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四十九天
熟悉的公寓。
搖籃里,一個小嬰兒躺在中央靜靜酣睡著,頭頂的胎毛已經長得很濃密,睫毛濃密纖長安靜地垂著,肉嘟嘟的臉頰紅撲撲的,小嘴吮著小指頭,時不時吧砸吧砸兩下,可愛極了。
少女趴在旁邊靜靜看著自己的寶寶,小嬰兒此時蹬了一下,把小毯子踢掉了,露出了可愛的小腳,少女無奈笑了笑,輕輕把毛茸茸的小毯子捻了上去幫他蓋好。
諸伏景光從背後抱住少女,輕輕吻上她的耳垂,視線落在搖籃里的寶寶時不由一怔。
已經出生了嗎?
記憶很快自洽,他看了看小嬰兒伸在外面肥嘟嘟白嫩嫩的胳膊,跟藕節一樣,讓人很想上手去戳一戳、捏一捏,他怕吵醒寶寶,於是用氣音湊在少女耳邊說:「他怎麼這麼胖。」
少女被他弄得耳朵癢極了,掙扎了一下,卻被後面的男人緊緊抱住。
「你怎麼可以嫌棄他?小寶寶都這樣的,而且多可愛呀。」她又掙扎了一下,不高興地皺起小鼻子。
諸伏景光錯愕地眨眨眼,他沒有嫌棄,他只是在陳述事實。
天可憐見,奈奈怎麼這麼偏愛這個小崽子。
她以前可不是這樣的!
此時,搖籃里的小嬰兒睜開琥珀色的大眼睛,眼尾微微上挑,因為剛剛睡醒眼睛還水蒙蒙的,眼角溢出生理性的淚水。
「啊,寶寶醒了。」少女驚喜地叫了一聲,立馬推開他站起身湊上前去逗他。
小嬰兒看見漂亮溫柔的媽媽立馬精神地咿咿呀呀叫起來,伸出小手想去夠媽媽。
被推開的諸伏景光無奈搖頭,上前攬住少女的肩一起去逗兒子。
他輕輕戳弄兒子肉嘟嘟的胳膊,很驚奇地發現居然能戳出一個凹陷,一時間玩得不亦樂乎。
好可惡的爸爸。小嬰兒眨巴眨巴眼,突然小嘴一癟,委屈地哭了起來。
在老婆不高興的目光下,諸伏景光立馬認錯,抱起寶寶熟練地拍背安慰他。
「對不起,爸爸錯了,別哭,哦哦哦,別哭。」
畫面轉換。
夢幻廣闊的綠茵草坪上,晴空萬里無雲,空氣清新散發著花朵的淡淡沁香。
「蘇格蘭先生,我們的寶寶好可愛呀。」微風拂過少女的髮絲,淡卷的烏髮鋪灑在溫暖的春風中,像是世間一幅濃墨重彩的油畫。
她芊芊而立,穿著一身淡黃色的連衣裙,一陣風又襲來,她伸出纖弱的手臂壓住頭頂的草帽,碎發下明媚燦爛的杏眼帶著柔軟的幸福和美好,藏匿著比世間一切事物都要珍貴的光亮。
剛搭好帳篷的諸伏景光順著她的視線看向不遠處在空曠草坪上跑動的小男孩,那小男孩大概五六歲,明明離得不遠他卻看不清臉,只能模模糊糊描摹出他歡快活潑的身影,耳畔似乎還有他稚嫩童真的笑聲在回蕩。
他一瞬間怔住了,但還沒想清楚現在是什麼情況,就很快被旁邊的少女抓住了心神。
他的眼裡、心裡只有眼前這個她。
諸伏景光上前攬住少女的肩,將她整個人擁在懷裡,視線近乎貪婪地刻畫著她美麗的側臉,掌下是凝實的觸感,是實實在在的人,不是虛幻,不是泡影。
