坡小姐停更第八天
這是一個喧鬧而嘈雜的午後。
碼頭的工人們搬著一箱箱封好的貨物,把搭在帆船和碼頭之間充當橋樑的木板踩得吱呀作響。
那木板很有幾分頑強。
它看起來又舊又破,彷彿下一秒就會斷裂,卻始終堅持著自己的職責。
距離它不遠的地方便是遊客們登船的入口。
刷滿白漆的鐵質搭板連接著船身和碼頭,高跟鞋和皮鞋踩上去會有清脆的「嘎噠」聲。
當江戶川亂步和坡小姐睜開眼時,他們正排在上船隊伍的末尾。
船上拿著望遠鏡的船長在人群中反覆搜尋,找到目標后便急匆匆地衝下來。
他從人群中推搡著穿過,走到二人面前時立刻諂媚地笑了。
「您二位也來了?」船長貌似很訝異地問道,「既然您來了,我這就給您把最好的位置再好好收拾收拾。」
坡小姐習慣性地想抱住卡爾,剛一抬手,才發現自己忘了把卡爾也帶進來。
她猶豫了一秒,只好無所適從地抓住江戶川亂步的袖子。
坡小姐不是很會應付這種人。
但不管在哪裡,這種人總是不缺的。
比起她的手足無措,江戶川亂步就很能適應。
他用另一隻手叉著腰,哈哈大笑起來:「你也認得我這個世界第一名偵探?不錯不錯,很有眼光嘛!」
即便是船長,也不得不頓了幾秒。
他尷尬地應和著,用他從始至終都沒什麼變化的諂媚的笑。
「那麼咱們從我那邊上船?」他指了指自己下來時走的那個通道。
那是個和兩種通道都截然不同的小橋。
結實的鏈條有著明顯的使用痕迹,但也可以看出來,它被保養得很好。
它是船員們上下船用的,也是這三種通道中最穩妥的那個。
兩個人都看得出來,這個船長雖然勢利,但不能說他是個壞人。
至少他對自己的船員就很不錯。
江戶川亂步討厭排隊,也樂得可以省下時間直接上船。
他拉著坡小姐跟在船長身後,順利佔據了船上位置最優越的兩間房間。
為了讓江戶川亂步獲得更好的體驗,坡小姐特意將他的身份設置為貴族家的小兒子。
哪怕現在多了一個她,他們也是在場所有人中身份最高的那個。
因此他們在這條19世紀的小船上,理所應當地獲得了最好的待遇。
船上滿載的貨物是船長從巴達維亞港買來的各種熱帶特有的商品。
這些商品的總價值並不算高,但運回英國的話,會有著超乎想象的利潤。
而上船的遊客,則是船長「貪心不足」,自己增加的一項順帶服務。
他會將這些人帶到附近因人煙更稀少所以自然風光更加秀麗的巽他群島。
江戶川亂步和坡小姐二人的情況也是如此。
江戶川亂步一上船就開始到處亂跑。
坡小姐則是因為社交障礙一直躲在房間里。
雖然看似是現實世界,但他們都很清楚——這一切都只是鋪墊。
當天邊出現一道艷麗得無法言說的孤雲時,江戶川亂步直接從甲板上跳了起來。
他已經為著這道奇異的現象等了一整天,就連船長喊廚師精心準備的各類餐點都沒怎麼吃過。
江戶川亂步像是自言自語般低聲問道:「這和你想象中的一樣嗎?」
「好像……也不太一樣。」不知何時出現在甲板上的坡小姐以同樣的音量回復他。
她只是想象過這道雲會十分奇特,可在親眼目睹之前,她也不敢相信這會是真實存在的顏色。
隔著厚重的劉海,坡小姐悄悄環視著四周。
除了他們,沒有人在乎那朵雲。
「這的確是你寫的吧?」偵探先生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朵雲。
坡小姐輕聲道:「是的。恐怕吾輩構建時的考慮還是不夠周全。」
她聽說世界上有人存在第四種視錐細胞,可以看到一億多種顏色。
可顯然,她和亂步看到的別的東西都是正常顏色,因此並不是四色視者。
坡小姐想得到的「合理解釋」,江戶川亂步自然也能想到。
他意外地睜開眼,看向陷入沉思的她:「那麼這就是違反常識的咯?」
坡小姐訕訕地抿住唇,雙手緊緊抓住欄杆。
她很不好意思地垂下頭,半晌也說不出話來。
按江戶川亂步的要求,她應當寫出一本科幻小說才對。
就算她的確加入了一些因洛夫克拉夫特所引發的幻想,邏輯也應當自洽才行。
然而以現在這朵雲的表現來看……
《瓶中手稿》確確實實、徹頭徹尾是她的小說。
但也只是她想寫的,而不是江戶川亂步想要的那種。
坡小姐盯著船下的海水。
此刻的她再不複寫稿時的自信滿滿,而是充滿了懷疑。
「是的。」她有些沉痛地答道,「沒能……」
「沒能寫出我想要的故事嗎?」
江戶川亂步明知故問地歪著頭問她,興緻盎然的模樣不帶一丁點失望。
「才沒有哦。」
他毫不忌諱和他人談起自己的好惡。
甚至他更希望坡小姐能知道得多些,再多些。
只是告訴她「想要看到和『地球空心論』的故事」,她就能寫出這樣的《瓶中手稿》。
那麼當她更了解自己之後呢?
