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定在挖坑
當天,嚴敏就去雇了十個護院來。
寧如深補完瞌睡一覺起來,推門就看到十個彪形大漢將自己院子團團圍住,恍惚間幾乎以為是在作法。
嚴敏展示,「大人,這樣可好?」
寧如深撫掌,「甚好,甚好。」
不知道是十大護法起了作用,還是那小賊被他徹底熬垮了,接下來兩天對方似乎都沒再來過。
倒是隔天宮裡忽然送來了補品。
德全攜著聖旨前來送賞,笑眯眯地同寧如深拱手,「大人可要好生養病,早日復職。莫要辜負陛下這番聖恩。」
寧如深暗嘆一聲君心難測。
初見時分明還想呼死他,現在卻撈了他、還送了藥材。不管是做給外人看還是出於別的目的,目前看來李無廷並不想要他的命。
「臣謝陛下恩典。」
他拜謝時睫毛微垂,眼下泛著淺青,一副懨懨的病容。
德全哎喲一聲,關切道,「大人沒休息好?」
寧如深搖頭,「整宿未眠。」
「這是何故?可請大夫看過了?」
「不礙事。」寧如深總不能說是因為和毛賊較勁,轉口道,「只因挂念陛下,日夜難寢。」
德全寬慰一笑,撣過拂塵,「奴才定將大人的心意帶到。」
寧如深客套地笑了笑。
可以,但是沒必要。
送走了宮裡一行人,婢女杏蘭挑揀著送來的補品,面帶喜色,「聖上待大人可真好,這些都是頂好的食材!奴婢這就選一些給大人煲湯。」
寧如深揣著袖子點點頭,又補充,「撿今天的就夠了,明日不用。」
嚴敏問,「大人明日有事?」
寧如深眺望府外,「唔,打秋風。」
…
和耿硯約定的時間就在翌日。
出門前,嚴敏一邊給寧如深披上披風,一邊絮絮叨叨地叮囑,「出去走走也好……但千萬不能再飲酒了,也別吹著風。」
寧如深繫上皚白銀絲的雲紋披風,底下一身紅衣明艷又風流。面容雖略帶病色,卻並不折損他的姿容,反而有種別樣的驚艷。
他聞言若有所思,似受到啟發。
嚴敏警覺,「想都別想!」
寧如深作罷,「好了好了,我知道。」
馬車一路穿過街市,到瞭望鶴樓下。
望鶴樓位於城南的繁華地段,樓前的街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樓中賓客不絕,一派熱鬧景象。
寧如深掀開車簾下了馬車。
一身緋衣白披風在人潮中格外惹眼。甫一現身,立馬有小二將他迎了進去,「貴人裡面請!」
寧如深報了耿硯的名字,很快被引上了二樓包間。
包間內,耿硯已經等在那裡。
大開著窗,深沉地看向窗外吹著冷風。
寧如深迎面被冷風吹得一個哆嗦,攏著披風盯向耿硯,「十面埋伏?鴻門宴?」
「……」耿硯抬手把窗關上了。
屋內終於回暖,寧如深落了座,不客氣地點了一大桌子菜。
菜上齊后,門一關。
寧如深搓搓手,迫不及待地動了筷,「有什麼事,專門把我叫出來?」
耿硯沒有動筷,像是沒胃口,「這幾日你沒有上朝,不知道朝中鬧翻了天。」
寧如深嘴裡忙活,用眼神示意他往下說。
耿硯道,「陛下登基,頒布了好幾項政令……政令好是好,但哪項不花銀子?五部都向戶部要錢,我爹身為戶部尚書拿不出錢來,這幾日一直被彈劾。」
寧如深驚訝,「國庫這麼空虛?錢呢?」
他一路上看這街市繁華富庶,還以為大承必是國庫充足。
耿硯面色一下有些難堪。
「……」寧如深頓了頓,瞬間覺得嘴裡的菜都不香了,低頭看這一桌菜的目光像是在看贓款。
他默默放下筷子,往後挪遠了一點。
耿硯看得心頭火起,「你這是什麼眼神?我爹沒貪!吃你的飯!」
寧如深又半信半疑地拿起筷子,「那錢去哪兒了?既然沒貪,為何不稟明?」
耿硯頹然搖頭,「牽涉到了皇位之爭……還記得我同你說過的傳聞?」
寧如深就想起宮宴那晚聽來的消息:
當今聖上李無廷乃先帝三皇子,有傳聞其生母嫻妃是死於當時的皇后崔氏之手。
當年外戚權勢之大,太子黨隻手遮天。哪怕崔氏有謀害皇妃之嫌,先帝也沒將其問罪。
誰也沒想到太子黨後來竟一夜倒台。
先帝駕崩,下旨令崔皇后陪葬。
三皇子李無廷登基即位,崔氏龐大的權勢這才被逐漸削弱。
