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人與人的相遇本就是由眾多巧合共同創造出的結果,不論是好是壞,總歸獨一無二。不過在加茂伊吹心中,這世界上早已沒了偶然一說。
神明書寫他的命運,他則同樣反推著畫筆。到現在,加茂伊吹越來越看不透世界運作的道理,也不明白虛擬的情節與真實的人生究竟哪個更先一步,才能讓他擁有這種能夠改變結局的機會。
就像此時,他留在東京的確是打算碰碰運氣,卻並非是認為能在東京街頭的茫茫人海中與五條悟正巧擦肩而過,而是想為神明提個醒,看對方是否有意安排兩人見面。
一路拉扯著從巷子中狂奔而出的少年少女形容狼狽,身上尚且帶著沒消散的煙酒味,更引人注目的是打濕他們花哨外套的血跡,光天化日下鬧出這種騷亂,倒像是活見鬼。
街邊的巡警制住他們,盤問不出幾人的身份,卻倒也從對方驚慌失措之下不停念叨著的絮語中聽出了什麼。加茂伊吹抱臂在一旁觀望,沒像街頭的路人一樣加快腳步飛速離開。
這片區域很快空出塊清凈的地方,加茂伊吹被前來支援的巡警捂著眼半推半拉地送去一旁,在走遠前的最後一刻,聽到其中一位少年崩潰地喊道:
「那裡有鬼!有個白頭髮的男孩進去了!你們快去救人啊!!」
加茂伊吹的腳步微不可見地一頓,他覺得有點可笑。
托互聯網的福,加茂伊吹大概對那間工廠有些了解,據說前些日子有支開直播的探險隊夜探四樓,鏡頭一晃掉在地上,之後就再也沒了音訊。
他們人間蒸發,一點痕迹都沒能留下,警察的調查沒有突破,再之後,網友把這場事故定性為節目效果,認為探險隊說不定過段時間便會恢復更新。
畢竟生長在咒術界的大環境下,加茂伊吹認為這很有可能是咒靈作祟。但直播團隊一共三人,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官方不了了之也就算了,連咒術師都放任不理,實在叫人感到相當不解。
更何況,會將同學拉去那種都市傳說的發生地施暴的霸凌者,又怎麼會在逃出生天後的第一時間關心陌生男孩的死活。
加茂伊吹明白,神明現在能為了安排他與五條悟之間的正式會面付出三位以上普通人的性命,來日就會為了五條悟的成長與轉變製造更多慘案。
人總會因一些與自己本無關聯的事情傷懷,加茂伊吹也是如此。他自己還沒能逃脫淪為墊腳石的命運,便已經開始因無法挽救更多配角的生命而感到無力。
紙面上每個輕飄飄的數字都代表真實血肉的消亡,神明不懂,他想創作更加優秀的劇情,這不是他的錯。
但加茂伊吹無法裝作不懂。
或許他會選擇在擺脫巡警后前往那個工廠,也是受到了神明於冥冥中的指引,可面對無人約束、殘害生命的咒靈,加茂伊吹做不到坐視不理。
——況且,他本就是來尋找五條悟的。
這個認知使他心間更加沉重。
正常步行速度太慢,跟隨手機導航的指引,加茂伊吹從路邊攔了一輛計程車。他沒說目的地是名為「永山針織」的廢棄大樓,而是報了附近的位置,司機迅速啟程,等下車時,加茂伊吹又是一副面色蒼白的模樣。
他不習慣坐車,如果不是情況緊急,也不會選擇這種方式在戰前削弱自己的力量。
大樓正門處的玻璃已被卸下,高處幾層的窗子也只剩邊緣的數塊碎片,從外表看來,這棟原本大概有上百人進出的建築像是個滿是破洞的紙箱,脆弱而搖搖欲墜。
只是踏進內部一步,加茂伊吹便感到有種令人胸口發悶的怪異咒力撲面而來,這讓他面色微微一變。
作為加茂家的前次代當主,加茂伊吹所接受的教育具有明顯的傾向性,其中書本知識的比例要遠高過實戰,若真論與咒靈實打實地戰鬥,他應該只面對過族中專程為訓練而豢養的四級咒靈。
家族大概早安排好了日後再為他逐漸提升難度,但加茂伊吹沒能等到那天。
此時,他直奔網路上視頻中發生意外的四樓而去,將憑藉有限的知識與在醫院中進行的訓練,與一隻或許實力遠超於他的咒靈作戰。
加茂伊吹愛下險棋,原因無非是想逼自己一把。他現在的處境已經相當艱難,如果事成,人氣便自然而然會有所增長;如果不成,倒也和直接判處死刑沒有什麼區別。
所以他刪除了正編輯中的、想要發給夜蛾正道的求助簡訊,將希望寄託於目前不知位於何處的五條悟身上。
假肢畢竟受到各種限制,回彎不順,使人走路時顯得有些直挺挺的僵硬,上樓梯更是相當費力。加茂伊吹花了一番功夫到達四樓,只覺得距離那股怪異咒力的來源愈發近了。
與樓下不同,四樓似乎連空氣都粘稠起來,吸進肺里時像吞下一口泥巴,喘不過氣的感覺就更加明顯。
加茂伊吹下意識皺眉,他環視樓層中寬敞卻不空曠的車間,沒有見到五條悟的身影,略感不安。