兩人一個高大一個嬌小的身形無比契合,少女順勢將柔軟的身軀貼緊他,頭靠在他的胸膛上,雙手環住他的腰,帶著無限的愛慕與依戀。
「你說他可不可愛?」明明已經是做媽媽的人了,她還是像以前那樣純真可愛,聲音甜如蜜糖,像是棉花糖一樣,含在嘴裡慢慢融化,那股甜蜜的滋味滲入口腔味蕾,蔓延到四肢百骸,深入血液靈魂。
「是啊,很可愛。」諸伏景光應著她的話,但眼神卻緊緊盯著她的帽頂,鎖定著她,掌下用力將她禁錮住不想讓她逃離。
她最可愛。
對情緒敏感的少女顯然知道他的意有所指,輕輕笑了起來,指尖調皮地撓他腰間的癢肉,哼哼唧唧:「寶寶最可愛。」
「這樣的生活真美好。」他咯咯吱吱笑起來,許久以後,她窩在他懷裡突然感嘆了一句。
諸伏景光笑了笑,是啊。
沒有猜忌,沒有謊言,沒有所謂兩年的期限,只有他們一家三口,過著平淡簡單的幸福日子。
兩人相依相偎,看著孩子慢慢長大成人,攜手白頭。
「奈奈,我可以親親你嗎?」
他低沉又清雋的聲音飄散在清爽的風中,令懷中的少女不禁怦然心動,羞紅了臉。
「寶寶還在呢。」她小聲嗔了一句,咬緊下唇,又很期待地在他懷裡仰起頭看著他,琥珀色的眼瞳似乎閃爍著星星,「那——我們去帳篷里?」
「好。」
光線昏暗的帳篷里,有一種別樣的暖意在狹小的空間里緩緩流動。
他摘下她頭頂的帽子,指腹捏過她的下巴讓她仰起頭,視線順著她額前的碎發慢慢下移。
她緊閉雙眸,卷翹濃密的睫毛緊張地顫抖著,薄薄的粉唇微微嘟起。
少女雙手輕輕搭在他的腰間,他能感受到她冰涼的指尖在不知所措地揉他的衣服,不禁勾起唇角。
明明都親過那麼多次了,孩子都生了,她還是那麼青澀可愛,但他其實知道,表面最純潔無辜的是她,私底下表現出小惡魔一面的也是她,膽大又惡劣。
是個不折不扣的小壞蛋。
諸伏景光溫柔地注視著她,緩緩低下頭,心裡的愛意和思念在洶湧澎湃,他不敢閉眼,他怕一閉上眼,一切都碎了。
只是還未觸碰到她柔軟甜美的唇瓣,面前的少女突然睜開眼,面無表情地盯著他,眼底熟悉的愛慕和信任不再,清澈的眼瞳一下子深邃幽靜起來,美麗精緻的臉蛋冷若冰霜,像是置身極寒之地把他全身的血液都凍僵了無法流動。
「怎麼了?怎麼這樣看我?」諸伏景光突然心底一慌,忍住內心的恐慌和害怕柔聲問道,他將手撫上她的臉頰,想用自己的體溫溫熱她冰涼的肌膚。
她又變換了表情,冰冷的情緒逐漸融化,可眼底卻流露出脆弱崩潰的哀傷和絕望,晶瑩的淚水漸漸從眼角流下,順著臉頰落到地上。
他彷彿聽到了淚水墜落地面的碰撞聲,不由心神俱震,瞳孔緊縮。
「我錯了,奈奈,別哭了,你哭得我好心疼。」
諸伏景光無措地用手擦拭她流下的眼淚,可眼淚怎麼擦也擦不完,她的眼眶通紅,死死咬住唇不肯讓哽咽聲發出來,霧蒙蒙的眼帘模糊了他倒映在裡面的倒影,他心底的恐慌越來越大。
發生了什麼?他想不起來了。他做了什麼,怎麼會讓她哭成這樣?