寧如深心頭漸漸浮出一個不好的猜測,「……該不會,錢都給了先太子?」
耿硯疲憊地點點頭,「早年,太子黨幾乎將戶部當作了私庫,無止境地伸手拿錢。加上先帝寵幸太子,我爹得罪不起未來的國君,只能將錢拱手。後來太子在皇位之爭中倒台,那些錢也回不來了,掏出的大窟窿沒那麼快填補上。」
寧如深揣起袖子,嘆了口氣。
崔氏雖然不復專權,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前國舅崔郝遠還任著當朝右相,不是耿岳能攀扯的。
更何況涉及黨派之爭,情況更為敏感。
「陛下在朝上是什麼態度?」
「不知道。」耿硯搖頭,「什麼也看不出來。」
他想起父親下朝時的神色——
二十歲出頭年輕的新帝,兩朝老臣竟也看不透。
「所以,我找你來就是想著……你在御前,能否……」耿硯艱難而局促地開口,「如果不行就算了,不必勉強。本來…你也未曾受恩於我。」
寧如深明白了,耿硯是想讓他探個口風。
外人都以為他聖眷在身,但只有他知道自己不過是泥菩薩過河。
他默了默問,「如果認下貪污,會怎麼判罪。」
耿硯開口,「抄家,流放。」
抄家,流放。
寧如深看向他,複雜讚歎,「那你心態還挺穩的。」
都要舉家南徙了。
還又是趴他院牆,又是請他吃飯。
「入朝為官,早就有這種覺悟了。」耿硯喝了口茶,「如果真被流放邊疆,大不了以後我就去賣……」
寧如深身軀一震。
耿硯,「烤紅薯吧。」
寧如深鬆了口氣,「說話不要大喘氣。」
「……?」
寧如深移開目光。
他指尖摩挲著杯盞,微微垂睫:覺悟嗎。
他從來到這個時代一直渾渾噩噩到現在,拖著病假有意迴避的問題終於又以這種方式擺到了面前——
在這場權利的漩渦中,他究竟是永遠地置身事外,還是放任自己隨波逐流。
亦或是主動踏入其中,走出第三條路來。
半晌,他靠著窗框同耿硯道,「再給我加份水晶包。」
耿硯乍地沒回過神,「什麼?」
「加份水晶包。」寧如深托著下巴,看向他,「現在我受恩於你了,吃人嘴軟。」
耿硯眼底微怔,「你……」
寧如深笑了一下。
他已經想好了。
他揣起袖子,悠悠側望,「沒辦法。有人說我身手了得,不走尋常路。」
·
寧如深休息了一天就準備回宮復職。
身體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況且耿尚書的事拖不得。
他久違地換上一身朝服。估摸著李無廷下朝的時間,踩著點去往御書房報道。
到御書房外時,李無廷還沒過來。
只有小榕子候在門口,問了聲安,「寧大人安好。陛下剛下早朝,大人再稍候片刻。」
寧如深攏起袖子,「不礙事。」
正是早春時節,天氣還很寒冽。寧如深在門口吹著冷風等了好一會兒,李無廷終於出現在了他跟前。
「微臣參見陛下。」
李無廷朝他看了一眼。
幾日不見,寧如深似乎又清減了一些,連銀鈒帶都快束不住腰身。鼻尖被凍得泛紅,看著怪可憐。
李無廷下意識想要說什麼,開口又頓住,隨即移開目光跨入門中,「進來吧。」
寧如深像只怕凍的貓,幾乎攆著帝王的腳跟循著熱源進了屋裡,「謝陛下…」
德全默默綴在後面。
心嘆陛下倒是毫無憐惜之意。若換做是他,恐怕就忍不住要讓寧大人下次進屋等候。
御書房內溫如暖春。
李無廷側身在盥盆中洗著手,隨口問,「好全了?」
寧如深逐漸回暖,舒服得眯起眼,「托陛下的福,好得快。」
水聲一停。
接著就看李無廷那張冷俊的臉上似閃過一絲不自然,「嗯。」
寧如深:……?
他這語氣,應該沒帶什麼譏諷的意味吧。
他狐疑地打量著李無廷,後者卻不再多言,只掀袍坐了下來,自顧自地開始看起了摺子。
李無廷沒有叫他,寧如深便默默候在一旁。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點滴流逝,御書房裡靜得出奇,一時只能聽見紙頁翻動的聲音。
德全似早已習慣,只偶爾替人換上熱茶,除此之外不作任何聲響。
寧如深站得腿麻頭暈。
他實在不懂李無廷天天催他來御前當值的意義——
看他一身紅,擺在案前辟邪嗎?
