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生氣
「清水小姐。」早川秋推門而入。
「我希望今晚能在這裡留宿。」早川秋開門見山。
欸?這麼直白嗎?這裡的年輕人好有勇氣。靈幻新隆的冷汗還沒幹,提別人害臊的毛病又犯了。
「當然可以,秋想住哪裡,就住哪裡。」清水守真注視著這位沒有提前商量直接說出要留宿的人類,包容地對待了他,彷彿在踐行自己許諾可以容許他任何事的承諾。
但早川秋在一股腦衝動地說完要求后又開始後悔,太冒失了,自己如果太過分清水小姐會不會又一言不發就離開,他現在還不知道到底做錯了什麼。可是……她為自己又回來了。早川只好刻意轉移自己的注意力,轉而詢問獃獃站立的金髮男人,「靈幻先生,有家人的消息了嗎?」
「哦?你們認識嗎?」清水守真饒有興趣地問,她本來想支走靈幻,只和秋聊聊天。
「是,靈幻先生的遭遇非常讓人同情。」早川秋把靈幻編造的那一套說辭一五一十地轉述給了清水,順便表達了一番謝意:「靈幻先生算是幫助過我,還是希望他能找到家人。」當然,他隱去了自己當時滿腦子想死的念頭。
「原來是這樣啊……?」清水守真的視線終於願意挪到靈幻那邊,她正在笑,視線透過半眯著眼的弧度投射到心虛汗顏的靈幻新隆身上,其中深意看得人背後發涼。
「靈幻先生的家人不過是一個不善言辭的小孩,確實在東京孤身一人太危……清水小姐你怎麼了?」
因為聽到這句話,清水守真幼稚地捂起了耳朵,如果不是從秋的嘴裡說出口,她一定會出拳揍人一頓。
「沒有,替我的小鄰居們感同身受了一下,真是令人難過,我的耳朵都痛起來了!」她微微皺起鼻子,這麼短的時間,還不足以讓自己忘記五臟六腑受損、七竅流血的疼痛記憶。
「還是受傷了嗎?」無暇思考清水的話語,早川秋著急地向前查看她的情況,骨節分明的手指伸過去將她捂耳朵的手不容拒絕地拉下,俯身湊近瞧那兒和周圍是否有外傷。
清水守真感到早川秋手掌的溫度,支撐自己頭部的力度,濕熱的呼吸打在她的耳邊,痒痒的。
「秋,沒有煙味了。」
早川秋的手一頓,隨即不自覺收斂了呼吸,放得極淺。「是的,想要戒煙了。」清水小姐果然很在意煙味,只是為什麼不跟自己說呢,像小時候伸手蓋住咖啡杯那樣禁止自己喝咖啡。
「為什麼?這個決定會讓你的生活跟以前有很多不同吧。」
「只是煙草而已,想著戒了能對身體更好一點。」
「是,秋能夠珍惜自己的身體讓我很開心。」清水守真心中不僅僅是為早川而開心,她無端為秋的這個選擇分外欣喜。為此她抓住早川秋放於自己臉側的右手,溫柔親吻了他的食指和中指指尖。這是在他們殺死永恆惡魔那個酒店裡,秋夾煙的手指。
「……」早川秋瞬間無言,唯有通紅的臉泄露了他心中湧出的情感。
救命,只有我一個人覺得我是多餘的嗎?完全沒有存在感了……靈幻新隆捂住了臉,比起禮貌地告辭,他更應該一言不發離開才對,但是清水的眼神讓他察覺出什麼,就想知道更多。
「清水店長,那我先去工作了,家人我不會放棄尋找的。」終於,他忍不住出聲打斷二人的粉色結界,這句話的意思也並非是簡單的禮貌告辭,關鍵詞會讓他們想起剛剛在談論的內容。他也覺得太生硬了,但是這種氣氛下如果他真的看氣氛就沒自己的事兒了啊。
「啊好,靈幻先生或許並不需要為此擔心。」
果然清水守真的回答正對靈幻新隆的預想,但她接下來充滿關切的話語卻讓靈幻大吃一驚。
「你家孩子雖然還沒到不需要監護人的年紀,但一定是很堅強的人呢!靈幻先生真是教導有方。」