他緊緊擁住她,手輕輕撫摸她柔順的烏髮,再安撫她止不住顫抖的瘦弱背脊,想用這種方式讓她冷靜下來。淚水浸濕衣衫,那一片肌膚被灼燙了似的,他的心彷彿都要碎了。
「再見。」她突然悶悶地說出了兩個字,語氣決絕。
下一秒,懷裡的她突然像被砸碎的雕塑,一塊塊粉碎,一片片掉落,化為齏粉,一陣不知從哪兒吹來的風,將她一寸寸吹散,徹底消失。
他還維持在抱住她的那個姿勢,怔怔地看著眼前這一幕。
「不要!」
房間里,諸伏景光猛地睜開眼。
視線天旋地轉,幻夢破碎,水霧墜落,眼角不知是生理性的淚水還是被刺激的結果。
原來是夢。
他的呼吸一下子變得沉重起來,緊閉雙眼抑制住胸腔中激蕩的情緒,淚水還是不自覺流了下來。
他不想軟弱地再流淚了,可他根本抑制不住。
諸伏景光緩了好一會兒才漸漸從剛剛甜蜜又可怕的夢境中掙脫出來。
坐起身看向旁邊的鬧鐘——已經四點半了。
小林醫生今天的預約取消了,約了明天再來給他做治療。
窗帘緊緊拉著,昏暗的房間靜悄悄的,暖氣熏熱的空氣讓他有些暈暈乎乎的,大腦在經過短暫的休息之後酸脹感少了一些,但昏沉感更加明顯了,估計還要多休養幾天,大腦才能徹底清醒過來。
他輕輕摸了摸微凸的小腹,想到夢境中一家三口幸福美滿的畫面,心裡一陣悵惘,空落落的。
諸伏景光起床后,套上保暖的衣服,去廁所把早上打碎的鏡子默默收拾掉,將自己全副武裝后拎著垃圾袋出門扔掉。
網上訂購的新鏡子還有幾天才能到,不能讓高明哥發現了。
回到家裡,他坐在沙發上在手機上查找菜譜,看有什麼吃的適合孕婦,而且又酸酸的能開胃的那種。
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好好補身體,這樣寶寶才能健健康康長大。
只是該如何避人耳目將孩子好好生下來呢?
肯定不能去大醫院,就算是剖腹產風險也很大,一旦被醫生髮現下面的異樣,變性人的說法就不攻自破了,那樣他和孩子都會陷入危險之中,估計得被抓去做醫學研究去了。
他突然想到他在上大學時候讀醫學專業的摯友。
摯友在大學畢業后就去英國繼續進修學醫了,聽說現在已經回國在家鄉開了一家私人診所,主業是做婦幼保健,是當地有名的生產中心。
到時候憑藉他們兩人的交情,再找個什麼借口矇混一下,不知道能不能讓自己蒙著臉也蒙著下身去剖腹。
只是還需要高明哥幫忙吧,得讓他在旁邊看著,千萬不能讓醫生掀開看他的下半身了。
*
曾經的諸伏景光似乎回來了,而且變得更加沉穩、冷靜、溫柔、堅定。
諸伏高明看著弟弟臉上的肉慢慢養回來了,精氣神也漸漸恢復了,本該感覺到欣慰和放心,但不知為何,還是覺得有點不對勁。
憑藉敏銳的洞察力和警察的直覺,他總覺得弟弟像是戴上了更厚的一層面具,徹底封閉了自己的內心,但從外表和舉止來看,又是無比的正常,正常到他都找不出一絲破綻的程度。
像是設定好了的程序一樣,表現出最完美的一面,不會偏離任何軌道,一絲消極的情緒都沒有,露在面容上的只有溫柔的笑意和沉靜的眼眸。
兄弟倆的生活並不重合,公安給弟弟批了大長假讓他休養,而自己整日泡在警察署忙於工作,於是他們相處的時間只有早晚兩餐短短的時間,以及他偶爾的假期。
餐桌上,弟弟把鬍子刮乾淨了,凹陷的臉頰充盈起來,但線條依舊凌厲冷峻,卻被他溫柔的笑意沖淡了開來,凸顯出俊秀年輕的五官。
微微上挑的海藍色貓眼時常彎起,眼下仍有青黑,但那種疲憊空洞的眼神已然充溢起了神采,整個人洋溢著恬淡平和的煙火氣息,不再像之前那樣頹廢、萎靡、獃滯。
他總讓弟弟不要那麼累,不需要給他做吃的,多睡一會兒,可弟弟卻說他不只是給哥哥做的,也是想給自己補補身體,把之前瘦下來的肉都補回來。
然後,這段時間的早晚兩餐更加豐盛了,甚至還比之前更加清淡滋補,但也會經常出現很酸很重口的食物。
每次他沒注意吃進嘴裡都會被酸得口水迅速分泌,但弟弟卻能面不改色地大口吃下去,還能笑眯眯地讚美,一人把一盤酸梅吃完。
口味變了啊……他記得以前弟弟不喜歡吃酸的。