他在旁邊一動不動地站了會兒,又想起了耿尚書的事,漸漸地盯著虛空出了神……直到身子一晃,腳下沒站住側落了半步。
嗒,一聲輕響。
寧如深回過神來,就看李無廷從案后抬眼,沉靜的目光直落在他身上。
寧如深動了動僵直的腿,請罪道,「臣御前失儀,請陛下恕罪。」
李無廷輕描淡寫,「寧卿連欺君都敢,這點罪算什麼。」
寧如深:?
他微微探頭,眼底是真誠的疑惑,「臣什麼時候……」
「聽說寧卿甚是念朕,日夜難寢?」
「……」寧如深餘光一瞬側向偷偷把頭埋起來的德全。又是你,大漏勺。
李無廷冷聲,「媚上之言,張口就來。」
寧如深忙潤了潤唇,輕輕狡辯,「臣字字屬實,的確是一夜未眠,陛下不信可以去問臣府中管事。」
李無廷都要氣笑了,「你一夜未眠也能怪到朕頭上——」他說著話音一止。微妙地默了兩息,轉而開口,「過來,替朕研墨。」
「?」
難纏的話題莫名被輕輕掀過。
寧如深眨了眨眼,「是。」
…
御案上擺的硯台是難得的極品,墨條也是一兩千金的桐煙徽墨。
寧如深研墨的手法不算嫻熟。
但他手指生得好看,修長如玉。袖擺撩起,握著墨條看上去賞心悅目。
可惜被伺候的人似乎不懂欣賞。
李無廷把他叫來后便又埋首案間,除此之外半點與朝堂政事有關的話都沒說,就連手中的奏摺也沒給寧如深看上一眼。
寧如深一邊研墨,一邊掃過案頭的奏摺。
他正暗搓搓偷瞄著,冷不丁就看見「戶部」、「耿岳」、「貪墨枉法」幾個字。
果然是被彈劾得厲害。
看李無廷的批複,似乎還沒給定罪。但若是耿尚書再給不出銀子和說法,恐怕眾口難服,遲早都要下獄……
寧如深不知不覺看得入了神。
李無廷本來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將人放到眼皮子底下,就是要看看這人想幹什麼。
卻沒想到這人竟然如此明目張胆。
大概是為了看得更清楚,甚至將腦袋轉了半圈,就差伸手把他的摺子扒過去了!
「……」李無廷低呵,「寧琛。」
寧如深一下抽回思緒,抬眼便對上帝王直逼而來的目光。
他心頭咯噔一跳,伏身叩拜,「臣逾距了。」
案前一陣寂然。
寧如深跪在御案旁,入目是冷硬的桌角和厚重的地毯。他呼吸微促,正思索著該如何狡辯,就聽「啪」的一聲輕響落下。
那本奏摺被扔在了他跟前,白紙黑字。
寧如深抬眸,「陛下?」
「想看什麼?」李無廷垂眼看著他,語調平靜,「朕允許你看。」
寧如深心頭警覺:
皇帝不嗆聲,必定在挖坑。
他將奏摺推了推,「臣不敢…」
「看。」
幾步外的德全早已嚇得渾身冷汗,話也不敢插一句。
寧如深,「……」
行吧,既然你都這麼要求了。
「臣遵旨。」他又從善如流地將奏摺扒拉回來,直起腰坐在地上細細看過。
奏摺上的內容同他瞥見的差不離,不外乎是彈劾耿岳貪墨受賄、中飽私囊,按律當處以抄家,流放——
以儆效尤,正風肅紀。
幾筆濃墨映入眼中,寧如深抿了下唇。
「看完了?」帝王的聲音從上方落下。
寧如深捧著摺子抬頭,心頭還有些紛亂,他對上李無廷的目光,輕輕「嗯」了一聲。
眼下的情形看上去多少有些不成體統:年輕的臣子跪坐在御前,烏髮緋袍垂了一地,捧著奏摺應得連句尊稱都沒有。
但不成體統的寧如深本人並未意識到。
身為帝王的李無廷關注點似乎也沒有放在這裡。
他深長的目光望進寧如深那雙清亮而略微失神的眼中,忽而開口,「聽說寧卿同耿尚書之子私交甚好,話不避私……」
寧如深回神,迎上李無廷的目光:所以?
李無廷好整以暇地看向他,「不如寧卿來說說,朕該怎麼處置耿尚書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