是不是會有更多更有意思的故事?
「我超討厭那些所謂的常識,就好像所有人都該知道,就只有我被蒙在鼓裡。」
「還有那些根本排不上用場的知識,比如說谷崎和他妹妹之間的事情,還有太宰口口聲聲說的『殉情』什麼的……」
江戶川亂步超嫌棄地撇撇嘴,緊接著又使勁搖起頭。
「那些故事看了開頭就會知道結尾,才翻開第一頁就會注意到他們的馬腳……」
他高高在上的口吻,以近乎冷酷的角度定下審判:「那太沒勁了!」
「這朵雲我就很喜歡。」偵探先生重新眯起眼,「接下來的暴風雨,我也很喜歡。」
他注意到了?
那些暴風雨的預兆?
坡小姐抬起頭,從劉海間隙看向身邊的亂步。
腳下清澈異常的海水、格外沉寂的消失的海風、以及這種酷暑般的溫度……
即便她將背景設置為初夏,也不該有這樣難耐的潮熱。
遠處夕陽已經落下。
取而代之的是一輪不詳的血月。
這些種種,無疑都預警著一件事——一場熱帶風暴即將來臨。
「沒錯。」
坡小姐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胸腔里迴響。
混雜著清晰的心跳聲和被氣溫捂熱的意料之外。
「夜裡會有一場暴風雨。」
江戶川亂步於是自得起來:「果然還是世界第一名偵探的推理更勝一籌!」
他又話鋒一轉:「就算我們去說,船長也不會聽的,對吧?」
沒等坡小姐回答,他自己就先搶答道:「因為我不是『專業人士』,缺乏經驗,所以船長根本不會聽我的。船長更相信自己和自己的夥伴,也就是他的船員們。」
「而且船長要是聽從我的建議,故事又怎麼發展到看見『中空的地球』這一步呢?」
江戶川亂步揚起了下巴,頗為自滿。
「不愧是我,已經摸透你故事的脈絡啦!」
「可以試試。」坡小姐一反常態。
她在得到了江戶川亂步親口說出的對這個故事的「喜歡」之後,便再也沒有了任何顧慮。
「當吾輩寫下最後一個句號,這個故事便不再只是吾輩一個人的了。」
坡小姐轉而用手肘搭在欄杆上,上半身向前稍微傾斜,呈出略微彎腰的姿態。
她側過頭,自然下落的劉海分開一條縫隙,從中露出一隻墨色的眼睛。
那眼睛微彎,是很難得一見的景象。
她的聲音里也有些許溫柔的笑意。
「作者和讀者的關係,大抵就是如此。吾輩只是寫完了故事,而故事的解讀,還要看你。」
坡小姐耐心而包容,也不強求一切都要按原樣發展。
畢竟她只是描繪故事的人,不是閱讀理解的出題人。
一千個讀者便有一千個哈姆雷特。
無論江戶川亂步在這個故事裡看到了怎樣的理解。
那都已經不再是她能控制的東西。
「我們是船長這一次航班裡最重要的客人。」坡小姐解釋道,「如果你堅持要船長做些什麼的話,船長或許會做。」
因為勢利眼的船長有一定可能會被金錢說服。
而被說服採取行動的船長,和她筆下沒有採取行動的船長,說不定就會形成兩種走向呢?
從那隻半月狀的墨色眼睛里,江戶川亂步讀出了類似鼓勵一般的情緒。
他的心裡好像被什麼又軟又蓬鬆的東西塞滿了。
就像是蒲公英那樣,只需要一口氣,就可以吹得到處都是。
那口氣在哪裡呢?
江戶川亂步不知道,也想不明白。
他不免有些焦躁。
「你以為我不敢去嗎?」偵探先生覺得自己應該找到了問題所在,「哼,我這就去找船長,一定說服他給你看看!」
說著,他轉身便要走。
「那你可要快點哦?」坡小姐仍然帶著笑意的聲音讓他加快了腳步。
就算是走遠了,江戶川亂步也聽得見她低聲的嘆息,還有那一句話。
她的聲音清晰得彷彿就在耳邊:「暴風雨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