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不出所料,未讀消息塞滿了對話框,全都是和工作相關的。蘇承耀只當看不見,而是點開了和呂振的聊天。
呂振見他不回消息,又有事找他,就去了他家裡,結果家裡沒有看到人,只看到一片狼藉。
【出什麼事了?看到回消息。】
【你在哪?和誰在一起?】
【再不回消息我就報警了!】
最近一條消息就在五分鐘前,蘇承耀回了個句號過去,瞬間呂振就彈了電話過來。
蘇承耀接起來,下意識拿遠了一點,熟練地回到微博界面。
呂振的吼叫傳來,蘇承耀邊刷手機邊聽著,他其實根本沒有聽內容,但他卻不反感這樣的咆哮,因為這能讓他難得地感覺自己和這個世界還有聯繫。
終於,在十分鐘后,蘇承耀找到了插話的間隙:「所以你找我什麼事?」
呂振喘著粗氣道:「劇本要改。」
「為什麼?都還沒圍讀,現在要改什麼?」
「總局那邊的內部消息,有一段劇情建議改掉,就是賦稅那裡,領導們還是覺得諷喻太強了,即便拍了也過不了。」
呂振說完后,等著蘇承耀的回復。
出於他的意料,蘇承耀並沒有勃然大怒。相反,他的聲音有些虛弱:「你知道的,為了這段劇情,我都做了什麼。」
「我知道。」呂振當然知道,為了即將被刪減的這段劇情,蘇承耀翻了近百本正史、野史,乃至縣誌。親自實地考察了二十多個縣城和村子。正因為知道這些,呂振甚至無法開口說出讓他修改的要求。
這段情節,是蘇承耀耗時將近一年,從厚重的歷史長河中找到的的真實發生的故事。
古時,有一名為彰縣的縣城。在前朝末期的苛捐雜稅下,產生了一道為征戰而開徵的「更賦」,即以錢糧代替服役的人頭稅。但當時,當地鄉民在高壓統治下早已麻木,這道更賦一直無人關注,卻又默默存在著。
時間來到本朝,開國之初朝廷推崇休養生息的輕徭薄賦,因此眾多稅種一併取消,這道稅本該在取消之列。然而,當時的縣令和縣丞為一己私利,竟將這筆賦稅通過正常的人丁稅掩蓋起來,暗中中飽私囊。
就這樣安然無恙地過了幾十年,直到一名對數字極其敏感的主簿新上任。他在瀏覽稅糧賬冊時,竟然抽絲剝繭地發現了這一筆錢糧的差異。
發現錯漏后,他沒日沒夜地調查了兩個月,終於弄清事情始末。然而,越是調查他就越是感到毛骨悚然。歷任縣令的關係都是盤根錯節,整件事若徹查,半個朝廷的人都要受到牽連。而以他一個小主簿之能,無異於蚍蜉撼樹。
但最終,他還是義無反顧地站了出來。他用了三天三夜,嘔心瀝血寫出一篇上疏,證據列舉清晰,言辭懇切。
只是,文官集團的力量豈能是他一個小小主簿所能撼動的。他的上疏石沉大海,最後落得個誣陷下獄,不明不白死在獄中的下場。直到百年後,再次改朝換代,歷史的車輪掀起層層黃土,才讓掩蓋在淤泥下的真相大白於天下。[1]
看到這個故事後,蘇承耀立刻去往了當地。小主簿的塑像就坐落在市博物館中,眉眼溫和,卻包含堅毅。見到雕像的第一眼,蘇承耀就被深深地觸動了,並將這段故事作為劇本的開端。
但現在,卻因為一些不可抗力,這段劇情要被全部修改,甚至是刪掉。
蘇承耀沉默許久,最終說道:「我現在不想說這件事,先這樣吧。」說完,他不由分說地掛了電話。
在這樣一個病痛纏身的時刻聽到這個消息,他甚至已經沒有憤怒的力氣了,他只是覺得深深的疲憊。
因為他知道,結果已經無法被改變。
他覺得心裡的躁動越發壓抑不住,這是他平日里暴躁的根源,但如今,他連個發泄的窗口都沒有。
點滴還在一滴滴流淌進身體,蘇承耀盯著緩緩下流的透明液體,不受控制地將手伸向了針頭。
在他的手下,尖銳的針頭從手背上被拔出,又在手腕上用力劃過。
由深到淺,由露出血肉到留下一道白色的划痕。
和他想象的場景不一樣,沒有血液噴涌而出的場面,有的只是血珠一點點朝外滲出。他自嘲地笑了下,看來他是真的傻了,一根細小的點滴針怎麼可能會劃破動脈。
這時,病房的門猛然被推開,邊錫狼狽地沖了進來。
「你瘋了!」伴隨著邊錫顫抖的喊聲,蘇承耀闖禍的右手被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握住,五指被掰開,針頭被奪走扔到一邊。
邊錫的手顫抖得比蘇承耀還厲害,好像受傷的是他一樣。
「你到底在幹什麼?為什麼要傷害自己?」
「沒事,」蘇承耀自己在床單上蹭掉血跡,「我就是……有點衝動了。」
「你難受就和我說,想發火也朝著我來,不要傷害自己了,可以嗎?」邊錫的雙眼通紅,「就當是我求求你。」
蘇承耀從沒見過邊錫眼中出現過這種眼神,明明剛剛離開時還是笑著的,不過短短几分鐘再見,他就變成了這幅慌亂又狼狽的模樣。
蘇承耀竟突然有些心虛了。
「我沒事,真的沒事。」他躲避著邊錫的眼睛,但無論躲到哪裡,他好像都能感受到邊錫的凝視。
最終,他重重拿起,又輕輕放下。
他蜷縮著身體,將頭埋進膝蓋中,一聲嘆息般微弱的聲音傳來:「我只是……有點委屈而已。」
