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孫策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明顯的快意——彷彿獵手遇到了上回僥倖逃脫的獵物。
「三角眼」將手中的環首刀刀背一拍,沖孫策獰笑道:「來吧!」
孫策二話不說,挺槍應戰。這次他的兵器比上回在丹徒城外時應手,手中獵~槍不輕不重,槍身在他手中極其靈活,宛若一道出水的蛟龍。
俗話說「一寸長、一寸強」——槍本就是無比霸氣的兵刃,此刻孫策的招式完全表現出他自身氣質中的強勢霸道,槍勢大開大闔,鐵打的槍尖幻化成為一道黑雲,籠罩三角眼的身周。
但三角眼手中的環首刀似乎能算到孫策的每一招攻擊與守御。寬闊的環首刀刀背每次都能恰如其時地擋在孫策槍尖之前,令兵刃撞擊,發出「叮」的一聲脆響。
強烈的被壓制感……這種令人透不過氣的鬱悶感覺再度回到孫策胸腔,就像當初在丹徒城外一樣。
對面的「三角眼」,恍惚中似又化作那個眼神純真的烤雞青年,像貓捉耗子一般玩弄著對手,從容不迫地應對孫策的攻擊,時刻在尋找他槍法中的破綻。
孫策心中一驚。
他剛剛見證了智腦的父死子繼,此刻再見到「三角眼」手中的環首刀,終於意識到那夜在丹徒城外林中可能發生了什麼。
「三角眼」拿到了烤雞青年的智腦,延續了那孩子在武道上的天賦,現在來向孫策尋仇報復來了。
「刷」的一聲,凌厲的刀風從孫策臉上掃過。
孫策在毫釐之間避開了這雷霆般的一擊,反手一槍劈出,借對方抵擋的機會趕緊退開幾步,一面喘息休整,一面以眼角餘光觀察戰場的情況。
村口狹窄的山道就是最激烈的戰場。山越們大舉進攻,獵戶們奮力抵擋。雙方都有傷亡。
獵戶們的優勢在於對地形熟悉,但諸多山越顯然有人在指揮,打得更有章法,常常是多人合力圍攻一處、包抄、堵截……結果掉一兩名獵戶之後再圍攻下一處。
「不行!」
孫策久經戰陣,知道這樣下去本村的獵戶們全都要完。
「獵村的鄉親們都聽我阿策的!」
孫策是天生的領導者與指揮者,他振臂高呼之際,獵戶們俱是精神一振。
「當——」
下一句話還未來得及說出口,孫策堪堪避開環首刀勢若雷霆的一擊。
三角眼獰笑著揮刀:「自己的小命都要保不住了,還想管別人?」
孫策一陣手忙腳亂的抵禦,剛剛開始匯聚力量的獵戶們瞬間又被山越衝散。
「各位鄉親聽我指揮!山賊勢大,我們從村後撤走!」
一個略顯稚嫩的聲音在村口處響起,清朗而鎮定。
「村后各位的親人們已經都做好了準備,就等各位斷後押尾。」
孫策百忙之中張望一眼,見是當初隨阿鐵趕來報訊的年輕書生。
他不過十六七歲年紀,卻臨危不懼,言語中自有一種令人信服的力量。
「如蒙不棄,各位請聽我指令,依次向後退!」
獵戶們正是群龍無首,亂成一團的時候,忽聽有人指揮後撤,還說村后的婦孺他也已經安排好了,頓時精神大振,還有誰會嫌棄這少年書生?
