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登高總為浮雲蔽,下世合為利祿熏
此言一出,眾皆嘩然。陳心靖沉思不語,一時無法判斷誰是誰非,畢竟這事早已被二十多年的風塵所覆蓋,即是當時之人或已惘然了。卻聽得觀眾中一人道:「當年木先生是否通敵一事確實有不小爭議,但參與圍殺的十位朋友都是看過信件之後激於義憤才出手,而且並無誅殺之意,全沒料掉木先生會為自證清白而自盡。事後他們都十分後悔下手過重,但畢竟木已成舟,人死不能復生,於是紛紛宣布歸隱。老夫原本在終南山隱居,那十位朋友再三邀請老夫出山,老夫這才任了盟主。當時木君方才十歲,十位朋友商量過後決定以內力化去你部分記憶,由柳先生教以武功。他們的本意是讓你仇恨的種子窒息,可是現在你還是知道了這二十年前的糾紛。」那人白衣青劍,正是梅山雪。
木洛城耐心地聽那人說完,竟然笑了:「哈哈,閣下說得不錯,木已成舟,人死不能復生!那些前輩十位之中已被我殺了九位,只剩下眼前這位柳先生!陳心靖聽罷大駭,又想起了那位「關中獨行」慘死的場面,心想:「木師兄出手好狠辣!但他雖然練功刻苦,又怎能是這許多成名前輩的對手?啊喲,不好!」心中突然想到一節,登時背後冷汗直冒。小師妹還在他手中!「假如凌賢弟猜錯了呢?假如木師兄心狠手辣,來個一不做二不休,把仇人的女兒殺了呢?不不不,不會的。木師兄擒她殺她何益?無非為了引師父出來挑戰。師父既已經出面,又何急於殺人?」儘管這樣安慰自己,手心的冷汗還是兀自流個不停。
果然柳無賈也即提及此事:「哼,聽你意思,那是把老夫看作砧上魚肉了?然則你要打就光明正大地打,為什麼私自將犬女扣下了?」
木洛城作個揖道:「非如此怎能請得前輩現身?」柳無賈冷笑道:「好,好!老夫既然已經在天下英雄面前現身,這就動手罷!」右手在劍柄上虛按一下,玄劍竟已飛出,內力之強,實是駭人之極。
木洛城緩緩抽出長劍,順勢將長劍斜向上揮出並彎下腰來,這是首陽劍法第一式「高山仰止」,乃為首陽派與人切磋時必先用的一招,表恭敬之意。柳無賈點點頭道:「總算你這逆徒還不忘尊敬長輩,看在此招面上讓你留個全屍罷了。」腳步忽動,瞬息之間已到了木洛城面前,純黑的長劍舞動,已使出一招「流風回雪」,木洛城退後避開,柳無賈又連進兩招「輕雲蔽月」、「華茂春松」,木洛城卻始終退讓,不還一招。柳無賈大喝道:「你已讓了我三招,算是還了我對你之恩,現下還等什麼?」但木洛城卻足足讓了十招之後才出手,須知此時萬是生死相搏之時,對手又是成名前輩,要讓出十招來,談何容易?陳心靖見木洛城此時雖然神色平靜,汗水卻在額上涔涔而下,頭上隱隱有白氣冒出,這是內力運用到極限的表現,不禁為他捏了一把汗!
兩人劍法同出一路,且平日里師徒倆也曾不知拆過多少次招,但畢竟柳無賈內力高出木洛城不知凡幾,況乃木洛城讓了整整十招,情況更是如懸危卵。木洛城後退一步躲開柳無賈來勢洶洶的一劍,叫道:「得罪了!」剎那間他的面目變得猙獰如同鬼魅,吡牙咧嘴一股青氣從七竅中鑽了出來。雖然他的神色很快恢復正常,但那股青氣始終在他五官縈繞不去,說不出的詭異。
在場的武學高手無不輕「咦」一聲,明顯感受到木洛城的氣勢正在快速提升,隱隱有超過柳無賈之勢,天下竟有這等神奇的功法?他們彼此對望一眼,
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震驚、困惑,還有,貪婪。
木洛城站穩腳步,手中長劍直刺向對手雙眼,銀光閃處,竟能聽到獵獵風聲。陳心靖看到此時此景不由得一凜,這招名為「酸風射眸」,要練到出招之時聽到隱隱風聲才算大成,可是首陽派上下只師父一人有這等修為力。如今見大師兄使將出來,何止風聲隱隱,就連遠處石壁上的眾人聽來都是一清二楚!
