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玉犬
伏黑惠睜開眼時,發現自己依舊置身於那個幽暗的詭異空間中。
明明夏油先生和五條先生兩位特級咒術師都已經抵達,那隻咒靈也被幹掉了……
難道剛才看到的兩人都是自己在做夢嗎?
可惡……如果僅僅只是夢境,五條先生的舉動未免也太過還原了吧!?
之前被嚴重挫傷的左肩已經恢復,此時暖融融的,只有過度使用后的四肢酸痛難忍。
是被家入小姐治療過的感覺。
惠跌跌撞撞地爬起來探索其他區域,發現自己這次終於踩在實地上。
纏繞著他小腿肚子的陰影如同涌動不息的溪水,僅回饋給他一丁點微涼的觸感,並未對他的行動加以實際上的阻礙。
黑髮少年一步一步向前走著,感知著周遭的氣息。
屬於那隻咒靈的咒力確實已經消失了,那股如刀劍懸在後頸般的威脅感同樣早已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眼前望不盡的、不斷向他發散出親近感的黝黑陰影。
是這個在向他展露出無限包容意圖的黢黑空間。
不不不……真是的,他在想些什麼啊……
也許是眼睛已經適應黑暗的緣故,這次惠能看到的東西更多,原本遮天蔽日的黑色潮水涌動著退去,露出異空間被遮掩於其下的真容。
一切都是黑洞洞的平面色塊,卻熟悉到讓他一眼就能認出。
老舊的公寓樓,空蕩的街心公園,寂靜的校門口。
黑髮少年在便利店的「輪廓」旁停下腳步。
這裡本該是一條通向深處的細窄小巷,是他和喵次郎重逢的地方。
再向小巷裡面走一點,是他開學時將外地不良打敗的地方。
現在反倒成了陰影之間的豁口。
所以,他所立身之處並非自己昏迷前抵達的埼玉,而是已經生活了六年的神奈川藤澤市——
的影子。
一片死寂,沒有聲音,沒有生物。
這片空間沒有活物出現,或者說,二維陰影世界本就不存在活著的生物。
從蘇醒起,他的佩刀就消失無蹤,從手心逼出的一點咒力攻擊完全無法對空間造成傷害,那一點不痛不癢的觸感就像用自己的右手打左手。
惠往前走了不知多久,也從未像現在這樣仔細觀察生活中的事物,一直走到平時晨練的地方,海膽頭少年才迷茫地停下腳步。
這裡……又是哪裡?
按照他爛熟於心的地圖,此處本該是迦具都隕坑海邊紀念公園的選址。
然而,在這片本該被建成紀念公園的地塊上,他只發現了一片令人頭皮發麻的荒寂廢墟。
只看黑色色塊也能辨認出裸口露在外的建築鋼筋和折斷的店面招牌,潦草地混雜在廢墟邊緣地帶。
散落一地的不規則黑色塊狀,大概是從附近居民樓上掉落的碎裂玻璃。
邊緣處的定食店門戶大敞,大鍋形狀的影子支起,火焰的影子晃動著。
依舊掛著檔位的汽車影子殘缺不堪,駕駛座上同樣空無一人,只有被融化的金屬飾品影子掛在方向盤上。
這是一片城市的死亡,也是七十萬人的死亡。
——迦具都事件。
接委託時,伏黑惠偶爾也能窺見到一點點裡世界的逸聞,他曾經隱約聽旁人提起過迦具都事件的真相。
那並不是天外降落的隕石,而是某位異能者失控時造成的巨大爆炸。超過七十萬人在突如其來的劫難中喪生,神奈川的版圖形狀直接出現了一個難以填補的醜陋大洞。
而造成那巨大坑洞的,是……
他猛然抬頭,不知何時在天際高懸的巨大西洋劍投影在他正上方微微顫動著,即使只是一片縹緲的黑影,依舊能以其龐大的身姿給人帶來無限壓迫感。
「……這到底是什麼啊。」惠低聲喃喃,他仰著頭後退幾步,想將投映在自己身上的巨大陰影甩開,卻發現巨大陰影隨著他的步子同樣後退了微不可查的幾步。
「不管你是什麼東西,快點給我離開啊——!」
「惠——!」
就在這時,突然有一雙不同於陰影的溫暖的手,牢牢攥住他的腳腕,將他狠狠向地心深處拽去。
少年的意識還停留在被拽著腳踝下陷的階段,他的感知卻告訴自己,他剛才是倒懸著被人抓住腳踝向上提……
被大力搖醒的少年猛然坐起身,又因為頭部被無限停滯住向後一拔,繼而眩暈地抱緊腦袋。
伏黑惠狠狠倒吸一口涼氣,再度緩緩躺了下去。
向上還是向下,夢境還是清醒。
……頭好痛。
窗外是刺眼的暮春陽光,大敞的窗戶外是高專操場邊的草木——哦,這大概是醫療室邊上比較僻靜的一間病房。
一直開著無下限的五條悟這會兒乖乖蹲在床邊,相當無辜地沖他揮揮手:「惠~」
「……五條先生。」緩了小半分鐘,黑髮少年才勉強回應中氣十足的臨時監護人。
「津美紀她……」
五條悟擺擺手,對少年一清醒就問這種問題毫不意外:「津美紀當然沒事啦!這會兒正在借高專食堂給你做病號餐~」
「……好的,麻煩您了。」
得到了肯定答覆的伏黑惠終於有閑心盯著病房天花板的白色裝飾條愣神。
昨天他受傷被發現時已是傍晚,現在又是上午,也就是說,自己讓討厭加夜班的家入小姐加班了吧……
自己的傷勢不重,又已經被家入小姐治療過,也就是說自己頂多睡到第二天上午。
……明明只過去一夜,一切卻彷彿變了很多。
他伸出慣用的右手。
這是一隻他再熟悉不過的、長著薄薄劍繭的手,修長的指節在光照下隱約透出健康的紅暈。
然而,也就是這雙手……
伏黑惠淡淡地看著手心再度點亮的幽藍色力量。
哦……是咒力啊?
