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還未到丹陽治所宛陵,孫策已經聽聞噩耗——他的三弟孫翊,於前日暴卒身亡。無獨有偶:孫氏族人,孫翊的手下幹將孫河,也前後腳離奇身故。
進了宛陵城,孫策覺察宛陵全城瀰漫著詭異的氣氛。
城門處的守衛對進城的行人商旅加緊盤查,然而對孫策這樣看起來身無長物、衣衫破舊、臉上髒兮兮的青壯卻並無任何約束。
在城中,孫策見到了不少山越裝束的人,有人甚至循著山野中的習慣,用污泥塗花了臉。他們在沿路的鋪面中隨意討要食水,店鋪敢怒不敢言,只能一一滿足。
丹陽太守孫翊無由暴亡,宛陵城中聚集山越——這事越想越不對勁。
孫策本想找人打聽一下丹陽太守府的地點,卻發現此事不難——城中唯一一條青石板鋪就的大路通向一片敞闊宅院,那裡哀樂奏起,白幡飄揚,正在辦著喪儀。
孫策心頭一陣痛楚,令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捂住胸口:他們老孫家多歷磨難,父親孫堅三十六歲中箭暴亡,他自己是二十五歲遇刺,如今三弟孫翊亦是英年早逝,令人痛惜。
「這今日葬夫,明日出嫁,太守夫人可真是讓世人都開了眼了。」
「什麼?」
孫策驚訝萬分,猛地一抬頭,雙目如電,望著說話的人。
好在他不是唯一感到驚訝的。不少人像他一樣,發出驚嘆,並且向說話之人聚攏,孫策的異常便無人在意。
「怎麼不是呢?太守夫人明日就要嫁給媯覽將軍,這是媯府的管家親口告訴我的。」
孫策雙眼一眯:媯覽?
「那她豈不是……嫁給殺夫兇手?」
發問者提到「殺夫兇手」幾個字時,說話之人陡然放輕了聲調。但周遭人人都猜到他會這麼問。立即有人答道:「正是,媯覽、戴員正是殺孫太守的元兇。」
「元兇」二字,也一樣說得極小聲。
「不止孫太守,就連孫河將軍,也……」
孫策頓時握緊雙拳,牙縫裡擠出這兩個名字:
「媯覽!」
「戴員!」
他記得這兩個名字。
媯覽與戴員原本是吳郡太守盛憲的下屬。孫策平定吳郡之後,盛憲不肯效忠,反而要跑到曹操那裡去做官,孫策自然不可能放過他。
盛憲死後,媯覽與戴員便躲入山中,想必那時就與山越勾搭上了。
後來孫翊羽翼漸豐,獨自掌事,便在丹陽郡廣納賢才,招募媯覽與戴員兩人重新出山,還將這兩人當成心腹。
可誰曾想,人無害虎心,虎有傷人意。想必是媯覽與戴員念著盛憲的舊怨,暗害孫翊。
想到這裡,孫策心中一動——頭,陡然疼了起來,胸口悶悶的,似乎喘不過氣。
他記起自己死後幻化成符號,海量消息曾在瞬息之間湧入他腦海。
在來丹陽的路上,他曾經就此問過自己的晶元槽。誰知卻換來晶元槽的一通嘲笑,笑他連「調用信息」都不會……都不懂。
但是現在,一個念頭分明浮出腦海:三弟孫翊,慘死於部署之手。
難道,自己在死後被迫接受的那些消息,其實都是對未來的警示?
一時間孫策心中大悔,如果早知如此,他一到這世界就該快馬加鞭,趕往宛陵,通知孫翊防備,三弟或許就不會慘遭橫死?
可是……
如果這就是命數,縱使自己提前知曉,又趕得及通知三弟,便……真能將其改變嗎?
孫策胡思亂想之間,太守府前一群閑人又將話題扯回了太守夫人身上。
「果然女子水性楊花,這邊孫太守喪儀剛剛辦完,太守夫人就要改嫁。」
「媽呀!你就不能設身處地想一想?在這境況下,太守夫人難道又有什麼別的辦法嗎?若不是因為她年輕美貌,又知書達理,哪裡還能留下命來?焉知賊人不會連她也一道殺了?」
這話引來一片嘆氣。
「唉,也是!」
「太守夫人一介女流,又沒了夫君護持,拿什麼來和那些凶神惡煞的兵將抗衡?」
「這世道啊,人也只有委曲求全,才能活著。」
*
當晚宛陵城中施行夜禁。自由散漫慣了的山越,在巡夜的士卒到來之前,紛紛避出城,在宛陵城外生火露宿。
孫策對付夜禁卻根本不在話下,他年少時在壽春和舒城就學會了完美避開巡夜人的方法。入夜後的城市,對他而言是無拘無束的嬉玩之地。
他將身形隱匿在燈火照不到的暗角里,等到高舉火把的巡夜士卒過去,轉過兩三個彎,已經來到太守府邸那一大片房舍的后牆。
孫策看準了圍牆最低一處,後退幾步,大步奔跑,縱身一躍——
他雙臂已然攀上了牆頭,但是伸出的右手差了幾寸,沒有攀住牆上的磚棱,整個人從牆面上溜下。
這一次小小的失敗再次引起了晶元槽的嫌棄。
「但凡你有最基礎款的智腦,也不至於落到這般田地。」
孫策早已經習慣了晶元槽的冷嘲熱諷,立即反唇相譏,問:「智腦難道還能管翻牆?」
