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疼,加茂伊吹連痛哭的力氣都不剩多少,他以極其緩慢的動作翻身,仰面朝天,然後用右臂蓋住了眼睛。
有窸窣的腳步聲踩在耳邊,加茂伊吹小聲說道:「……先生,我很抱歉。」
黑貓有些不解,它繞著少年走了一圈,最終又回到原位。
加茂伊吹耳尖通紅,倒是沒哭,只不過正感到羞愧。他回憶著剛才發生的一切,總覺得當時的想法顯得朦朧又虛幻,像是抹抓不住的霧。
沒什麼特別值得關注的起點,情緒就那樣隨著蹦跳的節奏陡然高漲起來,讓他像是被噩夢魘住,瞬間生出對外界的極度渴求。他陷入了某種魔怔的狀態,最終重重摔倒,使近日來的全部努力功虧一簣。
現在冷靜下來,他大概能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
黑貓稱,神明世界已經不再進行紙質閱讀,而是會通過科技手段,將作者繪製出的畫面輸入程序,自動轉換為動態場景,比製作動漫或電影還要省時省力。
為了保證故事的完整性,大多數漫畫都會以主角的出生作為起點開始連載,主線劇情就這樣自然地穿插進主角的成長經歷,讓讀者參與進主角的全部人生。
這種閱讀方式因超強的沉浸體驗被大範圍推廣,於是為了對作品進行更高效的管理,出版社劃定「漫畫紀年」,使不同作品擁有可以選擇卻較為統一的年代背景,也就大幅降低了製作與播放成本。
[暫且不論前後一百年,至少在漫畫紀年中,主線在今年——也就是1996年——仍處於運行狀態中的漫畫作品就至少有四部。]這是黑貓當時的舉例說明。
在高尖端科技的幫助下,漫畫成為更加立體的存在,只要支付相應費用,讀者就可以選擇觀看主角以外的視角。
這個過程類似於在直播網站中挑選主播,探究同一時間下不同角色的不同行動,往往能使讀者對作品的了解更加深入。這是漫畫內容的加分項,也是會使作品之間質量拉開差距的重要因素。
漫畫界競爭激烈,優秀的作者幾乎要為每個擁有姓名的角色賦予完整的人生。神明世界對此評價褒貶不一,有人認為完整詳細的設定能更好地豐富讀者的精神世界,也有人說這樣只不過是在為作者徒增負擔,不應提倡。
——但這總歸不是加茂伊吹需要在意的事情,他改變不了什麼,只希望能好好活下去。
想到這裡,他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
大概是五條悟還算年幼,此時的作品只是試讀部分,全形色免費放送,就算加茂伊吹人氣不高,但有人願意給予他一些關注也並非是什麼完全難以理解的事情。
「……或許剛才有誰正看著我呢。」加茂伊吹低聲說道,「我表現得不夠穩重,所以令他失望了。」
[……是嗎。]黑貓不置可否,它只是詢問,[那、還要繼續嗎?]
加茂伊吹沒回話,他的喉嚨間溢出意義不明的氣音。他感到壓力很大,想要大喊大叫,最終發出的聲響卻還不如水管滴水的動靜。
他似乎不太正常了,黑貓任人發泄一會兒,然後聽他說道:「還是要吧。」
稍稍退後一步,給加茂伊吹留出掙扎著起身的空間,黑貓想通了他失控一事的個中關節。
[雖然生為御三家少主,但因為人設本身出了問題,你平平無奇,人氣低迷,作者為了減輕作畫的工作量,乾脆決定讓你早早死去,發揮最後的餘熱,證明咒術界急需轉機——這就是你在漫畫中的全部定位。]
[性格是人物設定的一部分,應該是其中『加茂伊吹在這種情況下會產生這樣的心情』的部分起到作用,所以意外發生了。這不是你的錯,也不會只發生一次,改變人生的過程漫長而艱難,說不定早些失利並非壞事。]
