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恐怖睡眠(下)
黑暗中,陸肖睜開眼睛。
首先湧進鼻腔的,是一股特殊的味道,那是野外風沙特有的嗆人氣息,還混雜著某種野獸的腥氣。
此時的他身處一處沙穴內,離地面將近兩米,洞口在斜上方,且已經被他用石塊封閉。
他側耳傾聽了片刻,洞外只有風的呼嘯聲。
周圍環境穩定,這次沒有出現劇變。
陸肖長出了一口氣。如果沒有太大變化,那麼洞外應該是一片荒漠。這片荒漠,他已經走了三個月。
期間,荒漠的顏色從紅變白,最近又變成了詭異的灰。荒漠中曾突兀出現一大片廢墟,又在幾天後神秘消失,荒漠也曾忽然出現巨大裂谷,又在轉瞬填平成綠洲。
對這些詭異的地區,陸肖都只是進行了簡單的探索與觀察,隨即便遠遠繞開,隔絕開可能出現的危險。
如今,他即將走出荒漠,荒漠邊緣是一片密林,遠處則是紅色的高山。
這是一場看不到盡頭得到旅程,前進的目的只有一個——活下去。
行走永遠是疲倦的,其實最初,在三年前在對這個夢境世界有了大致的了解后,陸肖曾有過定居的念頭。
在帝國子民的心中,守家守土、安貧樂業,是世代相傳的生存理念,哪怕進入工業文明時代,依然有「人離鄉賤」的說法。
而陸肖也本能地認為,哪怕身在詭異的荒野中,只要你在一個地方安頓下來,熟悉了周圍環境,一切總能慢慢想辦法。
當時的陸肖剛剛度過恐懼與迷茫階段,開始在現實世界中學習狩獵和生存技能。
但是,殘酷的夢境無情地打碎了陸肖的幻想。
第一次,他在荒原邊緣的矮山下找到一處不錯的天然洞穴,乾燥清爽,附近還有「水源」——儘管那些水泛著詭異的黃色,還經常扭曲出一個個怪異的人臉,讓人毫無飲用慾望。
於是,他在洞穴中安頓下來,打算苟一段時間觀察附近環境和生態。
那次蘇醒后,陸肖的心態是樂觀的,他感覺自己會成為一名噩夢版魯濱遜,並制訂了一系列建造、發展計劃,打算在夢境中大顯身手。
這種樂觀持續到了當天晚上入睡。
那晚,在夢境世界醒來后,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幾個高大漆黑的影子,在紅色的夜幕中,緩緩向洞穴靠近。
陸肖嚇得跳起,而黑影的移動根本不遵循物理規律,幾個閃現便出現在他的面前,向他撲來!
那是一場堪稱慘烈的追逐戰,陸肖躲過了那幾個模糊影子的襲擊,卻在奔跑過程中跌入那條黃色的河流,被潛藏在水底的某些東西撕掉了身體上的大量皮肉,內臟都險些被扯出。
他慘叫著掙紮上岸,奮力用雙手爬行著,離開那條危險的河,並在驚恐與劇痛中度過了一夜。
他在爬行過程中曾回望,發現那些人形的暗影全都排成一排,站在明黃色的河水邊,沉默地看向他的方向。
那是陸肖在夢中第一次身受重傷,這些傷痕被一比一帶到了現實世界,當他在疼痛中醒來時,發現自己鮮血已經浸染了床單。
但也是那次,他發現,自己的身體似乎變得不太一樣了。
按理說,身上的肌肉被撕掉許多、鮮血淋漓,他連床都起不來,更別提就醫,然而他卻發現自己行動如常,甚至疼痛都在一小時內快速消退。而所有受傷的部位,都有一層黃色的粘稠液體隱現。
陸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發生這些變化,
但直覺與那條大河有關。
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他不敢第一時間就醫,只是購買了大量藥品。
然後,他就這麼挺過來了。
傷口的癒合速度較快,但那一整七月,他的身體依舊會時刻滲出鮮血。
每天出門前,陸肖不得不用紗布和繃帶把自己纏個結實,然後穿上不露出手臂的長袖,在同事怪異的目光中工作、採訪。
這就是第一次定居嘗試為他帶來的慘烈記憶。
第二次,陸肖試圖在一小片森林中一棵巨大樹木的空洞中搭建小屋。那片森林看起來寧謐、乾燥,沒有雨林的潮濕,他甚至看到林間有飛鳥劃過,一片安詳。
當他再一次入夢后,卻看到森林裡的所有樹木全都活了,開始彼此撕咬,而他頭頂這棵樹正在被其他樹木分食。
那又是一次絕境中的逃亡,陸肖儘力藏匿自己,分三個夜晚逃出那陌生的森林,幾次受傷,但都不致命。
