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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不,雖然這位警官的行事作風很古怪,但她絕對不會是那個組織里的成員,更不要說什麼卧底。
兩人結伴體能訓練的第一天,看著穿著運動服,跑了五千米,又做完三十個勉強還算標準的俯卧撐后,已經累得幾乎是在地上蠕動的月見里瑞,安室透作出了如上結論。
離譜,真的是太離譜了。安室透根本無法想象,這樣的體能,這樣的觀察力,這樣的業務能力,到底是怎麼能夠做到順利地從警察學校畢業,還成功的進入警視廳搜查一課工作的,他突然能夠理解為什麼當時目暮警官提起這位警部補時面色十分複雜了。
雖然這話很不好聽,不過他覺得,如果黑衣組織的卧底都是這種水平的話,那麼離那個組織的覆滅之日應該也不遠了。
安室透看了一眼自己面前依舊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的月見里瑞的背影,撇開目光,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因為懷疑這位新上任不久的警部補是那個組織派到警視廳的卧底,他昨天晚上幾乎是一整晚都沒有睡覺,甚至讓自己的下屬風見也被迫與自己一起加班,先是從公安部和警視廳分別調取了這位月見里警官的個人檔案,又順藤摸瓜研究了她的人際關係,想起那份令人眉頭緊鎖的個人檔案,安室透不由自主的再次將注意力放在了眼前那個人身上。
要說這位警官的個人檔案有什麼奇怪之處嘛……似乎也沒有。
乍一看,其實就是很普通的家庭里長大的很普通的小女孩——爸爸是一家藥物研究所的保安員,媽媽則是用存款開了一家小小的家庭餐廳,似乎還有一個輟學以後在家庭餐廳里給媽媽幫忙的弟弟,一家四口的生活雖然算不上十分富裕,不過吃飽穿暖還是可以的,家庭關係應該也相對融洽。
只不過,在月見里瑞大學畢業前的那個秋天,這個家庭經歷了一場重創,隨即四分五裂。
月見里爸爸和月見里媽媽在開車外出給餐廳進貨的路上與一輛失控的貨車相撞,車禍現場的照片十分慘烈,據說,月見里夫婦倆加上那位疑似疲勞駕駛的肇事司機,一共三人,還沒來得及進入急救室,就相繼去世了。
這件交通事故說來也奇怪,那個肇事司機所屬的貨運公司的老闆在錄口供時堅稱該貨車案發當時是在送貨途中,但每當被問起裡面裝的是什麼貨物,貨運公司老闆都只是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直到最後被告知不配合調查有可能也需要負連帶責任,他才表示這一單的客戶自己也沒親眼見到過,客戶還提出了許多不合理的要求,其中一條就是不許對貨物內容多加質詢,雖然這樣根本不合規定,但對方給出的價格實在是太過誘人,貨運公司老闆一時鬼迷心竅就接下了這單生意。
警察那邊也不是沒有去那位神秘客戶所指定的貨運目的地看過,但去了以後發現那裡根本就是一個廢棄已久的舊倉庫,別說人了,完全是個鳥不拉屎的荒蕪之地。
且經查驗,貨車車廂內在事發當時確實沒有任何貨物存在。
那是一輛空載貨車。
儘管一切都顯得那麼可疑,但不管從什麼角度看,那也只是一場再普通不過的交通事故,和那位神秘的客戶似乎也沒有太大的聯繫,所以當時就那麼草草結案了。
但是,月見里家的厄運並沒有就此結束。
月見里夫婦死去后,或許是因為還有一個十七歲的弟弟要照顧,原本準備繼續升學考取研究生的月見里瑞並沒有就此頹廢下去,而是選擇了傷心過後很快振作起來,但卻沒有繼續準備研究生考試——那之後她便開始著手準備國家一類甲級公務員考試,似乎是將進入警視廳作為自己的新人生目標在努力。
