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意料之中,人家早忘了。
凌挽蘇理解。
書店相遇都是一個月以前的事情了,當時連話都沒說上,就對視一眼。
如果不是上次在書店再次看見她,凌挽蘇也想不起來夢到的是哪位。
她酒喝得不算多,能做到站得端正不晃,但醉意也不淺,傾訴欲莫名大增。
為了找個有意思的話題,讓人家開口多說話,她慷慨地跟陌生人分享:「我之後夢見了你,有三次。」
她漸次豎起食指、中指、無名指,三根手指分得很開,像幼兒園剛學會掰手指計數的小朋友。
短暫沉默后,梁見舒將目光從她纖細的手指上挪開,「夢見我什麼?」
夜風將不屬於大自然的酒味吹到她鼻端,她意味不明地彎了嘴角。
可疑又可愛。
她的問句,加上唇畔勉強算是笑的弧度,讓凌挽蘇寬了心。
這發展比預想的好,起碼人家沒罵她神經病。
凌挽蘇語氣更加熟絡,狡黠地眨了下眼:「真要聽嗎?」
「不想聽了。」
耐心殆盡,梁見舒立即改變主意,冷著臉轉開視線。
但沒離開,往旁邊走開兩步,專心看夜海托舉著山巒。
「好好好,你不要生氣,我說。我夢見咱倆在民政局領證,拍了張還不錯的結婚照。」
凌挽蘇跟近,怕她真不聽了,打起直球。
隨後不管對方信或不信,又自顧自地分享起荒唐情節,「然後我們一起坐車回家,進到房間里,你……」
被酒精麻痹,她卡了一下,喃喃自語:「你做了什麼來著?」
「……」
梁見舒無聲吸了口氣,倒想聽聽她打算胡編到怎樣不堪入耳的尺度。
「我做了什麼?」
凌挽蘇很快想起來,「哦,你幫我戴上了鑽石戒指。」
喜歡鑽石。
梁見舒問:「然後?」
「沒有然後了啊。」
想起顧甄的那句調侃,怕對方也多想,凌挽蘇赧然又直白道:「我可沒有夢到跟你上床,我不做那種劇情的,就是結婚,也只是有名無實。」
她記得夢裡的感覺,她不喜歡對方,對方也不在乎她,兩人交流不多。
看結婚證上的照片表情,沒人真的開心,只是為了結婚而結婚,跟大多數適齡的年輕人一樣。
梁見舒不語。
沉寂有時比喧囂包含的內容更多。
凌挽蘇卻沒腦力管她在想什麼,借著酒意光明正大地觀賞她的面容。
長得真好。
臉部線條流暢,骨相立體凌厲,眉目間釀了股成熟女人的典雅。
雙眸漆黑,冷如琉璃。
唇薄,說話語調既冷又平,節奏不緊不慢。
方才偶一彎唇,笑容淡得可以忽略不計,不算善意,甚至與眼神傳遞出的信息相背。
像雪后的森林,冷意橫生,而林中木屋燒著火爐,又不至於把人凍死。
不笑還行,笑了有點違和。
她挑三揀四地想。
夢見過三遍。
在現實里,這也是凌挽蘇第三次見到對方。
沒有所謂的平行世界,當下世界里的湊巧,巧得讓人心驚。
凌挽蘇還想再說幾句,她不想安靜下來,但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不熟的人就是麻煩,如果顧甄在這裡,她們可以喋喋不休地聊一晚上。
在她苦思冥想時,人家先開口了:「你做夢,影響睡眠質量嗎?」
「當然不會啊,無論夢到什麼,我都睡得很香。」
凌挽蘇稍偏著頭,朝她笑了一下,得意地說:「我的睡眠質量很高,基本每天都能睡瞞八個小時。」
她的面色泛紅,眼神朦朧,帶著點勾人的迷離。
笑起來鼻子微皺,表情甜得發膩,將嫵媚的長相清純化,可愛乍現。
被人從頭到尾地打量,凌挽蘇絲毫沒察覺。
只是覺得面前的姐姐模樣漂亮,個子又高,太過完美。
酒勁上頭,她顧不得禮貌問題,想到之前的猜測,笑盈盈地問:「你是藝人還是模特啊?」
梁見舒有幾秒鐘沒說話,默了會開口,「你不認識我?」
她像是在納悶。
凌挽蘇也跟著納悶,為什麼要認識她?
