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雁嘯北風愁古道,蟬嘶西陸怨行人

壹、 雁嘯北風愁古道,蟬嘶西陸怨行人

時維九月,序屬深秋。北風獵獵,如野馬般奔騰於城外的古道,颺起一片片風沙。落日已近西沉,燒紅了半壁天空,又有一排雁陣排成人字,從容過也,不禁令人吟起「落霞與孤鶩齊飛」之名句。四海遊子,睹物思人,焉有見之而不墮淚者。

古道之上,三人行色匆匆。他們都穿著樣式相同的簡樸長衫,中間一人個頭稍矮,頭上包一塊葛布方巾,乃是一位著男裝的年輕姑娘。她形貌昳麗,兩頰暈紅,膚光勝雪,眼中秋波流轉,雖是北國女子,卻有一種南國的嬌媚可人。三人看上去步伐並不快,但行走如風,一看便是習武之人。

「大師哥,咱們都走了一天了,就休息一下嘛!人家都快走不動了。」中間的女子扭頭向旁邊一人說道,聲音如銀瓶乍破,清清脆脆的很是好聽。

被稱作大師哥那人約莫三十歲,身材高大,但出奇地清瘦,神色木然,好似一段呆木頭。他抬頭看了看天,冷冷地搖了搖頭道:「太陽快下山了,要是趕不到附近村鎮就只能露宿了。」那女子頓時撅起了嘴,終於沒有再說話。

左首一人笑道:「大師兄,我們這一天都走出上百里了,就讓小師妹歇歇腳罷。至不抵也只是露宿而已,這一路上早習慣了。」他長著一張方臉,眉宇頗為清秀,雙目有神,舉手投足之間散發出一種年輕人獨有的英氣。

小師妹得人相助,大喜過望,連忙點頭說:「對呀對呀,三師兄說得對!木師兄,你可就可憐可憐人家罷。你知不知道為著你姓木,又獃頭獃腦的,別人背地裡都笑你是呆木頭呢,是我對他們說木師兄雖然呆是呆了點,但人很好,很會體貼人的。咦,前面好像有座亭子。」她湊到木師兄旁邊,裝出一份楚楚可憐的樣子,時而又假裝一本正經。三師兄看著她伶牙俐齒的可愛模樣,微笑不禁漾上了眼角。

木師兄面無表情地聽完了這一番說辭,不知道是在思考呢,還是根本就沒聽進去。不過他還是鬆了口:「好吧,休息一會兒也成。」小師妹聽到這番話,歡呼雀躍起來。

說話間三人已走到道旁亭子之前,原來這是一座長亭。古人在道路旁建造長亭與短亭供行人休息之用,五里一短亭,十里一長亭,李太白就曾有詩云:「何處是歸程?長亭連短亭。」眼下這座長亭失修已久,亭子的一角已經塌圮了,柱子上的朱漆也已脫落不少。三人徐徐在亭內坐下,各自調勻呼吸。

過了一會兒,小師妹突然嘆了口氣,道:「唉,一天到晚都走這些荒郊野外的偏僻小道,怎麼就不能去熱鬧市鎮玩玩呢。」三師兄笑道:「然則師父他老人家定下門規如此,我們做弟子的就不敢不從啦。」小師妹大搖其頭,神色中頗不以為然:「哼,什麼破規矩,回頭我就讓爹爹把這破門規改了。」

這三人都是首陽派門下弟子,大師兄名為木洛城,三師兄名為陳心靖,小師妹則是掌門人的獨生愛女,名為柳依依。古人曾道:「山不在高,有仙則名。」首陽山雖然沒有仙人居住,卻有一個著名傳說:相傳武王伐紂,攻破商都,孤竹君的兩個兒子伯夷叔齊二人扣馬諫阻。而當武王滅掉殷商之後,二人不食周粟,遂隱居於首陽山上,以採薇為食,最終餓死於首陽山上。因此後人常將採薇作為歸隱的象徵。掌門人柳無賈既在首陽山之上執掌首陽派,也定下了「不問世事」之門規,不讓自己門下弟子過多關心世事,他自己也很少下山,只是專心練武。這首陽派功夫甚是神妙,

無論內功外功俱有獨到之處,一套六十四式首陽劍法更是前人所傳,威力無雙。只不過首陽派既然不問世事,知道這套武功來頭之人只是寥寥。

這次派三人下山,卻就是為了世事,而且是為了大有來頭的世事,那就是觀摩天下武林盟主選拔大會。本來柳無賈打算派大弟子和二弟子同去,但二弟子練內功不慎岔了氣正在養息,遂令三弟子下山。哪知對話被小師妹聽到了,也嚷著要同去。柳依依是柳無賈的獨生愛女,他妻子又早早地過世了,因此柳無賈對這個女兒極為憐愛,焉有不允之理。柳依依與陳心靖青梅竹馬,陳心靖自拜入首陽派門下之後就對這位小師妹頗有情意,這一程如何歡喜,自不消說。