「因為什麼委屈呢?」邊錫沒有叫醫生,而是坐在了床邊,用紙巾輕柔地擦掉蘇承耀手腕的血跡。
傷口不深,但蘇承耀身上多的每一道傷口,都會讓邊錫覺得心裡也狠狠一痛。
蘇承耀搖搖頭:「沒什麼可說的,無非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不是這樣的,」邊錫認真地看著他,「一個我很喜歡的作家說過,只是一個人的命運,只是一個人的悲喜,只是一個人的上升和墜落,也是值得書寫的。」[2]
「他說的沒錯。」
「所以我很想知道,在你身上發生了什麼。」邊錫問。
蘇承耀用沒受傷的手抓起散落的劉海,撩到腦後:「我?你是說剛剛,還是一直?」
「都行,你想說什麼都行。」
蘇承耀沉默了許久,最終他只是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他說道:「我只是覺得『堅持』這件事很可笑。」
「可笑?怎麼會?」邊錫迫不及待反駁,「無論堅持什麼,都不應該用可笑來形容。」
「你有在堅持,或者想要堅持的事情嗎?」蘇承耀從膝間抬起頭,反問道。
「我有啊。」
「你覺得自己會成功嗎?」
「當然會。」邊錫的語氣充滿了信念感。
這份信念感幾乎就要打動蘇承耀了,他看著邊錫的眼睛,即便因為疲憊而布滿了血絲,卻也依然閃耀著明媚的光芒。
這樣的光芒,已經多久沒有在自己的眼中見過了。
「可笑的理想主義者,你會後悔的。」蘇承耀小聲說道。他不知道自己是在罵邊錫,還是在罵他自己。
但邊錫卻搖搖頭:「我不會的。我知道,你也不會。」
蘇承耀發出一聲尖銳的嗤笑:「你了解我嗎?你知道我是做什麼的嗎?你知道我是好人還是壞人嗎?你憑什麼這麼說?」
邊錫沉吟片刻,說道:「我雖然不知道你是誰,你在堅持什麼,但我確定,你會做到的。」
蘇承耀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只是把臉埋進雙膝之間。
許久后,他沉悶的聲音才傳來:「苟晟最後怎麼辦的?就是那個……傷害我的人。」
他話音未落,邊錫就說:「放心,我會處理。」
「你要怎麼處理?」蘇承耀驟然抬頭,他的語氣有些生硬。但他立馬意識到自己說話有些沖,便試圖找補,「我不是質疑你,我只是想知道要怎麼辦,畢竟……」
「畢竟從司法鑒定上講,他對你的人身傷害量刑不會很重,而且他齷齪的行為甚至不能定性成□□罪。他得到的懲罰少得可憐,遠遠配不上他對你的傷害,對嗎?」
邊錫毫不掩飾地說出了蘇承耀內心的想法,戳中了他最隱秘的心事。
醒來後到現在,蘇承耀遲遲沒有問苟晟的結果,而是拖到了現在,就是因為如此。
作為編劇他略懂一些法律,邊錫說的這些他都懂。他無法接受,卻不得不接受。
他以為他最終要在絕望中妥協,但邊錫卻打斷了他痛苦的自耗。
「我來處理,」他的聲音無比堅定,「一切都交給我。」
*
蘇承耀還沒恢復元氣,需要足夠的休息。邊錫給他帶上門,沉默地走到了走廊盡頭。
他眉間皺出兩道深刻的痕迹,嘴唇緊抿。
他發出幾條消息,讓人去查苟晟的下落,又安排下去其他事情。
在等待的過程中,苟晟的那句話卻宛如附骨之疽,不停地在他的耳邊回蕩:
【老子睡個鴨子,和你有什麼關係?】
這句話讓邊錫始終在強烈的迷茫和懷疑中徘徊。
對於鄰居的身份,他有過很多種猜測,他不否認這個念頭在他心間閃回過。但就這樣被證實時,他竟然不知如何是好。
邊錫不曾因為蘇承耀的身份而對他產生任何的歧視或同情,他最擔心的其實是如何面對他才會不傷害他的自尊,才會讓他相信,自己對他的好並非是居高臨下的施捨,而是平等的欣賞和愛慕。
他想破頭也沒想出來一個好辦法。
不過邊錫並不著急,因為他對自己的感情有足夠的自信,他相信自己認準一個人就輕易不會改變。
既然這樣,他當然要等到蘇承耀好起來,在他們都得體且愉快的時候說出這些話。
或許是在三觀形成的年紀里,邊錫始終是在歐洲生活學習,因此他更崇尚西方的戀愛觀:愛的前提是包容,愛的過程是自由,愛的結果是平等。愛就要用心專一,不愛也要理智且體面。
追求一個人更是這樣,是將最好的東西和最真摯的情感交給對方,讓對方自由選擇是否接受。
若說在昨天他對這份感情還充滿了迷茫。但在今天的對話后,邊錫豁然開朗,一切的困擾蕩然無存。
因為他意識到,不管蘇承耀是誰,從事什麼職業,他都是勇敢的、善良的、理想主義的、靈魂閃閃發光的。
一個有著美好靈魂的人,即便他的□□一時墮落,也還是有著向好的希望。他可能是一時有苦衷,可能是年少無知犯過錯,但他值得一個轉變的機會。
而且,邊錫還有點奇怪的說不清的小心思。
如果蘇承耀真的在經歷過很多人之後,還願意接受自己的感情,和自己在一起,這好像顯得他更優秀了,他更應該開心才對。
自己至少比去他家的那些男人都要好才對,對此邊錫自信滿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