[我們還會有很多機會,當務之急是調整心態。]黑貓如此總結道。
加茂伊吹沒有說話,他緩了一會兒,終於感到幻肢痛有所減輕,於是一邊狼狽地撐著草坪起身,一邊感嘆讀者的心思難以揣摩。剛才他什麼也沒做,癥狀的緩解應該並非因為人氣有所上升,而是終於停止下降的結果。
「好殘酷。」他輕聲喃喃道,用發顫的手不停拍打著腰側的泥土,卻終究只是將骯髒的污點抹開,使衣服變得更加不堪。
「身體和靈魂一起脫軌,只有重重砸在地上時才重新掌握控制權,結果留給我來處理的只剩疼痛和這片爛攤子。」
加茂伊吹的頭壓得很低,他臉頰上有些擦傷,將血跡胡亂蹭去,又開始整理凌亂的髮型。長久沒有打理過的黑髮遮住了他的大部分表情,黑貓只能看見他唇色蒼白,顯得憔悴又脆弱。
「……弄不好……」加茂伊吹攤開雙手,掌心間有被石塊硌破的痕迹,他深吸一口氣,用力握住疼痛的傷口,「但是該出發了。」
——他時刻記得,因為尚未滿足,所以要再次啟程。
加茂伊吹重新起跳,落地的那一刻,因劇痛而湧出的生理性淚水瞬間在眼眶中瀰漫開來,像觸發了不可收拾的開關,讓他倒抽一口冷氣,以足以撕下一塊血肉的力道咬緊了牙關。
但這是他必須承受的痛苦,不僅如此,他還必須使意志堅定如難以攻破的城牆,以此來抗爭所謂命運對行動的阻撓。
加茂伊吹第三次起跳,動作比之前更加慎重,或許是因為找對了力道與角度,他感到自己正在逐漸適應疼痛,比原先更快、接受程度也更高。
但他不敢加速,剋制著因時間推移而產生的焦慮情緒,盡量每一步都穩妥地收尾。
不知究竟過了多久,加茂伊吹終於到達院落邊緣,他扶著牆磚奮力一躍跳過門檻,這是前進的一小步,他卻好像終於闖出了一年來的噩夢。
加茂伊吹茫然地抬眸,他看著整潔而明亮的走廊,遠遠能聽見觥籌交錯之聲,彷彿一切都未曾改變,加茂一族仍然光鮮亮麗,所有熱鬧都與他有關。
但回頭看去,一牆之隔的院子里,月洞門內側草坪雜亂,冷冷清清,沒點燈,他的影子就歪斜著傾倒在其中,融入那片荒蕪的土地。
——因為太想開口,反而感到喉嚨像被噎住了一樣。
——因為太想流淚,原本模糊的視線卻更清澈起來。
加茂伊吹輕易地逃離了這個囚籠,前方的道路卻只會更加深遠。他深呼吸幾次,終究還是克服心底泛上的一絲膽怯,繼續朝母親的院落跳去。
時間不多,他抿唇強忍著焦急,目光頻頻朝道路兩側掃去,希望別有任何傭人出現在視線範圍之中。加茂伊吹調整著速度,力所能及地加快腳步,但保持平衡需要花費太多精力,大滴汗珠從他的額角滑落,他甚至無暇擦乾。
在朝前又跳出第十二步時,加茂伊吹敏銳地注意到,頭頂有聲極為明顯的響動。
他飛速抬眸,驚疑與不安的情緒從眼底閃過,最終匯聚為濃重的戒備,直直射向頭頂那顆茂密的梓樹。
加茂家沒有所謂的特種部隊,而且加茂伊吹變成殘疾已經一年有餘,他不認為父親會分出精力來監視他的一舉一動。黑貓進出院落多日,早就摸清了守衛換班的安排,不該沒能察覺樹上長久藏著某人。
也就是說,這人是突然出現於此,結合今日這個特殊的時間節點來看,要麼是不怎麼安分的客人,要麼是別有用心的刺客。
加茂伊吹更傾向於後者,但呼救顯然並不是最佳選擇。
樹上依然有窸窸窣窣的聲響,像是樹冠捲起微風,抖得葉子沙沙晃。
加茂伊吹從下朝上看不見是誰在做些什麼,也不敢輕易暴露後背,只能暫時保持對峙姿態,警惕地辨認發出聲響的具體位置。
這段插曲的持續時間並不長久,只是不到半分鐘,一道格外清脆的斷裂聲傳來,緊接著,大概只比加茂伊吹矮上一頭的粗樹枝被穩穩地丟在了他腳邊。
茂密的枝葉間重回寂靜,彷彿什麼都沒發生。