在靈幻的眉毛因驚訝揚起時,早川秋的眉頭卻皺起來,這話就好像清水小姐認識與靈幻失散的家人一樣,但清水小姐從那個地方才回到人間,所以只是對靈幻說出美好的期望吧。
夜晚,早川秋敲響了清水的房門,他的手指甚至在顫抖。
「請進來吧,沒關係的。」站在鏡前的清水守真聞到了熟悉的氣味,她邊應答邊將窗戶關上。
「清水小姐知道我會來找你嗎?」
「不然秋不會忽然要說留宿的吧,是有事找我商量嗎?」
聽到門被打開又關上的聲音,清水回頭,看到了早川秋穿著睡衣的模樣,男人高大的身體被塞進了粉粉嫩嫩的睡衣里,頭髮散亂著,黑髮長到了脖間,又幾撮髮絲軟軟地貼在下顎。
「真可愛,果然很適合秋啊!」鮮亮的顏色將木頭都能變得富有生機活力。
她果然很開心,早川秋想,那自己穿這身奇怪睡衣也值得了。他想過把這套清水小姐送的衣服永遠保存在櫥櫃里,想念時就遠遠望一眼,結果她回來了,真是太好了……早川秋情不自禁擁抱住了向自己跑來的清水,很迷戀擁抱清水小姐的感覺。
「嗯?不把頭髮吹一下睡覺會頭痛哦,生病就麻煩了。」被抱住的清水守真原本是要把秋拽過來給他吹頭髮,她無奈拍拍早川秋的背,指尖觸碰到已被沾濕的衣料。掌心逐漸傳來涼意,男人卻沒有放開的意思。
「秋,放開我。」她壓低聲音,語氣不容商量。話音未落,早川秋便立刻鬆開了她,房間中瞬間瀰漫著惶恐的氣息。
彷彿無休無止,清水守真聞到的惶恐比戰場上無法歸家的瀕死士兵身上的味道還濃。
「……」
她陷入沉默,拉起早川秋的手向里走去。
沒拉動。
清水守真感到惱怒了,叛逆期?她猛地拉動人類,將早川秋強行拉近自己,二人相貼。清水抬頭就這麼看著早川秋,濕冷的氣息撲到她的臉上。
她冷著臉質問:「就這麼想生病嗎?你不是說想活得久一些嗎?」
「不……」
不?清水守真幾乎沒對早川秋生過氣,這次是第二次感到真實的怒意。
第一次是在她為了早川秋能夠得到一個普通幸福的生活自願回到地獄的時候,卻發現秋成了恐懼愛的孩子。
恐懼愛之人終生不會獲得真正的幸福,清水守真很明白這點。
「我是想和清水小姐一起活下去!」
「什——?」這句話讓即使生氣也無法割捨下這個人類的清水守真停止了動作,她本要找一條幹凈毛巾給他擦乾頭髮。
「我喜歡清水小姐。」早川秋開始了他衝動的告白,即使確實是在處理好槍襲事件后就忍不住跑過來了,一路上設想了幾百遍此時的場景,他握緊的雙手仍舊不住顫抖。真的很害怕,害怕清水守真就像玩弄人類性命的惡魔那樣玩弄著自己的情感。
若是對她只有愛情、只有愛情的話那還可以脫身!將心中的快樂替換成對槍之惡魔的恨意繼續這麼渾渾噩噩也能夠活下去……
「可是不止啊,我對清水小姐不止是喜歡,不止是愛情,不止覺得你非常可愛、非常迷人,希望與你共度一生。我還尊敬著清水小姐,認為您是和我的家人一樣的重要存在,十三年前的那天之後我就已經把您當做唯一的家人了……」
早川秋始終覺得在清水守真面前哭泣是一件丟人的事,他的性格使他一向不喜歡被別人看到弱勢的那面,可是現在卻忍不住心中充斥的情感。
發梢凝聚的水珠輕輕落下,融進粉紅色的睡衣里,增加了深色的範圍。而清水守真的心上彷彿也被大顆的淚珠砸下,身邊的氣味由惶恐、不安、害怕,以及勇敢、喜歡、愛意這些紛雜的情緒雜糅,以及……
她認真感受著皺起眉,不會像以往感知情緒時只蜻蜓點水,隨即疑惑又震驚地抓緊了胸前的衣料。
「秋,別哭……」在這些話中,清水忽然理解了兩個人和兩個世界的區別,就像尤達說的那樣,如果真的希望秋能夠過上幸福的人生,那就不能夠只以他和他在乎的姬野為準。
因為秋這個孩子,他渴望家人。