她緩緩品出藏在話里的深意,對方以為自己今晚抱著目的接近,編了一堆瞎話,還明知故問。
遂不理解:「不認識啊。你是很重要的人物嗎,我應該認識你?」
「我只在夢裡跟你熟。」
她說的是實話,聽者似乎不信,靜視著她,眸光比北風還要冷。
不知是那眼神凌厲,還是突然刮起來的北風太鋒利,凌挽蘇居然冷靜了幾分。
她耳朵聽到一句滲著寒意的話:「你也知道我們不熟。」
好不容易是長句子,卻這麼刺耳。
雙頰遽然發燙髮燥,驚覺剛才被身體內的酒精操控,說了些不禮貌又唐突的話。
什麼夢見結婚,夢裡跟你熟……聽上去比駱蕭蕭的工業糖精還要生硬和毀耳朵。
她抱著一絲復甦的理智自我反省,她這算騷擾了吧,這裡並非可以暢所欲言的不正經場所,怎麼可以對陌生人亂說話。
對方臉色難看,想是早就在心裡罵她有病。
想到這裡,她沒底氣地又看人一眼,更慚愧,更后怕,打算溜之大吉。
奇怪的是對方眼底的涼意不知怎麼又退下去,表情恢復冷淡和平靜。
淡聲回答:「都不是,普通上班族。」
-
冬日的山間,草木斂藏其華,裹著梅香的寒氣撲進鼻腔內,按理人應極其清醒。
偏偏凌挽蘇不夠清醒。
「夢裡見過」的人,現實中再次撞個正著,這話荒謬得幾乎不堪。
能說出口,還是那幾杯酒的功勞。
凌挽蘇酒量自來就差,喝不了多少就會變成廢話大王,不擅長品酒,但今晚把尷尬的滋味品了個夠。
現在清醒了,心想,人家就是罵她幾句也是她活該,絕不會還口。
但對方修養極好,竟還回答了她一句。
普通上班族。
儀態和氣場暫且不說,凌挽蘇醉眼隨意一瞥,就看出她全身上下都是高奢,胸針上的鑽和戒指上的寶石不像假的。
不遠處有人一直在注意這邊,不知是她的保鏢還是助理。
她剛才就有覺悟,說話可以,要是敢有出格的舉動,下一秒就會被制服在地。
算了,普通就普通吧。
人家又沒喝酒,幹嘛要跟陌生人坦言身份。
不想仗著醉意再放肆下去,凌挽蘇結束對話。
離開前,她告知對方姓名。
「好吧。那個……我叫凌挽蘇,今晚謝謝你陪我說會話。打擾了,抱歉啊,我剛剛喝大了不太清醒。」
她是真誠道謝。
雖然沒說幾句,但這一會她的心思浮浮沉沉,加上清冽的山風拂面,她被從透不過氣的生活里解救出來,吸足了氧。
也算達成目的。
就是給別人添了困擾。
「姓梁。」
對方沒心情與一個醉后亂說話的人交朋友。
凌挽蘇得了個姓氏也滿足,起碼人家願意搭理她,沒有真的生氣。
開開心心地說:「梁小姐再見。」
駱蕭蕭找不到她,打來電話,她接起往回走,上台階時腳步踉蹌了下。
梁見舒盯住她的背影,紅色長裙搖曳生姿,在凜冬的肅殺中有種說不出的妖冶。
收起臉上擺給陌生人看的表情,平靜垂目,輕撫左手中指上的戒指。
元青剛才想來處理,被老闆的眼神勸退,此刻才靠近。
「您認識她?」
「不認識。」
那就是陌生人,元青不知老闆的用意,謹慎地問:「她說了什麼?」
梁見舒沒答,淡聲交代:「查查她跟四季書店相關的信息。」
她從無閑情逛書店,偶爾幾次都是為了陪梁真。
這人是在打探她,還是梁真?
真醉,還是裝瘋?
