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氣海丹田
八月十五,中秋。
月明星稀。
門窗緊閉的客棧大廳內,十餘名器宇不凡的男女各自佔據一張木桌,在一團團燭光的映射下,眾人被蒸發的汗水沿著錦衣華服氤氳升騰,好似熔爐。
議事臨近尾聲時,屋內乍地響起一句看似和諧但實則令人浮想聯翩的話,只有五個字。
「齊王怎麼看?」
此話出自一個青年之口,就連一旁坐立不安的程青,都被這句話深深吸引了注意力。只因眾人正在討論一件雖有用但無傷大雅的小事,遠遠到不了要那個老人決議的地步。所以關鍵點並非怎麼看,而是前面二字。
沈嶷歪倒在櫃檯下,猛地吸了口旱煙,另一隻手不停摩挲著他放置房地契的那層格子,久未出聲。
廳內落針可聞,眾人原以為早已流盡的汗水,此刻卻如泉水般從背後不停冒出,足見青年男子的話份量不輕。可這名青年男子似乎當真不懂,也更不怕,他又輕輕喚了一聲,「齊王?」
沈嶷不耐煩地敲了敲煙桿,擲地有聲道:「早在先帝十一年齊王就死了!大雍有各郡守,有李姓王,沒有你口中的沈姓齊王,更不會有不姓李的皇帝。」
其實這句話只說到一半的時候,屋內就有幾人神色微變,目光交織后,都無一例外地落在青年人身上。
程青秀眉緊皺,只道這青年人故意為難師傅,握住劍柄就欲發難,然而就在此時,彷彿有隻無形大手虛按在她肩膀,毫無阻礙地將其凝起的劍氣打散。接著她就聽見一道熟悉的聲音,「留意他們的眼神。」
程青憑著直覺往樓梯上望去,十餘步外,搖曳的燭光下有一個手穩到極致的老人,正在一點一點地雕刻手中雕像。
老馬頭也不抬傳音道:「你看我,他們也會跟著看我,傳音入密和你學的劍法相比算不上高明手段,要實在覺得無趣,繼續擔心你的白師兄也行,總之別胡來。」
少女聞言匆忙收回眼神,心中且喜且憂,原來世上真有傳音這種功夫,原來都這麼晚了,師兄還沒回家。昨天長頭髮劍客居然說師兄睡覺就是在練功,而且還所圖甚大,或臻化境,或將入魔!如若不假,以師傅那麼高的武功怎麼可能看不出來?師傅會由著師兄走火入魔么?她雖然不信,但最終仍是理智穩穩佔據上風,不但悄悄離開牌坊,還將鬼鬼祟祟的中年人,連人帶馬一起牽走了。事後她按照對方的指點,略微試探了一下,滿滿一背篼淋過水的穀子至少也有一百五十斤!可平日素稱不會武功的師兄輕而易舉就將其提在手中。
少女將窗戶紙戳出一個小洞,雙臂環膝,輕輕依靠在牆壁上,盈盈秋水,溶溶月色。
鎮門牌坊。
白宏查德睜開雙眼,被黑咕隆咚的夜色驚住,因為以往無論如何沉睡,太陽落山之際必然醒轉,可這次居然拖到皓月當空,而且一掃往日疲憊。接著,他終於發現什麼不同,「氣海丹田,是氣海丹田!」
恍惚間,少年腦海中響起那個人的笑音,「李某人縱橫江湖數十載,無論何種境地,還從未對人說過半句謊話。」
白宏揉了揉發酸的眼睛。
其實他自幼就已嘗試修行內功,那個男人教他的。不過直到年滿九歲輾轉流離到小鎮,除了能運轉真氣流於經脈並滋養竅穴外,未有寸進。別說達到體有金光之境,就連最常被人提及的所謂氣海丹田,他都只大概知道是肚子,於是索性將其擱置了,權當那個男人哄小孩兒呢。
再後來他又上了兩年學塾,眼睜睜看著剛換完牙的小丫頭,將一柄長劍耍得嗡嗡作響。
無可奈何,十四歲重新開始練,一晃眼,五年已過。
方才酣然沉睡間,不知從哪冒出一股清流涓涓流淌於經脈,引領四散的真氣一路找到氣海丹田,此時夢醒,氣海丹田赫然存在。
如有神助!