姐弟倆看起來似乎是進入了情緒平緩期。在月見里瑞的幫助下,尚顯年幼的弟弟月見里江幾乎是獨自一人支撐起了月見里夫婦留下的家庭餐廳。
可是,在月見里瑞的公務員考試成績出榜的那天,月見里江自殺了。
根據案件陳述來看,當時查完成績興高采烈的月見里瑞,打開弟弟房門的一瞬間,看到的便是懸挂在橫樑上,屍身已經有些僵硬的月見里江。
想到這裡,安室透再次悄無聲息的嘆了一口氣。
他讓風見派人想辦法走訪過一些月見里瑞國高中以及大學時期的同學,根據走訪結果來看,月見里瑞在國高中還有大學時期應該是十分開朗健談的女生,人長得很可愛,對人又真誠,再加上學習成績很優異,在學校很受同學和老師們的歡迎。
除此之外,她的課外活動也很豐富,不僅曾擔任學校弓道部的部長,且在這方面十分有天賦——雖然才23歲,但已經是弓道八段了。
可是,依據警察學校那邊的同屆生以及教練老師的說法,月見里瑞在警察學校時似乎總是獨來獨往,形單影隻,大家也不怎麼見到她笑,對人總是冷冰冰的,分寸感和疏離感都拉滿格。
同屆生之間甚至有傳聞說月見里瑞對一個向她告白的男生表示自己對男人不感興趣。
這樣的話,大概就可以推測出來,她的性格和家裡人的意外去世有著脫不開的干係。
「請問……」
突然出聲的月見里瑞打斷了安室透逐漸飄遠的思緒,回過神便看到對方已經站起身來,正在一邊拍打身上的土,一邊小心翼翼的詢問安室透:「安室先生,今天的訓練是已經結束了嗎?」
習慣性的掛上專屬於「安室透」的那張可愛的笑臉,安室透頗有些安撫意味的說道:「結束了哦。」
看著眼前明顯鬆了一口氣后連站姿都瞬間變得弔兒郎當起來的月見里瑞,安室透不禁再次陷入沉思。
這樣一個人,究竟是在進入警視廳了以後遇見了什麼,才會突然又變成現在這副……
暗戳戳的瞥了一眼站在旁邊正盯著手機不知道在傻樂什麼的月見里瑞,安室透眉頭一跳。
這副,看起來莫名很有高木警官的既視感的,不太聰明的菜鳥警官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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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自推一起堅持體能訓練的第三天,生不如死。
痛,太痛了,渾身上下但凡有肉的地方沒有不痛的。
這還是在安室透明顯放水的前提下,他每天早上先是陪月見里瑞慢跑五公里,做三十個俯卧撐,之後就會讓月見里瑞自行回家,而他自己卻會留在原地接著做往返跑,引體向上,還有單手俯卧撐。
別問月見里瑞怎麼知道的,這可是她昨天早上偷偷地藏起來觀察了好一會兒才得出的結果。
其實月見里瑞一開始還覺得蠻奇怪的。感覺按照安室透那個不論做什麼事都一本正經的努力做到最好的性格來看,對方給她安排的每日體能訓練就算不到安室透自己的那個標準,強度也不會差到哪裡去,更何況這事四捨五入也能算作是關乎到警視廳名譽的大事——身體素質都不合格的警部補,說出去實在是太丟臉了,國民們聽了也會感到十分恐慌的。照理說安室透要麼會幹脆拒接這個爛攤子,如果接了就會拿出一百分的精力,相當認真地對待才是。
可他實在是放太多水了。
不過,對於月見里瑞這樣一個運動苦手來說,不論這個男人放水的原因究竟是什麼,她都認了,並且更加堅信自己推這個紙片男人是相當正確的選擇。
零零!你等著!等我在這邊玩夠了,回到現實世界,我一定再收兩個穀子盤供起來!