在這次四面楚歌的經歷后,陸肖發現自己似乎擁有了一定程度上隱藏自身的能力,他可以收斂自己的氣息,降低自己被夢境中的怪物發現的幾率。
第三次,他在轉過一處山坳后,竟然看到一片嶄新的別墅群,這片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建築本應讓他萬分警惕,可他的心中卻升騰起來空前的渴望與嚮往,彷彿有人在他耳邊低聲說著:「住進去,住進去,住進去……」
於是,陸肖近乎恍惚地走進別墅區,找了一棟好看的建築進去,開始像主人一樣脫掉裝備和衣服,舒服地走進廚房給自己找點吃的。
直到他把自己洗涮乾淨,開火加料,準備將身上的零件分塊放進鍋里的時候,才被切開手臂時的劇痛喚醒。
他近乎裸奔地逃出了那個地方,再不敢回頭。
……
此後,陸肖再也沒有嘗試過在夢境中創造、甚至接近那些固定居所。
他認定那是一個時刻可能天翻地覆,四處充滿惡意,永遠需要保持警惕的世界,是貨真價實的噩夢,絕不具備任何定居與耕作的條件。
三年來,從最初的惶恐、畏懼與無所適從,到現在的平靜、警惕和堅決,陸肖的路,是帶著血走過來的。
他曾與最兇悍的怪物搏命,在無數忽然出現的致命危機下逃過一劫,自己也化為陰影逃遁;
他曾和最詭異的野獸相互吞噬,把那些追上他的陰影斬斷、怪物的喉嚨咬斷,然後看著自己的後背長出翅膀與長尾,而後又慢慢縮回;
他曾見過大地呼吸,聽過天空歌唱,看到遠處的群山化作巨人倒下,屍骸流淌出藍色的星塵;
他曾走過風格詭異的古代廢墟,看到牆壁上歪麴生長著不認識的文字,當他路過,那些文字生出一排排嘴巴,向他念誦不知名的詩句,與一個個文明的名字。
他經歷了太多,走過了太遠。但他必須走下去,永不停。
因為只有前進,才能活命。
同時,這漫長的三年裡,陸肖的身體發生了種種變化,其中絕大多數出現在夢中,極少數出現在現實。
對夢中的那部分變化,陸肖從恐懼、到適應,再到甘之如飴。
他已經發現,自己的變化都與這一路的戰鬥有關——在黃水中泅渡后,他的身體對傷痛的承受力遠超常人;與怪樹周旋后,他能夠潛入陰影、遮蔽氣息;在異常的飢餓狀態中吃掉一隻怪物的屍肉后,他發自己的嘴巴中憑空生出軟骨與韌帶,讓嘴巴可以張開超過120度,牙齒也變成了三層;而那次驚悚的別墅之旅后,他似乎擁有了對危險的某種感知,只要集中精力,隨著每一次呼吸,他都能感知到一定範圍內存在的事物……
他的速度、力量與耐力今非昔比,已經完全可以主動獵殺一些落單的怪物,毫無危險。
而對出現在現實中的那部分變化……,陸肖也已經完全不意外了。和帶著一身撕裂傷甚至斷骨醒來相比,起床時發現牙齒和嘴角爬上顴骨、後背伸出翅膀、手中的武器冒出紅光,好像也不是什麼問題。
反正沒幾分鐘這些異相就會消失。陸肖由衷希望,如果那些傷口也這麼迅速消失該多好。
幸好,他最近受傷的時候越來越少。
……
陸肖收回思緒,開始檢查著自己的裝備,洞穴中漆黑,但他的雙眼泛著淡紅色的光,視物無礙。
這是某一夜暗夜逃亡后的副產品,那晚,顏色經常變化的天空忽然漆黑一片,濃稠的夜色如墨潑向大地,期間伴隨著遠方無數生靈的慘叫。
陸肖摸了摸身上的口袋,又摸了摸所有掛板的位置,遺憾地發現,午餐肉沒能帶進來。
但值得慶幸的是,軍糧帶進來了。
武器方面,弓不見了,箭還在,兩把折刀這次帶進來了一把,但順手的長刀和新購入的砍刀都帶了進來,很好。
藥品帶進來了一部分,紗布和止血帶沒帶進來,未拆封的內衣、一次性雨衣都不見了,三個打火機只帶進來了一個,小手電筒好好地插在掛板上。
是的,儘管每一次準備萬全,但不是所有東西都能帶進夢境。
他甚至經歷過幾次赤身裸地進來的狀態。
普通物資檢查完裝備,接下來是比較危險的部分。
陸肖猶豫了一下,深呼吸一口氣,鄭重地把打火機舉到面前。
他想了想,又把長刀抽出,架在身前。
然後,他緩緩按下打火機的按鈕。
「蓬!」
一小聲悶悶的聲音從打火機里發出,沒有火苗竄出。
陸肖失望地呼出一口氣,正打算收好打火機,他忽然聽到一種聲音。
一種細小的、綿延的嘶鳴聲,開始斷斷續續出現。陸肖偏過頭,側耳傾聽,那聲音細小、飄渺,似在遠方。
他的眉頭越皺越緊,忽然看向手裡的打火機。
嘶鳴聲……來自打火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