氣海丹田足以印證那人沒有騙他。
「劍客。」
那人就是劍客。
少年比以往所有時候都想握劍。
忽然,少年掌心往下一拍,身體如一枚被秋風裹挾而起的細葉,飄飄然落在數丈高的牌坊頂,晃悠幾下,仍是穩穩站住。
「哈哈哈!」
少年笑出聲,從未有今日這般興奮,單手負在身後,雙目微凝,環視四周,進而生出一種無敵天下的悲涼意味,畢竟他可是稍微練了一下就有此等輕功。
殊不知,他所謂「稍微練了一下」,是傾盡多少個暑往寒來的心血。
不過此時正在興頭上,少年哪能想那麼多,而是在心裡琢磨著,怎樣才能「不經意」地向沈老頭展示下。少年看向來時的路,雖然心裡不想承認,但還是十分誠實地選擇了些相鄰的落腳點,然後信心滿滿地踩著樹枝、房頂,往客棧躍去。
如洗月色下,一人一影在小鎮中起起落落,雖偶見身形不穩,但難能可貴是其氣息,至始至終都穩在一條線上。
值得一提的是,白宏跑著跑著才發現身後亮起了好多燈籠蠟燭,難不成都是來瞻仰他的高人身姿?得見如此,白宏索性放開了跑,心想大家都是鄰里,不用這般客氣的。就是傳入耳中的話和他想的有那麼一點點出入……
「哪個狗日的?滾出來!」
「這大晚上不睡覺學鳥人上天?要死啊!踩得咔咔響?」
「沒事沒事,都回去睡吧睡吧,區區蟊賊,還沒我家貓靈活。」
白宏雙頰漲紅,為免晚節不保,急忙掠入昏暗的巷子中,躡手躡腳地整理儀容,又東望望西望望,一聲咳嗽后才有模有樣地走回街道。忽聽得「嘎吱」一聲,白宏下意識彎腰,堪堪避免被窗戶撞到腦袋,抬眼一瞥,只見屋內蠟燭底座已經壘了厚厚一層蠟油,顯然並非剛點燃。
白宏後退半步,用著生疏的姿勢作揖道:「老先生還沒睡呢?」
屋內夫子正襟危坐,聲音溫和,「學而時習之。」
白宏略一點頭,轉身離去,對這個只教了他兩年字的先生,少年說不上喜歡還是討厭,但絕不會發自內心地尊敬。
老先生喉嚨蠕動,望著少年離去的背影,再三嘆息:「當年之事非我不願,實不能也,不能也……」
回客棧的路上,白宏一直在低頭沉思,邁進院子后沒往某個角落瞥一眼,否則他就能影影綽綽地看見,搖曳的燭光下,有個身形嬌小的少女正在看他。
白宏看見大廳內有十數道人影,有些後悔回來早了,此時當真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在外面等?恐怕那才是最要命的。忽然,他嘴角微揚,縱身躍上二樓,可就在他將落未落之時,寒光乍現,一把匕首破窗而出,將屋檐下掛著的燈籠打出一個窟窿,帶著四射的火星直直撲向他面門。
白宏悚然,腳下毫無借力點,避無可避,下意識拂袖將火星掃退,等他落在翹角上后,才發現本該削斷自己手掌的匕首已懸空停住,似乎嵌入一堵無形氣牆。
他將下墜的匕首一把抓住,身形倒轉,站在大廳門口。
屋內突然傳來一聲呵斥:「什麼人!」
「砰」的一聲,-白宏將門踢開,循著聲音凝視過去,語氣冰冷道:「老東西,就沒有人告訴你,你坐的那個位置風水不太好嗎?」
老人立即換了副面孔,和顏悅色道:「原來是白公子,誤會,誤會!事關無數人生死,我等殫精竭慮,不敢出現一絲紕漏,恐隔牆有耳走漏風聲,於是才貿然出手。」
「走漏風聲」四個字被其刻意咬重。
白宏不管不顧,看向老人身旁的紫衣公子,「你就沒提醒他,那個位置風水不好?」
紫衣公子搖頭苦笑,滿臉無辜,「我可什麼都沒說。」
老人琢磨不透白宏話中深意,「風水?」
角落裡,被嚇得臉色泛白的程青忽然舉手,「我知道啊!」
老人和藹道:「何解?」
程青站起身,慢慢解釋道:「小鎮以前有個為非作歹的小人,每次來客棧吃飯都要坐你那個位置。」
老人問:「後來呢?」
程青沒好氣道:「死了!」
老人好似真擔心起那人安危來,追問道:「死了?吃個飯就死了?」
白宏忽然做了個劈砍的動作,冷笑道:「那天他吃得正開心呢,被人從身後一刀砍掉腦袋!」
「砍」字剛從少年口中吐出,老人瞳孔便猛地一縮,只因有股冷風從他身後吹來,背脊發涼,就像有人真的在用刀比劃他的腦袋,可等他轉過頭,除了那個廚子還坐樓梯上專心雕刻外,再無他人,更沒刀。
老人兀自鎮定道:「不知砍他人頭的是誰?」
少年眼神清澈:「你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