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第 44 章 鶴來
鳳玄微再次踏入生死境中,天高日遠,草木茂盛,竟有幾分欣欣向榮之意。
蕭綰的記憶彷彿徹底融為了他的記憶,生死境里一片平靜,可放眼望去,全是他此生都不願見到的慘烈景象。
血池翻湧,咕嘟咕嘟地冒著泡,阿慈的腦袋垂在岸邊,浸過血的長發貼在他的臉頰上,襯得那一張臉格外蒼白,似行走在人間的鬼魅。
朵朵青蓮綻放,落下的碎冰折射出七彩的光,阿慈的身上到處都是被碎冰割破的口子,血水染透了他的衣服,淅淅瀝瀝隨著他落了一路。
鳳玄微看過這裡的每一個影子,他總以為自己給阿慈留下那麼多法器和丹藥,除了天塌地陷,日月失色,星辰隕落,再無人能夠傷到阿慈。
他哪裡會想到,有朝一日阿慈竟會不要命般來到生死境里。
阿慈應該知道生死境是個什麼樣的地方,他怎麼還會來到這裡?
他那無心又無情的阿慈,最善於趨利避害的阿慈,在進到生死境之前,他都在想什麼呢?
「為什麼不走呢,阿慈?」
鳳玄微望著面前胸膛被一柄骨刃貫穿的阿慈,他明明疼得五官都扭曲,一眨眼就落下大顆大顆的眼淚,卻還要拚命地往嘴裡丹藥,繼續往前走去。
只要回過頭去,就能出了生死境,再不用受傷了,也不用再疼了,為什麼不走呢?
阿慈,你到底在想什麼?
告訴師父,好不好?
鳳玄微輕聲詢問,他眼前的影子並沒有回答他,他在他的眼前緩緩消散。
再往前走去,仍舊會看到許多新的影子,那是從記憶里幻化出的,他叫了每一個影子回頭,可他們縱然已經傷痕纍纍,體無完膚,血流不止,還是義無反顧地向前走去。
最後,阿慈終於拿到了那顆龍珠,他的臉上浮現出一抹奇異而滿足微笑,鳳玄微跟著他一起笑起來,眼中卻含著淚。
憤怒的骨龍發出震耳的咆哮,向阿慈俯衝過來,轟然一聲,煙塵瀰漫,生死境里所有的影子都散去,他的阿慈就死在這裡了。
高大的石碑下覆滿白骨,白骨堆了一層又一層,鳳玄微低下頭,目光從這片白骨上掠過,他怕從裡面找到阿慈,也怕再找他不到。
他俯下身,徒手小心翼翼扒開最上面奇形異狀的骨架,尖銳的骨頭刺破他的手掌,鮮紅的血汩汩湧出,滴在那白骨上面,似開出了葳蕤紅花。
鳳玄微低聲喚著他的名字:「阿慈?阿慈?
「阿慈你在哪兒啊?
「阿慈,師父來了,師父來找你了……
「阿慈啊……」
自上古時生死境生成之日,這裡便堆滿了白骨,白骨之下又是白骨,無窮無盡,這裡又冷又硬,黑漆漆的,也沒有糖吃,阿慈不會喜歡的。
鳳玄微抬起頭,茫然四顧,那他的阿慈會在哪裡呢?
他要怎麼才能找到他?怎麼才能帶他回去?
鳳玄微低下頭,指尖帶著白芒在胸前猛地劃過,他以自己的心頭血為引,上窮碧落,下至黃泉,茫茫天地,五洲四海,他依舊尋不到謝慈的魂魄。
鳳玄微垂眸望著他染血的指尖,莫名恍惚了一瞬,很久以前,他做過相同的事,最後也未能得到一個結果。
識海深處心魔的封印如今已岌岌可危,他很快就會遭到反噬。
鳳玄微坐在白骨堆里,已無力阻止,他仰頭望天,心中一片荒蕪,到處都是灰茫茫的,看不到來路,也找不到出口,他要被困死在這裡了。
他以為他會在心魔反噬之前以身殉道,化為這天地法則的一隅,到那時候,他是和煦的春風,是濛濛的細雨,是萬物復甦的歌嘆,在每個春天來時,他會溫柔吻過阿慈的眉梢。
阿慈不必知曉,他只要開開心心活在這世間就足夠了。
他怎麼能想到,阿慈會比他更早地死去了。
鳳玄微心神劇顫,無邊神力自他身上蔓延開來,手邊的白骨咔的一聲崩裂,他下意識低頭看去,那是一根十分粗壯的異獸的腿骨,已經斷裂細小的碎塊,鳳玄微愣了愣,臉上滿是后怕。
生死境內風雲變色,烏雲布滿天空,各色閃電似巨龍一般在雲層間穿梭,深淺不一的神光交織在一起,日月同懸在天空之上,被神光包裹,須臾間攪為混沌,狂風驟起,在血池裡掀起滔天血浪,雨雪紛飛,四季顛倒彷彿末世光景。鳳玄微坐在原處,他的衣袖無風翻飛,獵獵作響,但他方圓數里之內,卻仍是一派安穩祥和。
恍惚間,他聽見阿慈在叫他。
生死境里無邊的風波在一瞬間平息,只有微風掠過樹梢,白骨上枝葉的斑駁影子隨風抖動。
