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遠山如黛,白雨跳珠,李青衡低頭看向謝慈拽住他的那隻小手,他的眼睛在昏暗傘下顯得格外幽深。
謝慈的兩隻小手現在還是腫著的,掌心通紅,看來這段時間沒少挨板子。
赫連錚看看謝慈,又看看李青衡,張了張嘴,卻不知道眼下這個情形自己該說什麼。
他之前看謝老爺和他的幾位夫人都挺不錯的,是講道理的人,謝慈怎麼就不願意回去呢?過去這段時間他在謝家都遭遇了什麼?
赫連錚自然也看到了謝慈的手,但不覺得這是什麼大事,挨點板子嘛,這實在不值一提,從前他在家的時候也常挨他爹的揍。
可惜現在他想讓他爹再打他一板子也不能了,他早已沒了父母。
李青衡迎上謝慈濕潤潤的目光,這株小蘑菇看起來比剛才更加萎靡了,他對謝慈說:「我跟謝老爺說,我帶你走。」
謝慈根本沒想到李青衡會這樣說,原本無神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可能又擔心李青衡是在誆騙自己,謝慈追問了一句:「真的嗎?」
「真的。」李青衡說,「走吧。」
謝慈抿唇,像是在思考李青衡的話到底有幾分真假,少頃,他鬆開李青衡的袖子,跟在他身後向謝府走去。赫連錚走在他身邊,為他撐傘,結果他自己大半個身子淋在雨里。
謝老爺早上起來知道謝慈偷跑出去,立刻就派出下人出去尋他,現在見是李青衡帶他回來的,倒有些弄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了。
李青衡同謝老爺聊了一上午,謝老爺望子成龍心切,謝慈又是個不能吃苦的嬌氣性子,兩個人怕是做不好父子的,這麼下去倒是很可能成了冤家。
是他沒有考慮周全,現在是該由他來解決這樁事。李青衡並未說明是謝慈不願意留在謝家,只說他的親生父母找到他這裡,想要謝慈回去。
親生父母來找,謝老爺委實不好不放人了,這幾個月來他確實因為謝慈生了不少氣,現下謝慈要走了,謝老爺心中一下生出好些的不舍來,不斷地感慨是他們的緣分不夠,做不了一輩子父子。
幾位夫人更是抹著眼淚偷偷給謝慈塞了許多好吃的好玩的,拉著他的袖子囑咐他回去后要好好讀書,聽爹娘的話,有時間的話,可以回鎮上看看他們。
謝慈的臉上從始至終都沒有流露出一絲感傷的情緒,好像他與謝家的這些人並不熟絡。
離開謝府,李青衡帶著他們一路向西,有時候,謝慈恍恍惚惚覺得自己彷彿是回到了去年冬天,他好似從來沒有與李青衡分開過。
他們在河邊烤魚,在酒肆茶坊里聽說書先生講著故事,在廣闊浩瀚的星空下看赫連錚挽劍花。
謝慈當了幾個月的富家少爺,現在居然會覺得四處流浪睡橋洞也挺不錯的,但跟著李青衡面臨的不僅僅是睡橋洞的問題,他跟赫連錚兩人也不知道都是從哪兒結了那麼多的仇家,隔三差五就有人過來找事,他們這一路走得實在不算太平。
「師父,我們現在要帶阿慈一起去天琅閣嗎?」赫連錚為解決跟過來的這一行惹人討厭的蒼蠅,後半夜幾乎沒合過眼,他一邊小心擦去劍上的血跡,一邊打著哈欠問道。
他要去天琅閣的後山秘境里取回他父親留在那裡的劍譜,謝慈這個小孩沒有修為,進了那裡肯定不好受。
赫連錚想了想,對李青衡提議道:「要不我一個人進去,您帶著他在外面?」
雖說那秘境裡面危險重重,不過赫連錚對自己很有信心,認為自己應付得來。
李青衡沒有接受赫連錚的提議,他轉頭對謝慈說:「我送你去無涯山吧。」
晨曦的光灑向這片廣袤的土地,黃的粉的花瓣落了一地,謝慈捧著蘸滿白糖的熱乎米糕,抬頭茫然地看向李青衡,他聽都沒聽過無涯山這個名字,他問道:「那是什麼地方?」
「這個我知道!」赫連錚收了劍,主動為謝慈說起無涯山的來歷,修真界中有著大大小小數不清的各種修仙門派,這些門派雖然也會收些沒有修行天賦的凡人,但大多隻用他們來做雜役。無涯山則是由一群民間的普通俠士創立的,他們收留了許多無家可歸的孤兒,教他們讀書識字,傳授他們一些強身健體的拳腳功夫,這些弟子們長大后可以留在師門,也可以下山成家立業,從各個方面來說,無涯山都應該能算得上是個不錯的去處。
「你願意去嗎?」李青衡問他。
赫連錚說的挺好,他好像也沒有理由說不,謝慈放下手裡的米糕,慢吞吞地說:「也行吧。」
他在心裡打好小算盤,那裡如果不行,大不了自己再偷偷逃走。
赫連錚見謝慈興緻不高,以為他是在擔心以後在無涯山的生活,便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說:「等我從落蟬谷出來,若是得空,就過去看你,要是有人欺負你,只管告訴我,到時我幫你出氣。」
謝慈哦了一聲,眼下又是一年的暮春,遍地落花,流水春盡,群山在曦光里連綿。
兩天後,謝慈來到無涯山,李青衡安置好他就要離開。
他離開的時候,謝慈站在高大的石門邊上,默默看著他們的背影。
「還有什麼事嗎?」李青衡回頭問他。
謝慈沉默地看了他許久,最後搖了搖頭。
謝慈就這樣被留在無涯山上,本來他的性格就被教得會討人喜歡,加上還有一張好看的臉蛋,格外討得師父和師姐們的歡心,然而也正因此,無涯山上的師兄們很看不上他。男人的嫉妒心是很可怕的,他們覺得這就是個小白臉,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就憑几個笑話就能逗得師姐們笑得花枝亂顫,今天給他送點心,明天又給他綉荷包,還要帶他一起下山玩,憑什麼啊?