很多不知為何沒被收走的縫紉機器仍然擺在原處,布料裁剩的邊角料零碎地散在地板與檯面上,雖然早已積滿灰塵,卻好像為這裡添了幾分詭異的人氣,工人們日夜勞作的畫面在加茂伊吹的腦海中呼之欲出。
遮蔽視線的障礙物太多,若咒靈特意躲藏起來,加茂伊吹不敢保證自己一定能在第一時間發現對方的身影。
但從另一個角度想想,能吃人的咒靈必不可能身材矮小,車間地形整體呈細窄的長方形,能藏身的位置不多,從樓梯口朝里一路過去,總能與目標正面相逢,出錯的幾率倒是很小。
加茂伊吹想要前進,卻又猶豫起來。
按照目前室內邪惡咒力給人的感受,此處一定還有咒靈沒被祓除,可五條悟很早便進了建築,沒理由會放著如此明顯的事實轉頭離開。
他現在不見蹤影,說明這可能是六眼術師也無法解決的難題,他解決不了,加茂伊吹更沒機會——或許求援才是最好選擇。
加茂伊吹的視線在天花板與地面之間緩慢移動,如同在找茬遊戲中從上到下細細分辨每一分不同般認真。
他想到這一切應該都是神明為他和五條悟鋪墊的前情提要,最終徹底打消了心中那點退縮的念頭。他已經處於咒靈領地的中心,即使夜蛾正道當下從高專趕來,也不一定來得及保住他的性命。
加茂伊吹明白,無論是想要求生還是想見到五條悟,所剩的辦法只有一個——更何況,求生和與五條悟會合本就是同一件事,他就更沒理由再猶豫什麼了。
黑貓曾在初次見面時就說過,讀者更喜歡當機立斷的強大角色。
加茂伊吹用牙齒嗑破右手食指與中指兩個指腹,咒力即刻在傷口處起到作用,像是一層透明的屏障,將他體內鼓出的血珠嵌在傷口上,隨著他行走的動作微微晃著,卻總也不會順指尖的弧度滑落至地板。
他朝車間深處緩慢走去。
出乎加茂伊吹意料的是,他平穩地走到了最盡頭的牆壁前,只覺得邪惡咒力的存在感越來越強,卻從頭至尾都沒發現任何咒靈存在的痕迹。
觀察咒力殘穢的課程早已結束,加茂伊吹不覺得自己忘記了哪個重要步驟,那麼如此看來,多數應該還是出現了疏漏。於是他重新檢查房間,將更多注意力放在剛才過多關注的房間兩側。
只是無意間的一抬眸,他望向被誰打破的窗子,從窗框上殘留的一塊玻璃中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然後他發現,就在他身後不遠處的牆角,幾塊破舊布頭掩蓋著的不明顯之處,正有一雙發紅充血的眼睛窺伺著他的一舉一動。
他們在一瞬間對上了視線,就從那塊巴掌大的玻璃倒影里彼此觀望,然後在下一刻同時暴起。
——那雙眼睛不屬於人類。
在意識到這點的時候,身體比意識更快行動了起來。
指尖的兩滴鮮血以赤血操術·百斂為基礎進行壓縮,在瞬間拉長成線,幾乎細不可見,以最少的損耗編織出了最為密集的天羅地網,紮實地接下了那個朝他猛地砸來的非□□頭,將其在兜住的下一秒割裂為不工整的肉塊。
與此同時,赤血操術·赤鱗躍動在同時發動,加茂伊吹以平時從未有過的力量幾乎是拔起假肢,朝那雙眼睛所在的位置直衝而去。
他感到身體格外輕快,卻永遠無法達到尚未殘疾時的巔峰。
假肢對他的限制太大,加茂伊吹唯一能夠慶幸的事情便是本家並未打算在這方面節省資金,為他安裝了全國範圍內也排得上號的優質產品。
在快速接近咒靈的同時,加茂伊吹再次使用百斂,此次將血液只壓縮在指尖一點,以迅雷之勢激射而出,直奔隱藏在黑暗裡、咒靈兩眼中間的位置。
破布條之下又有什麼東西襲出,直奔加茂伊吹的門面而來,血液在空中急急轉向,猛地貫穿那物,將其釘在了地面之上。
加茂伊吹定睛看去,感到胃中一陣翻滾。
那是一顆頭顱,發青發紫,腫脹不堪,像是被什麼藥劑浸泡過般腐蝕到不成樣子。從其上散發的惡臭與那濕淋淋的狀態判斷,加茂伊吹幾乎能夠確認,這是咒靈剛剛從口中掏出的受害者遺體。
如此看來,之前被他割斷的手臂說不定也來自它的胃部。
加茂伊吹感到非常不適,一種想要嘔吐的衝動充斥全身,讓他打了個寒戰,腳步不知不覺間已經停下,與那雙眼睛保持在了一個微妙的距離之中。
他倒並非想要退縮,而是不能再繼續前進。
咒靈的藏身處並不算大,身體卻像連接了異世界的空間,已經掏出了兩個預料之外的身體部件。如果不能儘快判斷出它能夠吞食的範圍的邊界在哪,加茂伊吹怕自己一不小心便踏入圈套。
就他剛開始不動聲色地飛快尋找咒力殘穢的痕迹時,還沒來得及撤步,腳下就已經突然一軟,隨後便是重心朝下墜落之感。加茂伊吹眼前一花,重重跌落在地時,身周徹底換了個環境。
他朝前看去,白髮男孩正站在不遠處,因他製造出的聲響而朝此處投來了冷漠的目光。
「我們在哪?」加茂伊吹開門見山。
五條悟面色不變:「咒靈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