元青沒再多問,立即打電話讓人去查。
-
姓梁,梁什麼?
夢裡只顧看照片,沒在意證件上的字。
想到這裡,凌挽蘇背後出起冷汗,自己真快瘋了。
見過又忘記的人反覆入夢,之後在現實當中接二連三出現。這夠駭人聽聞的了,她居然還奢望她的夢給她提供詳細信息。
假使夢裡給了信息,還都是準確的,她就真的要請人驅邪了。
夜風不饒人,她冷得將手捧在面前吹了吹,乍然聞到酒的味道。
剛才那位梁小姐僅有的一次彎唇,是認為自己是醉鬼,在胡言亂語。
凌挽蘇停步,往後看了一眼,又轉身往回走。
算了,無論冒犯還是出醜,都不能挽回了。
誰知道以後還會不會見面,反正說也說了,歉也道了,多想無益。
自己高興就行了,哪那麼多顧慮。
她恢復好心情,情不自禁地哼起一首英文歌的調子。
感覺刮在臉上的風都沒那麼疼了,也可能是凍得沒知覺了。
回到別墅,聒噪的音樂聲衝進她的耳道,她被踹回現實世界,笑容立時收起大半。
她被喊到駱蕭蕭身邊。
駱蕭蕭這會功夫喝了不少酒,上臉了,頭髮原本精心吹過造型,現在隨意綁了起來。
「阿蘇,你快來,他們都欺負我。」
她輸了遊戲,懲罰是當眾與女朋友接吻。
原來急著喊她回來,不是擔心,是缺人給她們鬧。
凌挽蘇的臉色霎時僵起來,被夜風吹淡的怒意和失望重新湧上心間。
疑似欠駱蕭蕭錢的人又開始起鬨:「都是朋友,別害羞啊,你們明年結婚,婚禮上也要親。不如提前演習一遍,讓我們給你們指導,快開始吧。」
駱蕭蕭笑罵了句,罵完拉著凌挽蘇說:「阿蘇,委屈你一下。」
「喝昏頭了吧你,我什麼時候有受委屈的習慣?」
酒勁還沒下,凌挽蘇懶得裝溫柔人設,毫不留情地回絕。
再環視周圍看熱鬧的人,語氣不屑:「你們玩吧,既然主角是壽星,就別扯上我,我不需要動作指導。」
說罷徑直往二樓房間去,不悅地關上房間門。
狠狠罵了句:「一幫傻缺。」
玩遊戲輸了多半是借口,這就是駱蕭蕭引的。
她們交往半年,只牽過手,擁抱都很少,更沒接過吻。
駱蕭蕭對此大為不滿。
最親密的一次,是凌挽蘇店裡臨時有筆急單,她熬到凌晨,駱蕭蕭送她回家。
她在車上打瞌睡,毫無防備地被親了臉。
當時駱蕭蕭還沒劈腿,她並不抗拒,也沒有惱的理由。
只是不開心,也沒心情害羞。
那時她感覺出一點不對,跟顧甄請教,顧甄說她是性/冷淡。
她想了下,誠實地回「我不是」。
後來駱蕭蕭再向她索吻,她都沒有答應。
她知道戀人間應該親近,但總覺得差點什麼,讓她對駱蕭蕭沒有感覺。
既然沒感覺,她就不願意迎合。
現在她想明白了,差的是熟悉、愛慕和信任。
她對駱蕭蕭僅有的那一點兒了解與好感,沒辦法讓她迅速步入熱戀期。她想培養感情,卻發現總在被消耗。
樓下沒被掃興,安靜一會後又吵起來。
凌挽蘇站在窗前看山間的月,想到抬頭看月的人,一身的冷然在月下抖落了凈。
那人適合在深冬出沒,像冰塊,像雪,哪哪都冷,夏天可能會像煙一樣消失。
凌挽蘇酒意還沒消,天馬行空地亂想。
夢裡的人說:「你再笑深些會更好看。」
現實中不愛笑的是她,沒表情地問:「你不認識我?」
「你不認識我?」凌挽蘇心血來潮,模仿起那句話的語氣。
挺酷的。
無奈她聲音天生軟糯,學虎倒像貓。
頓覺自己無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