「怎麼不能管?智腦能讓你對自己助跑的速度,起跳的高度,能夠攀住的最遠距離全都心裡有數,又怎麼會從牆頭掉下來?」
「大不了我現在再試一次。」
孫策天性百折不撓,再次重複剛才的動作。這一次他穩穩地翻過太守府的院牆,輕輕一躍,無聲無息地落在院內。
「浪費時間。」
晶元槽評價。
孫策不理會,一閃身,已經置身太守府的內堂。
他躲在陰影中,沿著有燈火的屋舍一間間找過去,很快找到了孫翊夫人徐氏所在的房間。
徐夫人一身喪服,低眉垂首,坐在一盞孤燈之前,像是陷入追思,又像是在等什麼人。
就在孫策想要現身與弟妹相見之時,徐夫人忽然抬起頭,望向門外。
門外有腳步聲響起。孫策的身形立即再次隱入黑暗。
「孫高、傅嬰兩位將軍,既然到了就請進來吧!」
徐夫人不施脂粉,素麵朝天,臉上卻沒有半點淚痕。她跪坐在一張矮几跟前,目光灼灼,望著走進來的兩個男人。相比進來的兩個男人,她顯得更為冷靜自持。
孫高、傅嬰兩人本是孫翊的下屬,但此刻他們都未著甲,而是穿著宛陵城內常見的庶人衣飾,想必是為了掩人耳目。兩人臉上都流露著惶恐。顯然他們深夜被徐夫人召來,不知所為何事,更不知是否落入陷阱。
「夫人因何相召?」
孫高站著拱手相問。
徐夫人目光銳利,盯著兩人,緩緩開口:「兩位將軍,難道就不想為你們已經枉死的主公做些什麼嗎?」
孫高大吃一驚,傅嬰也是驚得退後兩步,兩人相顧失色,應當誰也沒有想到,徐氏於改嫁前夜將他們邀來,竟然是商議為孫翊復仇。
市井之人都在傳說,徐夫人為情勢所迫,不得已委身殺夫仇人,明日就要嫁。誰知她竟在暗中謀划復仇大計。
徐夫人見狀,一揮袖扶著面前的矮几,猛地站起身,露出脅下緊緊縛著的兩枚白刃,在燈光映照下反射出奪目的光。
「兩位將軍,明日我將佯嫁媯覽,並在喜堂附近埋伏刀斧健兒,待媯覽與戴員前來,必要手刃此二獠,為我夫報仇雪恨。」
「只不知二位是否願意助我一臂之力?」
聽徐夫人說得慷慨,孫高與傅嬰兩人對視一眼,眼中終於現出勇氣。
孫高帶頭跪下向徐夫人行禮,傅嬰緊跟。
「夫人,媯戴二賊勢大,當初孫河將軍欲為太守出頭,立即被二賊斬殺。我等勢單力孤,實在是……怕死……只能隱忍不言。」
孫高這邊坦誠怕死,傅嬰也說:「夫人一介弱質,卻能與賊周旋,定下奇計,我等……實在是愧做男兒。」
說著,兩人一起向徐夫人拜倒:「願為夫人效犬馬之勞。」
徐夫人與孫傅二人細細議定明日在喜堂上殺賊的計劃,再將兩人送走。
夜風中,徐夫人獨立於堂前,突然開口:「閣下深夜造訪,難道現在還不願意現身嗎?」
說這話的同時,她已將兩柄鋼刀穩穩握在手中,刀刃交錯,目視黑暗,擺好架勢。
「嗒——」
腳步聲響起。
一人出現在堂前,低著頭,燈光沒能照亮他的面孔,但徐夫人依稀覺得這身形有些眼熟。
「尊駕是……」
那人緩緩抬起頭。
噹噹兩聲,徐夫人手中的鋼刀落於地面。
她瞬間失卻了一向冷靜自持的模樣,迅速紅了眼圈,兩行珠淚從面頰上滾落,砸在地面鋪著的青磚上。
緊接著她向來人拜倒,顫聲道:「長兄……」
孫策曾作為長兄主持過孫翊的婚禮,徐夫人當然認得他——陡然間見到了親人,一直以來支撐著徐夫人為夫復仇的那股勁兒陡然鬆了,哀傷與委屈瞬間湧上心頭,令她再也無法維持原本在人前那幹練持重的形象,一時間痛哭出聲。
再一想,不對——
徐夫人猛醒,連哭聲都嚇停了:「長兄?」
長兄孫策於半年前在丹徒遇刺,孫翊亦曾親自奔喪,回到宛陵之後,始終鬱鬱不樂。
可現在孫策竟然出現在她眼前。
——她這莫不是見鬼了?
一想到「鬼」這個字,徐夫人頓時生出驚喜,連忙往孫策身後看去:「長兄是否將夫君也一併帶回來了?夫君……夫君何在?」
孫策:啊這!
他極其尷尬地伸手在腦後撓了撓,小聲解釋:「弟妹,我不是鬼啊。」
……
徐夫人用了好久才接受這個事實:已經死了半年的長兄莫名還魂了,而自己的丈夫卻真的一命歸西,再也無法與她相見。
但徐夫人不是一位感情用事的女人,想起要緊事,忙對孫策道:「長兄,剛才當著孫傅兩位將軍妾身沒敢多說,媯賊與戴賊不止是害了夫君和孫河將軍,他們還勾結山越,控制了大半個丹陽郡,並且與揚州刺史劉馥約定,劉馥一旦發兵,他們就會立刻獻城……」
她原本心中惶急,語速極快。
孫策端坐在燈下安靜聽著,徐夫人說得如此急切,孫策的臉色卻沒有絲毫改變。
徐夫人頓時像是吞下了一顆藥效立現的定心丸,語速恢復了正常,眼裡重現光彩,面龐更顯堅毅。
她慢慢向孫策拜倒:「明日,還請長兄助妾身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