梁舒在場,且自己還有目的在,也依令照做,學席舟的樣子小幅度地活動手腕。
幾分鐘的簡單熱身後,席舟教溫隨認識器材,「這裡有反曲弓、複合弓和傳統弓,傳統弓我想你應該能看出來,另兩種之前有了解過嗎?」
溫隨搖頭,席舟指向其中一把,「反曲顧名思義,就是弓臂末端、也就是這裡向外彎曲,這是個廣泛的定義,通常我們說反曲指的是競技反曲,在重大賽事的射箭項目中使用,後面如果你有興趣我再給你詳細講。」
「然後是複合弓,」他說著從弓架上取下一把來,遞給溫隨。
弓身接在手裡沉甸甸的,摸起來材質也很特別,上面還有些溫隨沒見過的小部件。
「複合弓是目前各類弓里結構最複雜並且最重的,和一般弓最大的區別就是有好幾根弦,兩端還有動滑輪,看著很難的樣子其實對新手很友好,一般人拉開60磅反曲弓很費力,拉開同樣拉力的複合弓只相當於拉開20磅的反曲弓,而且採用專門的撒放器,更適合普通人練習。」
簡要進行了一番介紹后,席舟問,「有特別想體驗哪種嗎?」
溫隨視線掃過面前陳列的幾把弓。
席舟以為他拿不定,又補充道,「對不同弓來說,射箭的基本發力原理都相同,多數是拉弦指和搭箭位置的區別。競技反曲更講究科學體系,傳統弓注重細節差異,就像各種武術門派一樣百花齊放,複合弓威力大操作簡單。你想學哪種我都可以教你。」
說到這他似想到什麼,對溫隨一笑,「如果覺得沒聽懂,我也可以再多講兩遍,慢點講,有問題隨時打斷,沒關係。」
接著他便沒再多言,同梁舒交換個眼神,彷彿心中有數,又看向溫隨,等他決定。
毋庸置疑,席舟是知曉某些「特殊」情況的。
原本他同那些孩子講話時語速就不快,現下更是極盡所能地耐心再耐心,介紹時還特意增加手勢,對照實物細節加以講解。
溫隨看出來,自己這是被特殊對待了。
其實昨晚跟溫從簡談過後,他心中多是不以為然。
他既沒生病,自然也不需要學射箭,更不必別人來教,但迫於不可明說的原因,他又只能順水推舟,默許來這裡接受訓練。
被教的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教的人倒十足認真。
溫隨抬手指定其中一把弓。
反正也不是真要學,就挑個最熟悉的,便於做樣子。
「行,那就傳統弓。」席舟將弓取來。
溫隨接過手裡試了試,又將弓身豎起,抬眼看向弓片一端。
「覺得不趁手?」
溫隨沒想到席舟竟能看出他想法,「……還好。」
他不挑剔,僅僅是下意識在做判斷,但席舟卻說,「沒關係,那我們再選一把。」
隔壁就是器材間,這裡存放的弓都沒上弦,但可以看出平時養護得很好,整整齊齊掛了三層。
席舟熟練地從第一層取下幾把弓,展開放在兩人面前的長桌上,邊擺邊道,「你年紀還小,後面身高肯定得長,但你的優勢是手臂長,我估算這幾把應當都合適,你在裡面選,看有沒有中意的。」
溫隨卻完全沒看他拿的這些弓,從進來起視線就筆直落在第三排最右側靠後面那把弓上。
等席舟說完,他便指道,「那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