這少年也確實指揮有方,他先命兩名手持獵叉獵刀的獵戶把守關隘,另外兩名背著獵弓的漢子從旁放箭掩護,再指點其餘人慢慢退回這道狹窄關隘。
兩三炷香的工夫,絕大多數獵戶已退回村中,連已經逝去的向老爹遺體也被倔強的向強硬生生背了回去。
孫策卻被「三角眼」纏住了脫不開身。他的優勢在於手頭是長兵器,對方即使算中孫策的一招一式,急切之間也無法近身傷害孫策。但孫策想要擺脫「三角眼」,卻沒那麼容易。
這時那站在村口一塊大石上的年輕書生看了兩眼孫策,出聲提醒:「阿策,快!」
這聽來像是要求孫策快點撤退,孫策卻聽明白了這少年的意思——這是要他加快出招的速度。
孫策心想:都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這少年的提醒沒準有些用處。
他當即奮起全身勁力,將那桿獵~槍舞得呼呼風起,快如閃電。
「三角眼」做出應對的速度反而有所減慢。
彷彿他的智腦還未能完全適應新的主人,又或者是在孫策這疾風驟雨般的攻擊下,智腦無法及時一一處理。
但即便如此,孫策還是能感受到那股無所不在的壓制感。
只是他一向遇強則強,越是被壓制就越是想爆發。
忽聽孫策一聲暴喝,手中獵~槍的槍尖突破了環首刀防守的範圍,快如閃電地在三角眼喉間一點。
那枚環首刀則穩穩地搭上孫策的右肩,只要向前一送,就能將孫策整條右臂卸下。
但那持刀的手終於還是軟了,環首刀無力地掉落在地面上,發出「噹啷」一聲。
孫策拖回獵~槍,頭也不回地轉身便走,他背後,那柄獵~槍尖上有一點殷紅。
「三角眼」眼神渙散,漸漸後仰,終於撲通一聲,仰面朝天地摔倒在孫策身後。
身為山越,一生能夠遇見的武道高手寥寥可數。
或許「三角眼」就是顧念著這個,沒有一見面就依靠智腦下狠手要了孫策的命。
也不知此刻他帶著喉間那個血窟窿卧在冰冷的地面上時,後悔不後悔。
他所攜帶的那枚「舞刀弄槍」智腦,如今無人傳承,正帶著連續幾名山越積攢的「經驗」迅速湮滅、消失……
*
孫策是獵村裡最後幾個撤離的人之一。
在他身後,少年書生親自指揮斷後的獵戶和弓手們一面觀察山越的動靜,一面慢慢退卻。一行人撤出地形複雜的村落,順著村后的一條小路下山。
「老天爺!」
下山後,孫策站在目瞪口呆的獵戶與村民們之中,望著前方,隨眾人一道發出驚呼。
此刻他身處牛渚磯附近,能夠聽見遠處傳來滾滾江濤。獵戶村落所在的小丘下,是一片雜草叢生的平地,數百步外便是長滿蘆葦的江灘。遠處江岸上牛渚磯所在的翠螺山歷歷可見。
但在眼前據此二三里處,可見黑壓壓的一片,人數至少在千人上下,都是和此前進犯獵村之人一般的山越。
這些山越手中,或多或少都持有兵器。雖然不似官軍或者豪強部曲那般裝備精良,可他們這麼多人,哪怕只是人手一枚木棍,望去也是長矛如林。
原本對孫策而言,一千餘名山越,根本不在話下。只要給他一兩個訓練有素的百人隊,他能像當年收服祖郎、嚴白虎、太史慈時那樣,將這些山越剿滅,首領生擒。
但現在他身邊只有百餘名未經訓練的獵戶,還扶老攜幼地帶著好多家小。
最麻煩的是,孫策清楚自己沒有智腦,在這個詭異的世道他可能做不到帶著這麼多老弱婦孺一起犯險。
「難道……」
難道只有投降對手,任由這些獵戶被山越俘獲嗎?
孫策目力很好,看得清遠處的山越絕大多數都還是穿著百姓服色,該是潘臨從各處強征入伙的本地山民。
但這就是亂世的真實現狀。各地豪強以武力割據,四方動蕩,席捲一切,無論哪裡都容不下一個寧靜的小村落。
孫策以前自己就是個大豪強頭子,昔日征戰時見慣了生死。
然而今日,在他身邊那些凄惶不知所向的獵戶,號哭著的幼童,目露絕望的老人……這些人,在過去幾日里他都見過,絕大多數都能叫得上名字。尤其是向家父子,曾經不帶任何功利心地向他施以援手,他卻沒法兒報答。
也只有此刻,身處獵村鄉親們之間,面對遠處黑壓壓聚為一片的山越,耳畔儘是恐懼的呼聲與悲泣,孫策不由問自己:身為一個亂世中的普通人,難道真的只能這樣……被命運的河流挾裹著泥沙俱下,再無第二條出路嗎?