加茂伊吹露出驚訝的表情,他猶豫一瞬,猜想對方可能目睹了自己前進的全過程,所以才為他提供了幫助。
即使是憐憫也好,太久沒感受到他人給予的善意,加茂伊吹顯得有些無措,他緩慢地蹲下撿起樹枝,起身時的動作便快了很多。
有了樹枝充當手杖,他的重心更加平衡,粗略估計一下,只要別再發生什麼意外,應該還能在計劃好的時間內抵達目的地。
提起的心臟在此刻終於穩穩落下,他望向樹葉里的陰影,壓低了聲音說道:「謝謝。」
他本來想問問對方的名字,但對方明顯不想暴露身份;於是他又想報答對方,至少開出一張有價值的口頭支票,但他一無所有,甚至無法給予承諾。
「我現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等之後有機會再……」加茂伊吹不再繼續說下去了,他不敢再繼續說下去了,「……總之,謝謝。」
他轉身繼續前進,走了幾步,突然感到全身充滿力量。
「看吧,我還沒被這個世界完全拋棄。」加茂伊吹步伐平穩許多,他終於能夠分出一部分精力與黑貓對話,「這應該是我一年來最開心的一天。」
這份高漲的情緒支撐著他走進母親的住處,在侍女的驚呼聲中直直跪在凹凸不平的鵝卵石小路上。男孩面容瘦削,衣著髒亂,卻定定地挺直脊背,任人如何勸說都不肯起身,只是望著面前緊閉的紙門,眼底閃著灼熱的光。
屋裡沒人,他知道的,但他要跪。不僅如此,他還要堅定地跪、長久地跪,跪到母親心軟,跪到父親鬆口,跪到他的人生有資格重新回歸正軌為止。
宴會究竟會在何時散場,加茂伊吹並不清楚,夏日的風帶著一種難以驅散的燥熱,讓他的大腦在與守衛的對抗中更加昏沉。
期間有人想強硬地將他拉出院子,他將本就有傷的掌心狠狠刮在地面上蹭出血痕,然後高舉右臂,大有魚死網破之勢。
「我是家主正妻所出之長子,看望母親有何不妥?父親怪罪由我一人承擔,但如若父親憐惜,今日對我不敬者,我當百倍奉還!」
血液順著他蒼白的右臂朝下流去,醒目到刺眼的程度,加茂伊吹聲音不高,卻字字有力。
直至這時,目睹了這一場面的人們才恍惚想起,面前的男孩繼承了加茂家最為寶貴的赤血操術。
這位前代少主的確已經失勢,但他也是當前加茂家唯一掌握了赤血操術的新一代,他不是天才,卻早已比族中其他孩子更加優秀。
沒人再繼續對他施以暴力,加茂伊吹沉默著收回手,重新跪好,穩住搖搖欲墜的身體,他突然感到麻木。
——在劇烈的疼痛下,左腿存在的感覺彷彿也一同消失殆盡了。
但他不能起來,他要讓傭人以驚恐的態度向他的父母傳達他最堅定的決心,要珍惜這好不容易爭取來的機會,要冒著連左腿也一同落下病根的風險、討來早該裝好的假肢。
大概是很久以後,加茂拓真終於宣布宴會結束,挽著妻子的手臂回房,還未走到一半,便聽說早被刻意迴避著忘於腦後的長子闖出了那方軟禁的囚籠。
夫妻二人加快腳步趕去,迎接他們的是跪在院子中間、面色慘淡到彷彿即刻就要昏迷過去的男孩。
一年時間太久,即使少了一條腿的支撐,加茂伊吹似乎也長高了很多。但他比與父母分別時相比更加瘦小,更加孱弱,姿態狼狽,只有眼中有把火燒得人心裡發燙。
他抬眸,與父母對視,又疲憊地垂下視線,拖著沉重的身體慢慢轉過方向,正面朝著站在月洞門前的二人,緩慢地俯下了上身。
加茂伊吹額頭緊貼地面,他聲音沙啞,語氣卻毫不動搖。
——「我想像常人一樣能夠獨立行走。」
——「伊吹所求不多,懇請父親母親……再最後一次將我看作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