世間萬物都會變,有時只是眨眼一瞬,眼前就已經滄桑變幻、物是人非了。
諸伏高明有些遺憾,他錯過了自己弟弟很多成長的瞬間。
自從父母去世后,他忙於學業,而弟弟寄住在別人家裡,他們共同生活的時間其實很少。
作為哥哥本該好好照顧他,可他卻沒有盡到自己的職責,他心有愧疚。
配上酸酸甜甜的食物,弟弟會強忍著噁心努力逼自己吃下其他東西,也不再排斥出門,全副武裝之後自己一個人不知道跑去哪裡,回來后總會帶一堆東西回來,藏在自己的房間不給他看。
有一次實在不放心的他去跟蹤弟弟,自然被警惕敏銳的弟弟在半路上給發現了,只能尷尬地道歉灰溜溜地跑回來。
誰能想到三十多歲的他為了自己弟弟的心理健康還會幹出跟蹤人的事情來啊。
諸伏高明表面冷靜嚴肅,總是擺出一副高深莫測的表情,但心裡其實也很尷尬。
漸漸地,諸伏高明覺得他似乎真的完全正常了,弟弟真的已經從驚險刺激的卧底生活中逃脫出來,可以真真正正變成一個平凡人重新生活在陽光下。
小林醫生在幾次問診后雖然也有疑惑,但患者實在表現得太過完美,每個問題都能心情平和地回答出來,偶爾也會露出些許正常的情緒起伏。
兩人聊天輕鬆自在,患者笑容溫柔,舉止妥帖,當談到公安的工作和卧底的經歷時也不會流露出警惕銳利的危險眼神,一切都是平和的,非常冷靜淡然地分析探討,極具專業素養。
似乎那段經歷已經完全不能影響到他。
只是,太過完美,也是一種病態不是么?
所以諸伏高明仍然在持續關注著弟弟的行動舉止,生怕他在沉默中壓抑自己壓抑得越來越狠,最終走向支離破碎、遍體鱗傷的滅亡。
在接下來的一個多月,有幾點不一樣的地方,讓他覺得弟弟諸伏景光特別奇怪。
就比如,弟弟的穿衣風格越來越不一樣了。
明明已經到了三月初春,雖然還帶著絲絲點點的涼意,但天氣漸漸回暖,可只要一出門他就把自己裹得緊緊的,而回到室內脫下厚重的外套,裡面的內搭居然是很寬鬆的t恤,鬆鬆垮垮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迷戀上了嘻哈風格。
又比如弟弟他最近越來越注重養生了,幾乎到了一種走火入魔的程度,買了一堆養生料理菜譜在家裡研究這還算正常的,但主要是他還跟電視里學什麼奇奇怪怪的孕婦瑜伽!?
不是健身操,不是燃脂操,而是孕婦瑜伽!!
天知道當時諸伏高明看見弟弟一個大男人跟著電視里一群挺著孕肚的女孩子在瑜伽墊上做操,表情是有多麼一言難盡。
但他也沒懷疑什麼,詢問過後,弟弟只是一臉無辜地回答他自己覺得有意思就跟著做了,還說自己現在身體比較虛弱,支撐不了其他劇烈的運動,就跟著孕婦瑜伽調理調理體態。
還比如年紀輕輕的小夥子照理來說朝氣蓬勃、火氣旺盛,記得從前弟弟就算再冷的天也不穿秋衣秋褲的,但他現在卻買了很多保暖內衣寄到家裡,襪子也是毛茸茸的那種,很捂腳,到了初春卧室里還開著暖氣,生怕自己生病著涼了似的。
嗯,如果是小時候的弟弟全身上下穿得毛茸茸的確實很可愛,但他現在已經是個二十多歲的大男人了,還買了個能捂耳朵的絨絨帽子實在是太令人震撼了。
還有,弟弟現在有了很多忌口,什麼生魚片、芥末他都不碰了,燒的菜也越來越清淡,調味越來越簡單了。
之前他忙於工作,恰巧那天第二天休假,晚上吃完飯想著兄弟倆去酒吧放鬆一下小酌幾杯,弟弟卻說他戒酒了,還說必須晚上十點前睡到床上醞釀睡意,不能在酒吧熬那麼晚。
他心裡無奈,其實他也不是那種喜歡泡吧的人,除了辦案和同事會去那種魚龍混雜的酒吧調查案件外,他自己私下就根本沒去過,他想帶著弟弟去,不就是看他現在變得一點年輕人的朝氣都沒有了嘛。
除了各種奇葩的忌口,弟弟他好像唯獨鍾愛牛奶巧克力味的東西,買了很多這種口味的零食放在家裡,時常捧在手中定定地看著不知道在想什麼,自己卻又不吃,只是單純地看,要是不提醒他,他甚至能低頭看它一個小時。
是他諸伏高明不懂現在的年輕人了,真是奇奇怪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