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在警察局做完筆錄出來后已經是深夜,蘇承耀看著呂振打來的十幾個未接電話,只覺得腦殼疼。
費安寧看他面色陰沉,害怕地吞了下口水,眨巴著大眼睛站到他的面前。
「哥?」他試探地叫了一聲。
但蘇承耀一個眼刀飛了過來,把費安寧的臉都嚇白了。
畢竟他是親眼見過蘇承耀單槍匹馬嚇退一群小混混的,那場面的震撼程度,直逼趙子龍在長坂坡殺了個七進七出。
蘇承耀絲毫不停,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費安寧只能踩著晃晃悠悠的小碎步,小跑著後退。
「是這樣的,他非要包養我,我肯定誓死不從啊!然後我就說你不能這樣,我也不是沒人撐腰的。他就說這個圈子裡有資格給你撐腰的人基本都在隔壁看點映,你不如現在把他叫過來。」
「我當時本來有點慌的,但兔子急了還跳牆呢,我就靈機一動,想到你肯定在,反正賭都賭了,也不差這一下了,就告訴了他們你的電話。」
費安寧說了這麼一大段話完全不帶停的,而且看錶情還挺驕傲。
但反觀蘇承耀,沉默且高貴,宛如一尊行走的觀音像。
「前輩,老師,大編劇,哥,」費安寧最後無計可施,只能用雙手頂著蘇承耀的肩膀,高喊了一聲:「爸爸!你聽我說!」
「哎,」蘇承耀停下腳步,抱著手臂,眉尾高高挑起,「你說。」
「你你你!」費安寧被蘇承耀的變臉驚到了,一口氣差點沒上來。
蘇承耀卻揮揮手:「行了,別廢話了,接你的人來了。」
費安寧回頭一看,一個穿著黑色長風衣,戴著墨鏡的男人正從車上下來。男人身材頎長,包裹在休閑褲中的腿更是長到逆天,不到二十米的路,生生被他走出了T台范。
要不是認識,蘇承耀肯定會以為他是哪家娛樂公司剛簽的模特。
費安寧一看到他,就像是兔子看到鷹,直往蘇承耀身後躲。
然而男人的手也長,直接越過蘇承耀,像是拎小雞一樣,拎著費安寧的后脖頸就把他拎了出來。
「啊啊啊——」費安寧發出震耳欲聾的慘叫,眼巴巴地看著蘇承耀,指望著他能拯救自己。
蘇承耀卻只是遺憾地聳聳肩,臉上寫著「無能為力」四個大字。
「蘇老師,您好,我是費安寧的經紀人,我叫羅宜年。」風衣男一手拎著費安寧,另一隻手和蘇承耀相握。
這一對經紀人和藝人的性格截然相反,費安寧就像只快樂西高地,要多皮有多皮,就算挨頓揍也好了傷疤忘了疼。
而羅宜年則是只冷酷頭狼,渾身上下充滿了肅殺之氣。
他們站在一起時,總會讓人以為兩個人的身份是不是反了。
「今天的事情非常感謝,給您添麻煩了。口頭上感謝可能不夠正式,隨後我們會把謝禮送到。」羅宜年說道。
「問題不大,謝禮就免了,」蘇承耀話鋒一轉,「打錢就行。」
羅宜年的額角的青筋跳了跳,他咬著牙:「好的,沒問題。」
說完,他拎著費安寧,轉身大步離開。
蘇承耀快樂了,至少這個忙沒白幫,掙錢的快樂是無法想象的。
*
理所當然,蘇承耀錯過了點映會,也被呂振罵了整整半個小時。
蘇承耀按下靜音鍵,同時大腦自動屏蔽呂振的聲音,他就當是BGM,順手打開了和邊錫的對話框。
他還不知道要怎麼和邊錫解釋他沒看上《集中營》這件事。
他想了幾個理由,突然生病去醫院?路上堵車沒趕上?小行星撞地球砸在了出門的必經之路上?
到了最後,他連喪屍圍城的故事都想過了,除了讓他的靈感筆記上多了幾個梗之外,並沒有別的收穫。
最後他還是自暴自棄了,反正他一直以來就不會社交,也不差這一次了,邊錫也應該不會記得這件小事。
但沒想到,在他裝死了幾天後,邊錫發來了一條莫名其妙的消息。
【為什麼改成這樣?】
蘇承耀覺得莫名其妙,回了個【發錯了?】
很快,邊錫又發來一張圖片,圖片內容是劇本的一頁,文字有些模糊。
但這點模糊不影響蘇承耀在第一時間看出來,這是《金鑾殿》的劇本。
只是,這段劇本的內容,完全不是在他手下誕生的文字。
「是這天下負了我,我不過是要奪回我自己的東西。錯的不是我,是這個天下!」
看著這句中二無比的台詞,蘇承耀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他就是夢裡寫劇本也不會寫出這樣的東西。
更何況,他筆下的主角是城府極深的領袖型人物,怎麼可能當著一眾下屬的說這樣幼稚的話。
蘇承耀坐直了身體,他把圖片放到最大,認真地辨別出了圖片的每一個字。隨著他看清的台詞越多,他越是覺得心底的怒火瘋狂上涌。
【這是什麼?】他用最後一絲理智問。
邊錫沒說話,只是甩來一個Word文檔。
因為憤怒,蘇承耀的手劇烈地顫抖著,點了幾次才戳中文件。
然後,他看到了一個被修改得面目全非的劇本。
主角的人設被改得亂七八糟,原本的劇本中,主角從一個熱血少年郎,一步步變成了充滿野心,卻又剛愎多疑的帝王。
但現在的劇本中,男主小時候是個中二的傻逼,長大后,則是個老了的傻逼。
至於其他角色,就更別說了。
一個重要的配角被完全刪掉,取而代之的是和男主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兩人之間充斥著刻意賣腐的情節。
而且這樣還不算完,還生生加進來了一個反派女性角色,因為喜歡男主喜歡到了瘋魔的程度,而設計害死了男主的兄弟。
蘇承耀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看完的劇本。他只知道,他看到最後的時候,因為死死咬著牙,舌尖都咬出了血泡。
而他的手指因為攥拳過於用力,關節甚至都無法伸展。
「我日他們祖宗,這是誰寫的!」蘇承耀狠狠地把手機砸了出去。
手機摔到牆上,發出一聲爆炸般的碎裂聲,這聲音如同一道驚雷,炸在蘇承耀的頭頂。
但手機扔出去,他還是覺得胸口堵得慌。
他辛苦創作的孩子,就這樣被玷污了,而他自己甚至毫不知情。
所以是誰改的?是誰指使的?為什麼沒有一個人告訴他?