早川秋卻因為清水開口仍舊是溫柔的聲音而繼續哭泣,他紅著眼眶再次上前要抱住清水,這讓清水不可能躲開這個擁抱。
「清水小姐,我曾想象過稱你為守真小姐,想象過向你表白的各種場景,上次也趁著酒醉時也偷偷說喜歡你,請你原諒我。」
「這……這沒什麼可原諒的。」清水守真的眼睛在燈光下也散發出亮色,金色與清澈迷濛的水意相碰,她眼神中浮現迷茫,本應該心中出現的高興情緒好像被更多其他的情感佔據。
她踮起腳將自己的臉側輕蹭早川秋的頸窩,這是她向早川秋學到的表達親近的辦法,他以前生病自己還沒有發覺,卻會在被抱起時卻依戀地念叨「清水小姐」然後親昵地蹭過來。那時,清水覺得十分滿足和愉快。
「你做什麼都可以,我說過的,這是你在我這裡的自由。要叫守真也沒關係,我並不介意。」
「那……清、守真願意答應我的告白嗎?」
帶著鼻音的輕軟聲音從早川秋的胸膛傳來,清水雙手觸碰著他感受這股生命的震動,面對這個問題她已有回答。
「不,我不會答應。」
沒有悲傷的氣味傳來,清水緩緩抬起頭看到早川秋如釋重負的模樣,她知道自己選擇沒有錯。
「這就是為什麼我不答應,」她抬手露出皓白的腕子,纖細手指點了一下方才向自己表白心跡時還緊緊皺起的眉頭,現在還能依稀看到痕迹。「你實際上從沒有認為我會答應你的告白,甚至你將這場心跡剖白看做是最後,你的心中充滿惶恐與絕望是嗎?」
「守真……」
對於這點,也許我是失望的。清水守真垂眸,在早川秋即將放開手時她緊緊擁抱住他,兩滴淚水落在本就被染濕的冰涼睡衣上,人類對此毫無所覺。
清水守真本來在悲傷時是最忍不住眼淚的,她不喜歡忍耐自己的情緒,有仇就要報仇,覺得悲傷就要大哭流淚。但此刻她悄悄地深吸氣,佯裝正常的嗓音,發出微弱的聲音:
「秋今天陪我一塊睡吧,回到地獄時,我受了很嚴重的傷。」
「好難過,非常痛苦,想要和秋在一起說話。」
即使得到預料之中的拒絕,早川秋仍舊如獲至寶,與她緊緊相擁,並答應了這個求之不得的請求。
「好,我也會答應守真的一切要求。」
*
與此同時,靈幻新隆終於做好了準備,他看著眼前畫有某種陣法的圖紙,不認為那個把活著就能前往地獄的方法給自己的年輕人是騙子,除非真的是個資深中二病。只是這個方法絕對兇險萬分,所以那個人才會隱藏不住擔憂的神情。
可要他放著明晃晃的辦法在那裡不用實在做不到,只能咬著牙決定去做。
再者說就算那人是騙子自己也沒任何損失,被路人發現就假裝成中二病混過去算了。不過,明天做之前還是再去問問清水店長,她看起來似乎知道些什麼,希望從她嘴裡能得到更多的細節。
因為從她的細微神情里,讓靈幻悲哀地確認了弟子大概真的在地獄,那個店長可是從地獄回來沒多久的,要能認識龍套還能在哪裡呢?
他想到這件事後就擔心的不得了,完全沒有睡意,只能睜著眼煎熬到天亮。
而與靈幻新隆相隔兩道牆壁、一條馬路、不到百米的地方,一隻巨大的手垂直從天而降,然後十分粗暴地扔下一個發光的圓球就立即消失在人間。
夜色中,發光的圓球滾在了店鋪遮陽蓬上彈了一下,然後平穩落地。光球消散,是在地獄惡魔之手即將握住他時便伸手放出超能力屏障的影山茂夫。此刻他放下手迷茫地環顧四周。
十字路口……咖啡店……大樓……一切依舊陌生無比,他沒有接觸過這樣的環境。
空氣中仍有與地獄相近的氣息,是帶給人不好感覺的邪惡。
結果來到這裡還是只能繼續找靈幻師父,他臉色陰沉,無光的黑瞳無聲注視某個方向,朝那裡緩緩走去,遠離了這個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