——每天早上安室透宣布結束訓練的一瞬間,月見里瑞都是這麼想的,她發誓。
然而此時此刻,月見里瑞一臉滄桑的將雙腳踩在辦公椅的腳踏上面,像只蝦米一般蜷縮在自己的工位里,腦門抵在桌面上,仔細看會發現她嘴裡還叼著根吸管,時不時地猛吸一下被夾在膝蓋之間的豆奶。
一口——兩口——
為什麼沒有外勤任務啊……難道目暮警官發現她每次出外勤都會偷偷摸魚的事了嗎……
吸到第三口時,月見里瑞不小心沒控制好,狠狠嗆了自己一口。
「咳!咳咳!!」月見里瑞趕緊爬起來坐好,那一口豆奶真是直嗆肺管子,咳得她滿臉通紅不說,鼻腔也堵得難受,月見里瑞感覺自己的眼淚都要飈出來了,趕緊抽了兩張抽紙,沿著眼眶擦了起來。
於是,目暮十三走進辦公室時看到的畫面便是滿臉通紅的月見里瑞手拿抽紙,時不時擦擦眼角淚花的委屈模樣。
……該不會是被體能訓練給折磨哭了吧。
本想走上前去適當詢問兩句,但一想到月見里瑞那令人堪憂的業務能力,權衡利弊后的目暮十三還是默默地閉上了嘴,轉頭叫大家安靜聽自己指揮,開始下派任務。
「佐藤和高木你們倆走一趟孝椿公寓,丸山和原田你們繼續去米花中央醫院幫忙蹲點……長谷川你整理一下最近那起連環姦殺案的資料,一會兒開會。」
一邊擦眼淚一邊認真地等待目暮警官給自己下發任務的月見里瑞,聽了一圈也沒聽到自己的名字,眼看著目暮警官就要轉身出去了,她才忍不住站起來伸出手開口道:「那個……目暮警官?」
給個摸魚機會吧,大好人目暮警官!
彷彿是聽到月見里瑞的聲音后才注意到還有這麼一號人在這裡似的,目暮十三轉過身來看著欲言又止的月見里瑞,開口道:「哎呀我這個記性,月見里你剛復工沒多久,差點把你給忘了!今天倒也不是很忙,月見里你就先跟著佐藤和高木他們去孝椿公寓那裡看一看吧。剛剛接到報警說那邊疑似出現了闖空門事件,三課那邊今天實在是太忙了,所以你們去簡單的做個筆錄調查一下,回來轉交給三課的同事們就可以了。」
「是!」月見里瑞對著目暮警官敬了一個標準的禮——這是她冒著被吐槽的風險向佐藤美和子請教來的,月見里瑞私下在家裡對著穿衣鏡偷偷練習了好幾天,絕對標準。
目暮警官十分欣慰的看著自己面前這位似乎已經逐漸找回狀態的下屬,越發肯定自己當時的決定是再正確不過的,一邊想著改天一定要去波洛咖啡廳好好的感謝一下安室老弟,一邊伸出手去拍了拍月見里瑞的肩膀,便轉身離去了。
再一次坐上佐藤美和子的副駕,月見里瑞將安全帶系好后忍不住興奮地雙手交叉做了一個向前伸展的動作,臉上的笑容止都止不住。
「小瑞似乎每次出外勤都很高興呢。」正坐在駕駛座上折騰手機地圖導航的佐藤美和子忍不住笑著說道:「前天和你一起出外勤的丸山回來以後也和我們說來著,說是本來報告還沒寫完就被安排出外勤,晚上回辦公室肯定還要繼續加班,所以心情很差勁,結果因為和小瑞一起,不知不覺的就被你的情緒帶動起來了。」
被月見里瑞搶先一步因而只能坐在後座的高木涉從後面探出頭來,好奇的問道:「是啊,我之前就想問了,月見里為什麼每次待在辦公室里就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一出外勤就好像換了個人似的,明明待在辦公室里寫報告會比較輕鬆吧。」
「有嗎?」月見里瑞伸出手拉下副駕駛座上方的遮陽板,打開小鏡子,看了看自己的臉。
……確實很明顯,她太高興了,簡直是笑的見牙不見眼,左臉頰上的梨渦都被擠出來了。
可能是因為對於月見里瑞來說,出外勤就等同於摸魚,在辦公室時總是面對著寫不完也整理不完的案件報告。倒也不是不能寫,但是寫的時候月見里瑞總是會想起自己被畢業論文折磨的那無數個日日夜夜,那噩夢一樣的經歷在她寫報告時代入感尤為強烈,煩都要煩死了,相較之下她簡直不要太喜歡出外勤!