那首陽派明明自詡不問世事,為何又遣人赴會?武林盟主二十年才換一任,當選者自然是天下武功高強之人,有權號令各派人士,因此首陽派儘管不參與盟主選拔,卻要派人去參會。其時山河破碎,烽煙四起,北地胡虜常率鐵騎南下燒殺搶掠,邊庭百姓飽受兵禍之苦,民生凋敝,竟致十室九空,人們對胡虜莫不恨之入骨,幾欲啖其肉而飲其血。天下武人大都血氣方剛,深明大義,眼看官軍無能,不少豪俠壯士便奉盟主之令號為義軍,屢次挫敗胡人南下兵勢,深受百姓擁戴。如今距上屆盟主當選之期已過廿載,該當換任,於是各派高手紛紛前往華山參加比武選舉大會。

首陽派一般弟子很少下山,而作為大弟子和三弟子的木洛城和陳心靖卻時常下山購買藥材,縫製衣物,鑄造兵刃等等,大師兄有時還奉了師父命令下山辦事。柳依依卻極少下山,一路上總纏著要聽江湖上的奇聞異事,陳心靖自然是知無不言,往往還添油加醋地誇張一番。柳依依聽得津津有味,木洛城卻不置一詞。此時陳心靖回味一路的歡聲笑語,不禁想得痴了。

就在這時,耳邊響起一個蒼老而無力的聲音:「咳咳,各位,叨擾則個,貧道想在這亭子里坐一坐,咳咳。」陳心靖抬頭一看,見一位身材矮胖的道士站在門外作揖,三人也即站起還禮:「不敢當,請進,請進。」陳心靖坐回原位,又向那道士看了一眼,見他年紀頗大了,白鬍子稀疏,雖然一臉病容,但雙目炯炯,可能身負武功。木洛城並不坐下,反而一躬到地,畢恭畢敬地問道:「晚輩眼拙,不識泰山。敢問前輩的尊號可是『關中獨行』嗎?」

那老道神色間頗為驚詫,忙還禮道:「不敢,不敢,咳咳,江湖朋友送小道一個外號,小道其實慚愧得緊哪。只是貧道久不出江湖,不知小友怎生知道貧道的綽號?」陳柳二人聽見木師兄對這老道如此尊敬,似乎是武林中的成名前輩,一驚之下也連忙起身行禮。

木洛城淡淡地道:「恩師當年未歸隱之時,曾雲遊四方,見聞頗廣,嘗將一些成名前輩之名號告以晚輩,是以晚輩得聞前輩大名。只是恩師有命,不得吐露他的名諱,抱歉得緊。」

那老道在對面坐下,揮了揮袍袖道:「不用,不用,咳咳。」一面呆坐,一面喃喃自語,若有所思,時不時又用手指叩叩自己光光的腦袋。坐了只一會兒,那「關中獨行」便起身告辭,往東而去。陳心靖見他瞬間便絕塵而去,輕身功夫果然大有門道,不由得暗暗點頭。

木洛城忽也站了起來,走到亭子外面看著半邊沉入山脊的落日,高大的身子在亭中投下瘦長的影子。

柳依依驚問道:「大師兄,我們這就走了嗎?」陳心靖道:「既然要走,我們這就一起動身罷。」木洛城搖了搖頭道:「不,我是去探探前面可否有市鎮客棧之屬,不然就在此處休憩。你們不用跟著我了,我找到后自然會回來。此中緣由,不足為外人道也。」最後一個字一出口,木洛城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道路盡頭,一陣風吹進了亭子里。

柳依依憤憤地道:「什麼叫不足為外人道啊,我們同門師兄妹,難道也是外人不成?」陳心靖笑道:「不是外人,難道是內人不成?」話畢即覺失言,忙訥訥地閉上了嘴。柳依依聽了這話先是一呆,隨即臉上飛紅,背過臉啐道:「呸,沒點正經,回頭我向爹爹告狀去。」

古人謙稱自己妻子為「內人」,陳心靖這話豈不是佔了便宜?柳依依轉過來,雖然面上是一副嬌嗔的模樣,心底卻有一股淡淡的甜。陳心靖見她臉紅得實在可愛,與斜陽餘暉相映照,真真艷如桃花,不禁忘了說道歉的話。此時耳邊嘈雜,是道邊枯桐上寒蟬無力的嘶鳴,便說道:「我唱首歌給你聽罷,這可是時興的調子。」柳依依聞言看向他,陳心靖開口唱道:「寒蟬凄切,對長亭晚……」唱到此處突然起了身世之悲,心中一酸,就此停住不唱,心想大雁尤能回到南方,我卻何日能重歸桑梓。

柳依依哪知道他在想些什麼,笑道:「唱挺好聽的呀,怎麼不唱了?這歌兒也不知道誰寫的,倒是挺應景的。」陳心靖回過神來,也笑道:「那是當然,這詞是柳永寫的,你久不下山,當然沒聽過。」柳依依自言自語道:「柳永?他也姓柳呢,可是我卻不會唱歌。」陳心靖看向她,笑問:「柳姑娘,不知道你家有井水沒有?」

柳依依又是一怔,不知他醉翁之意在何處,只得老實說道:「有啊,當然有的,不是在山腳嗎?」陳心靖道:「時人皆說『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你家既然有井水,卿何以不能歌柳詞?」

兩人只說些玩話,落日已然西沉,不覺東方之既黑,只希望就這樣說下去,木師兄再也不要回來,也再也不要顧什麼門派規矩,道德綱常了。

但木師兄高瘦的身影終於還是出現在了亭子外。看見神色有些尷尬的兩人,他只是一揮手,淡淡地道:「時候不早,動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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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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