師兄們一個個的眼睛紅得跟個兔子似的,他們沒辦法打動師姐,就只能找謝慈出口惡氣。他們對他整日陰陽怪氣,三天兩頭戲弄他,將他的衣服藏起來害得他早課遲到,在他的飯菜里加各種亂七八糟的調料,或者是往他的被褥上潑冷水……
謝慈扭頭就把這些事告訴了他的師父,當日李青衡特意為他選了一位脾氣很好的師父,但脾氣太好也不完全是一樁好事,他不會待謝慈過於嚴苛,同樣也不會嚴厲教訓其他的弟子,他在晚課結束的時候說了幾句師兄們間應當互相幫助,和睦相處,罰他們扎了兩個時辰馬步,然後就把這件事這麼輕拿輕放給過去了。
雖然師兄們受得懲罰不重,可謝慈的這一行為還是激怒了他們,師兄們認為他們只是同謝慈開了幾個無傷大雅的小玩笑,可他居然敢向師父告狀,現在非得給他點顏色看看,讓他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欺負。
謝慈也想過反抗,只是他們人多,他小小的一個很難佔到便宜,直到他被折騰得腿傷複發,才過了幾天安穩日子。謝慈開竅了,沒想到這種老套在招數在無涯山也是好用的,之後他一聽到什麼風吹草動,就裝腿疼,然後就可以不用上課,安安心心躺在小屋子裡,不僅那些師兄們要被師父教訓一頓,不敢再來欺負他,還有許多師姐天天給他送好吃的,小日子過得別提有多舒服了。
幸福的時光總是短暫,謝慈無意間聽到師兄們說他要是再敢裝病,就把他的另一條腿也給打斷。他不知道這些人說的是真是假,也不想親身上陣實驗一下,他在無涯山上待夠了,這裡根本不像赫連錚說的那樣好,他想下山去,干回自己的老本行。
結果下山後沒走出多遠,謝慈就從過往的行人口中得知如今秦家還在派人四處尋找他的下落。他不得不感嘆,真是太有毅力了這些人,有這時間兔子都能生三四窩了。
他不敢到處亂走了,畢竟在無涯山最多再被欺負幾年,可要是被抓回秦家,他這條小命多半是保不住的,他對生死沒有畏懼,只是想到這世間還有很多他沒吃過沒玩過的好東西,心中不舍。
當天下午,謝慈就灰溜溜地回到無涯山上,當做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他這人能屈能伸,也不是沒向那些師兄服軟,只是他道歉的時候總有師姐路過,師姐們會毫不猶豫地護著他,同時對著各位師兄怒目而視。
即便謝慈在那裡一再道歉說都是自己的錯,師姐依舊沒有給對面的師兄一點好臉色。
如是種種,師兄們更覺得他是個小人,沒有骨氣就算了,還整天跟他們玩陰的,真叫人看不起。
謝慈沒辦法了,他只能安慰自己優秀的人總是容易遭到嫉恨,幸而有師姐們願意護著他,無涯山上的日子勉強還有那麼一丁點的甜頭。
師姐們待他越好,師兄師弟們就越是敵視他,無涯山上男弟子的數量要遠遠多於女弟子的,且男弟子與女弟子是居住在不同的山峰上,所以謝慈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還是要同師兄們在一起的。
每次謝慈被欺負了,都會蹲在牆角安慰自己,秦家還能找他一輩子?總有一天他要離開無涯山,找個自由自在的去處,到時誰也欺負不了他,誰也管不得他。
只是離開無涯山對現在的他來說太過遙遠,他也不能整天靠著做夢來混日子。被欺負得多了,也讓謝慈漸漸摸索出解決這一問題的方法,那些個師兄們到底還是沒能脫離了低級趣味,他們尤其喜歡看自己被戲耍得一瘸一拐出醜的樣子,跟趙家的那位小少爺一樣。
謝慈不能理解這有什麼好看的,世人實在無聊,不過既然這麼做能夠讓自己過得舒服些,他也不介意給他們演一段。
春去秋來,光陰荏苒,李青衡再次來到無涯山已是冬天,彼時大雪漫天,霧凇沆碭,天地一白,練武場上有新入門的小師弟搶走了謝慈新得的棉衣,他正在後面一瘸一拐地追趕,眼看著就要追到那位小師弟了,前面豎著一堵高牆,是條死路,可那小師弟卻是回頭對他促狹一笑,然後雙手攀上牆垛,眨眼就爬到牆上,他居高臨下地俯視謝慈,像只驕傲的小公雞。
謝慈站在下面仰頭看著牆上的人,他的腿一抽一抽的疼,他緩緩走到一側,扶住木樁,佝僂著腰大口喘氣,那張小臉不知是累的還是凍得通紅通紅,細細霜雪落滿睫羽,他的眼睛上蒙了一層薄薄水霧。
不遠處許許多多的無涯山弟子圍成一團,指著他哈哈大笑。
謝慈低下頭,想著折騰完這一場,接下來應該能輕鬆一段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