月見里瑞不好意思的收斂了一下自己的笑容,今天這是去疑似闖空門的事件現場,笑的這麼開心也就罷了,沒人會怪罪她,頂多只是覺得這位女警官看起來怪怪的,但要是碰上兇殺案現場她還笑的這麼開心,輕則被遷怒被指責沒有職業道德沒有同情心,往重了想,說不定會惹怒一些比較偏執的殺人犯,萬一下毒手把她一起殺了可怎麼辦。
那可就寄的太虧了。
「當然有啦。」佐藤美和子將手機放在手機支架上,關上車門啟動車子,準備前往孝椿公寓:「不得不說,和你剛來搜查一課的時候比起來,簡直完全不是同一個人,那時候你每天冷著臉,嚇住了不少原本抱著想要和你交朋友的心態所以很熱情的同事呢。」
不,那些人只是看到搜查一課終於又來了可愛的女同事所以才會那樣熱情的吧,坐在後排的高木涉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從每個人口中聽到的「月見里瑞」似乎都是很陰鬱的人呢,月見里瑞腦海中閃過了這幾天下班后在家裡翻看的那些關於「自己」的相冊,從進入警察學校以前的照片來看,「月見里瑞」似乎也不是從小就一直擺著張苦瓜臉過日子的。
想到這裡,月見里瑞轉過頭去,借著車窗外的後視鏡看了看自己依然掛著一絲笑容的臉。
通過了合格率只有1%的國家級公務員考試,熬過了痛苦的警察學校訓練,現在每天只需要正常打卡上班,在辦公室坐著寫寫報告,偶爾出外勤時還能抽空摸魚,明明最痛苦最難熬的階段都已經過去了,為什麼這個人還會每天都彷彿背負著全世界的重擔一般,那麼苦澀的活著呢。
肯定有什麼她還沒發現的原因才對。
月見里瑞知道自己挖的還不夠深,她還需要再多了解一點關於「自己」的情報,不然這樣下去遲早會露餡的,無論是在警視廳眾人面前,還是在每天都要見面的安室透面前。
她拉平了嘴角,扭過頭來,沉默地看向前方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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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說,藤原太太,你這幾天回到家以後總是發現家裡少了東西是嗎?」佐藤美和子一邊在自己的警察手冊上記錄著什麼,一邊皺緊眉頭詢問道。
「是的,警察小姐,拜託一定要幫幫我,這真的是太可怕了!我丈夫他常年在外工作拉貨,基本上每周就只有一兩天在家,我一個人實在是太害怕了,沒有辦法了所以才想要求助警察小姐你們的!」說著說著,面前這位身材矮小體型瘦弱的中年女性竟然低下頭抽噎了起來。
佐藤美和子安慰似的點點頭,手底下做記錄的動作並沒有停止:「藤原太太請你放心,我們今天做完筆錄以後會立刻將案件轉移到搜查三課的同事手上,他們那邊也會加緊調查進度,竭盡全力保護您的財產安全和人身安全。」
說完,佐藤美和子眼神示意站在一旁顯得頗有些無所事事的月見里瑞趕緊給人遞張紙巾。
成功接收到暗示信號的月見里瑞比了一個「OK」的手勢,將手掏進自己的西裝褲口袋裡,摸索了半天卻一張紙巾都沒摸出來,她尷尬地頓了一下,又掏向自己另一側的褲子口袋。
很可惜,還是沒有。
就在月見里瑞尷尬地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時,旁邊伸過來了一隻看起來有些肉呼呼的手,手裡拿著一包紙巾。
月見里瑞甚至沒來得及抬頭去看看遞紙巾的人是誰,就直接下意識的接了過來,說了一句「謝謝」,然後轉手遞給了正哭的起勁的藤原太太。
等到藤原太太接過紙巾,月見里瑞才想起來轉頭去看站在自己身後的那個好心人是誰。
只見她身後站著的是一個有些圓乎乎的小姑娘,比月見里瑞矮了一點點,大大圓圓的眼睛十分可愛,看起來也就十八九歲的樣子。
這棟公寓似乎很少會發生闖空門的事件,所以雖然鄰里之間並不算十分相熟,但看到警視廳的車來了以後圍在四周看熱鬧的住戶也並不在少數,月見里瑞估計這個小姑娘應該是住在這棟公寓里的大學生之類的,也不過是跑來湊個熱鬧罷了。
然而就在月見里瑞壓低聲音,再次向對方道謝時,那個小姑娘突然往前一步,拉近了二人之間的距離,被嚇了一跳的月見里瑞還沒來得及往後退,就聽見那個小姑娘伏在自己耳邊輕聲說道——
「宮廷玉液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