蘇承耀甚至沒法冷靜下來思考,他每在心裡問出一個問題,都覺得自己的憤怒更盛了幾分。
他拚命深呼吸,用力回想著曾經學過的快速冷靜辦法。
「停下工作」「呼吸」「放鬆肌肉」……
他機械地念著這些,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覺得能夠正常呼吸了,口鼻中不再是血銹味。
他撿起地上的手機,鋼化膜經不住這樣劇烈的衝擊,屏幕已經碎成了蜘蛛網,但還勉強能看出屏幕上的字來。
在他平復的這段時間,邊錫又發來了幾條消息:
【你是被逼著改的對嗎,是遇到了什麼難處嗎?】
【如果你有難處,我可以幫忙,但我還是希望你能堅持自己。】
【我看過你的作品,也喜歡你的風格,我相信劇本最終改成這樣,不是我們任何人想看到的。】
這些話都是邊錫會說出來的。
曾經的蘇承耀覺得他這是換位思考的體貼,但現在,他卻覺得句句話都刺在了他的心間。
他委屈,他痛苦,他很想和全世界高喊——這不是我改的!
但他卻說不出來,他感覺如鯁在喉。
邊錫會以為是他寫的這不奇怪,這一定也是看到劇本后其他人的想法。
所有人都知道,他寫劇本從不假手他人,他沒有編劇團隊,沒有挂名,更不會外包。從大綱到終稿再到跟組,都是他自己完成。
他能跟著劇組熬通宵,修改劇本極快,連叫不出名字的小配角也會有人物小傳。
總之,他一個人就是一整個團隊。
所以,如果他說劇本不是他改的,這話連他自己都不相信。
而且他知道自己這拖後腿的破性子,他能寫出情節引人入勝,邏輯毫無疏漏的劇本,但在為自己辯解的時候,卻甚至不能心平氣和地交流。
正如現在,他明明有足夠的證據為自己辯解,他卻說不出口。
他反覆地按下鎖屏鍵,又解鎖,鎖屏,又解鎖,強迫症般機械地重複著這個動作。
蘇承耀的腦海中開始浮現出片子上映后的種種景象。
「這什麼圈錢的垃圾爛片!奔著蘇承耀和呂振來的,他們現在就這個水平?」
「這麼多年,他怕是早就江郎才盡了吧。」
「他哪裡有過才?估計是近幾年沒人給他抄了,才寫的越來越難看吧。」
他閉上眼睛,眼前是一團糟的電影。睜開眼睛,耳邊又充斥著不絕的罵聲。痛苦的焦慮感如同潮水一樣,緩緩沒過他的頭頂。
「都滾開啊!」他痛苦地喊了一聲,雙手抱住頭蹲下,身體蜷縮成小小的一團。
「滾開!滾開!!」他的聲音越來越小,直到連他自己也聽不見。
過了許久,他才緩緩地從蜷縮狀態展開,抓起手機,深呼吸了幾次,才打出一條消息。
【如果劇本這樣改了,你還會演嗎?】
邊錫也打了很久的字:【抱歉,我對這樣的角色確實興趣不大。】
蘇承耀冷笑了一聲,躺在地板上。
這聲冷笑是給他自己的,他覺得現在的自己就像是個笑話。他為之嘔心瀝血的作品,在別人的眼中只是個工具。
他自從畢業后成為一名職業編劇,到現在也有六年的時間了。這六年的時間,他積累了越發嫻熟的寫作技巧、成熟的創作思維、名望、財富、人脈……
但這些,在所謂的資本面前什麼都不是。
想到這一點,蘇承耀覺得疲憊,也覺得可悲。
他想和往常遇到情緒問題那樣,先酗個酒再說。沒有什麼是醉一場不能解決的,如果有,就兩場。
然而,這次,他在打開酒櫃前的一瞬間停住了。
他飛奔回卧室,撲到床上抓起手機,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他的手指依舊在顫抖,只是這次不是因為生氣,而是緊張。
他一字字打下發給邊錫的消息:【如果我說這個劇本不是我改的,你相信嗎?】
【我信。】邊錫說。
【為什麼?】蘇承耀再次想給問出這話的自己一巴掌。
【因為你是優秀的編劇,你尊重自己的作品。】
這一瞬間,蘇承耀感覺漆黑的房間中突然開了一扇天窗,有明媚的天光照射進來。
邊錫給了他希望,就像是給他點亮了一盞燈。
邊錫說他是優秀的編劇,或許他只是隨口一說,或許只是客氣的奉承,或許只是紳士的教養。
但這一刻,卻好像一隻伸出的手,將他從沒過頭的泥淖中拉了出來。
他呼吸著近乎奢侈的空氣,他抓住了這隻手,再也不敢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