進攻獵村的那一小隊山越顯然也已退下獵村所在的小丘,與大隊人馬會合。孫策明顯看見那千餘山越正在列陣,轉眼就要向這邊攻來,好給這些膽敢負隅頑抗的小村獵戶們一點顏色看看。
「大伙兒按我之前說的,善射的列陣在最前,善使刀槍的在旁保護。」
年輕書生再次下令。
「其餘人隨我來!」
「只要人心齊,大伙兒一定能逃脫此劫!」
孫策在旁冷眼旁觀這書生的話術,心中存有懷疑。但要不信他吧,又沒有別的辦法。當下只能持獵~槍護住一名善射的獵戶,守護著村中的婦孺老幼,且退且走。
山越人數雖多,但對獵戶們手中的弓箭存有忌憚,始終保持了一箭之地的距離,但卻仗著人多勢眾,慢慢將獵村這二百號人往江邊擠,要將他們逼到退無可退之地。
孫策後退著,腳下忽地一沉,心知不妙——他已經一腳陷進了軟軟的江邊泥沼中。
此刻他身邊一大叢一大叢的,俱是灰白色的乾枯蘆葦。孫策回頭望,只見同伴們也大多沒入了蘆葦盪,正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泥地里跋涉。人們極有默契,誰也不開口,誰也不抱怨。
獵村的人看來像是身處絕望,卻依舊倔強,死也不願與山越同流合污,甚至要投江赴死。
對面山越似乎也意識到了不對,停下腳步,開始喊話,要獵村的人們停下——他們要的是人手苦力,要的是做牛做馬,沒想過要趕盡殺絕。
就在這時,忽聽一聲響亮的唿哨聲。
孫策一回頭,便見無數船身狹窄的舢板和搖櫓小船從蘆葦之間駛出。獵村的人應當本就識得他們,只道了聲謝,就趕緊上船。
獵村二百多男女老幼,在葦草的遮蔽掩護下,在幾十條舢板的幫助下,順利離開江岸,遠離岸上的山越。
從村中跟出來的獵犬們緊跟著船隻,歡快地在水中遊動。偶有一隻躍上船板,抖動身體,在陽光下甩出一片晶瑩的水珠。
遠處山越們發現上當時已經追之不及,大呼小叫地趕到江邊,獵戶們早已順利乘舟離開。
一個多時辰前還定居在牛渚磯附近山頭上的獵戶人家,現在全部離開故土,一戶不剩,走得乾乾淨淨。
孫策也上了一條搖櫓船,剛好與那名少年書生同舟。這少年剛才在幾乎齊腰深的江邊淤泥中跋涉,奮力要將背上的書箱舉高,使之不沾淤泥。人高馬大的孫策便隨手幫了他一把,將書箱提上了船。
這少年便面露感激,言語間表現出對孫策的十分友好。
「哎呀!我早該想到的——」
孫策坐在一條小小的搖櫓船上,聽著身後船夫吱吱呀呀地搖著船櫓,猛地一拍大腿。
至此他已全盤明白這些船隻是怎麼突然變出來的了。
早先他提出想要前往丹陽,向老爹就曾提出幫他去江上找船。可見獵村與生活在江上的漁民一直聯繫密切。
此次情急之下,眼前的少年書生安排獵村的人從村中撤走之前,就先派了人趕緊去聯絡船隻,好接應他們從水面上撤走;
之所以從村后的小路離開,也是因為那裡距離江邊最近,而且沒有山越堵截。
只要想通了這兩點,少年書生的一起行動便順理成章。
然而這說起來簡單,要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完成卻極不容易。
作為一名外來者,少年要以最快的速度了解這些訊息做出判斷,又要在最短的時間內說動獵村的村民,讓他們派遣合適的人前往聯絡;還必須找到最合理的撤退路線,迅速直抵江邊,還要儘力安置好村中所有的老弱,不遺漏一人……
孫策一邊想,望向對面少年的眼光中帶上讚許。
「你叫什麼名字?哪裡人氏?」
少年沖孫策拱拱手,態度謙和地答道:「廬江陸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