鳳玄微回過頭去,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鬱鬱蔥蔥的草木後面,阿慈向他緩緩走來,他仍是穿著一身舊時的紅色衣裳,長發如瀑披在腦後,他眉心的紅痣像是要淌下的鮮血。他的腳步愈加輕快,走到鳳玄微的面前,彎下腰,凝望著他的眼睛,似乎想要從鳳玄微的眼睛里找到自己的身影。許久之後,謝慈揚起嘴角笑了一笑,眼睛亮得好像在發光,他說:「我討厭你,師父。」
鳳玄微仰頭回望著他,長風吹動謝慈的衣裳,拂過鳳玄微的臉頰,他好像聞到了人間酥酪膩人的甜香。
萬籟俱寂,身後紅色的花在白骨間無聲搖曳,一片枯死的葉子從樹梢飄落,穿過眼前謝慈的身體,鳳玄微抬起手,接過那片葉子,輕聲說:「我愛你,阿慈。」
我愛你啊。
這是他從不敢說出口的愛語,他以為直到他死去時都不會說出。
那些被他壓制在漆黑深淵裡的心魔洶湧地飛奔過來,趴在即將倒塌的結界上面,聲嘶力竭地哭嚎著訴說他們對阿慈無盡的愛意。
阿慈聽不到的。
他再也聽不到了。
眼前的阿慈又消失不見了,鳳玄微垂下眼眸,他知道阿慈死了,不會這樣出現在他的眼前。
在蕭綰的記憶里他親眼看到謝慈的死亡,甚至在蕭綰從阿慈懷裡找到那顆龍珠的時候,他觸碰到他死後的身體,那具身體無比的冰冷,還有一種詭異的柔軟。
他身上的骨頭全都碎掉了,臟器被擠壓變了形狀,那個時候他該有多疼,他忍受了那麼大的痛苦留在生死境里,是為了救下赫連嗎?
他薄情的阿慈,怎麼會有一天為了旁人忍下這樣的痛苦?
鳳玄微站起身,周身籠著一層淡淡的金光,他不能接受這就是阿慈的結局。他怕阿慈永遠地消散在這天地間,怕他的魂魄會在一個他不知道的地方受苦,這一次他在生死境里受的苦已經夠多了。
他的心魔已經到了這般田地,剋制與忍耐都沒有了意義,天道不許他鳳玄微算出阿慈的下落,他偏要逆天而行,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這麼做了。
長風凜冽,他周身神光如同萬條絲線似流星般劃過生死境陰沉的天空,在這浩大的天地間去尋找謝慈存在過的氣息。
寂然,只剩下無盡的寂然。
春草離離,白骨生花。
似在嘲笑他現在所做的一切都將無濟於事,天地間早沒有阿慈了,鳳玄微嘴角溢出鮮血,眼眸里滿是悲戚。
忽然間,生死境中颳起一陣大風,風中夾雜許多怪異的聲響,鳳玄微抬起頭,只見成千上萬的紙鶴似一場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地落下,堆滿他周邊的每個角落。
那是在多年以前,謝慈一個人坐在蒼雪宮的寢殿裡面,他渾渾噩噩,沒日沒夜地折著紙鶴,他把藏在心底的,再找不到人能去說的話都說給了這些紙鶴聽,他攢了整整的一個屋子,等到一個有風的日子,打開窗,將這些紙鶴全部放飛出去。
在那些日子裡,謝慈總是在逃避痛苦,借著醉生夢死,夜夜笙歌,麻痹自己。他不想聽人提起李青衡,不想見到他,不想想起他,他不斷地告訴自己他忘了那些紙鶴是要送去給誰的,好像到後來就可以真的全部忘記。
其實他說的每一句話都為紙鶴指定了方向。
這些紙鶴飄過了千萬里,飛過高山與瀚海,在多年後,終於找到了它們的另一位主人。
鳳玄微顫抖著伸出手,接過那紙鶴,他以為那是阿慈死後留下的信息,但那裡面傳出的是二十二歲和二十三歲的阿慈的聲音。
他說:「我昨晚不小心割破了手,流了好多的血,今天沒注意又被割了一刀,有點疼啊……師父,你真的不在了嗎?」
他說:「我不想看到你了,我好難受啊,師父。」
他說:「師父,我腿好疼啊,我的心也好疼,怎麼會這麼疼啊?你救救我吧,救救我吧,師父……」
他說:「你說讓我開開心心的,可是師父,我沒法開心起來了,我做不到怎麼辦?」
他說:「我想你了師父,我好想你啊,你怎麼不來看一看我啊?」
他說:「師父,我想去找你了……」
……
一隻只紙鶴在鳳玄微的手中化作白色流光,簌簌落下。
那些記憶的末端,生死境里漫天的雪花飄落,謝慈躺在血泊里,他望著灰暗的天空,嘴唇翕動,無聲地叫著。
「師父……」
「師父在啊。」鳳玄微輕輕應著,那些心魔沖開結界,蜂擁而出,佔據他整個識海,他的雙目流出血來。
他的阿慈終於長出心來,可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