啊……是咒力啊。
他有氣無力地攥緊拳頭,那一星半點咒力很快被收了回去。
「這不是幹得不錯嘛,惠。」五條悟恢復成少年醒來之前的姿勢,他無視了病房內僅有的一張摺疊椅,翹著二郎腿坐在床頭柜上。
「——自欺欺人也該有個限度吧?」
最強先生津津有味地欣賞著少年臉上的喪氣神色:「這次你解決的可是接近准一級的二級咒靈哦?才剛剛獲得咒力就能祓除准一級咒靈,這是某些從高專畢業多年的咒術師都做不到的事情呢!」
不……不要再說了,他並不覺得這是什麼值得祝賀的事。
黑髮少年鬱郁地抬起依舊酸痛的胳膊,努力將帶著消毒水味道的被子蓋過頭頂,彷彿以此就能逃避掉外界的噪音。
他一直近乎執念般追求著普通又平靜的生活,然而誰都無法預測到明天和意外哪一個會到來。
現在,終於,伏黑惠等來了這一天。
海膽頭少年無精打采地躺在病床上,聽到白髮青年以詠嘆調的語氣宣判著。
「——真的是十種影法術哦!」
「就是我之前告訴你的那個十種影法術——禪院家夢寐以求的十~影~法~呢~!」
好的,ok,fine,他現在知道了。
光是聽著五條先生蕩漾的語調,惠都能聽出這傢伙有多興奮。
當然了,不是「為禪院家終於獲得夢寐以求的家傳術式」這種事情而激動,這樣就太恐怖了。
五條先生這樣的情緒……絕對是想到了什麼很有趣的「玩法」吧。
「惠,你能表演一下那個那個嗎?」五條悟的手指舞蹈著,「就是那個那個啊!」
他靈活地將手擺出狗狗的造型:「這樣~試試~!」
熱源在被褥上方不停晃動著,躲在被窩裡的少年無奈地揭開一點點被褥邊緣。
如果不給這個狀態下的五條先生一點回應,對方是不會停手的。
惠已經清晰地意識到這一點。
他舉起手,試探著模仿五條悟擺出的手型。
左手除大拇指外的四根指頭兩兩合攏,右手輕輕搭在左手手心,右手大拇指搭在左手大拇指外側。
與此同時,他體內的咒力也下意識微微流轉起來。
下一秒,黑髮少年枕邊突然出現了兩隻邊伸舌頭邊吐粗氣的毛茸茸。
一黑一白兩大團牧羊犬熱情無比地湊在少年耳邊,伸出的舌頭幾乎要將他的視野吞沒。
沒有熱度,但有觸感。
柔軟蓬鬆的毛髮近距離地輕輕拱著惠,讓他下意識輕柔地按上正在聳動的頭頂。
——然後一左一右扒開。
終於重獲光明的黑髮少年愣愣地看向掌心正舒適低哼著的牧羊犬。
此時它們正以無比眼熟的面貌,親昵地湊近眼眶以肉眼可見速度變紅的少年。
「喵次郎……和……喵太郎……」
不,它們已經獲得新生……某種意義上。
因為自己的咒力。
「所以……小白……和……小黑……」
哪怕只是咒力驅使才能召喚出的式神,它們的觸感也足夠真實,真實到他能感受到牧羊犬毛髮之下蘊藏的肌肉力量。
彷彿鏡面雙生、只是顏色一黑一白的牧羊犬正撒嬌似的粘著他不放。
黑髮少年的大腦宕機了足足三十秒。
三十秒后,他再度扒開已經開始啃自己指甲的狗狗,一左一右埋進它們的毛髮間,狠狠用式神潔凈的毛髮擦拭自己的眼睛。
「就是這樣啦~」五條悟的嗓音輕快,「和傑那種需要收服外界咒靈的咒靈操術不同,雖然十影法能召喚的式神種類是固定的,個體的性格和樣貌卻由你自己的咒力性質和潛意識決定。」
「怎麼樣~現在覺得自己的術式沒有那麼糟糕了吧,惠?」
何止是沒有那麼糟糕……
依舊把臉埋在小白肚皮的伏黑惠在心底默默回應。
……簡直像是夢境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