柳無賈臉色一沉,手中立劍幻化出三道殘影,只聽「當」的一聲,木洛城劍尖點在其中一道劍影上,柳無賈倒退三步,這招「梅花三弄」竟為這一劍之威所破。此時攻守之勢異也,木洛城步步進逼,柳無賈只有招架的份兒,他緩緩吐出三個字:「青雲功!」
在場高手又對望一眼,這顯然就是此門神奇功法之名,頓時眼放異彩。木洛城大笑一聲,劍法依然不慢道:「沒想到罷,這是有一天我在你書房看到的……」話音未落,他的臉色為之一變。原來柳無賈的臉上不知何時也已青氣縈繞,滿頭白髮在空中絲絲飛揚,再配上那身黑衣,簡直就是從陰世出來的鬼魅。
柳無賈獰笑道:「小賊,你會的,我怎會不知道?這是我故意讓你看到的!」挺劍直刺,儼然又是一招「酸風射眸」,高台上揚,起一陣狂風,連塵土也化為一把把利刃朝木洛城飛去。木洛城左支右絀,連退了五步才勉強接住了此招,但身上長衫也經被刺破了好幾處。
陳心靖倒吸了一口涼氣,驚道:「一劍之威,恐怖至斯!這青雲功果真邪門,無怪乎木師兄能連殺九名高手,多中就是此功之效。不對,不對,師父明知木師兄已知自己身世,非來複仇不可,為何還要故意留與他看?」猛然想到一種可能性,登時冷汗直冒,喃喃道:「不會吧,不會吧,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冷汗兀自流個不停,經風一吹,更是寒冷徹骨。
在陳心靖胡思亂想之際,柳木二人已交了好幾招,眼看木洛城節節退敗,險境迭生,他的神色突然平靜了下來,左手捏個劍訣,右手長劍徐徐斜指而出,看似軟綿綿的全無力道,連臉上的青氣也已消散,但柳無賈卻是神色大變,只有他自已才知道,這一劍看上去歪歪斜斜的全無章法,然而出手的角度極為刁鑽,正好封死了自己右手的去路,只要自己去劍再去得半寸,非斷送一條手臂不可!電光火石之間,他竟硬生生地將勢如千鈞的一劍停下,頓時感覺力道反衝,胸口氣血翻湧,說不出的難受,但總算是保住了這一條手臂。他驚怒交加之際,抬頭看向木洛城,正想發問,苦於周身經脈流通不暢,竟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這時木洛城輕飄飄的第二劍又至,如行雲流水般揮過,直指他胸口的破綻,只得再退,用玄劍擋在胸前。沒承想木洛城手中長劍來勢又是一變,轉而攻向他下盤,如一條靈蛇般變化莫測。柳無賈無奈之下,只得再退一步。
四下的人看得明白,這三劍看似如頑童亂舞,但逼得柳無賈只有退讓交架的份,且劍法前番大不相同,顯是大有來頭。木洛城微微一笑道:「這招名為庖丁解牛!這招你可沒教過我罷?」
柳無賈不答,心下想道:「庖丁解牛」出自莊子的《南華經》,說的是依乎天理,批大郤,導大窾,乃是道家之言。為者敗之,執者失之,那麼,對付他這套怪劍法,不能大開大闔地進攻,不然就著了他的道了。」如此想著,手中去劍劍勢由急變緩,使出一招「楚士鳳歌」來。這招本的是接輿笑孔丘之典,本來使用者口中要念念有詞,觀對方來勢而後動,柳無賈雖然此刻不能言,但在心裡默念也是一般。
木洛城哈哈一笑,說道:「前輩請看,這招名為」子路問津!」劍勢又是一轉,銀光連閃,也分不清哪道才是真的,哪道是假的,實則虛之,虛則實之。柳無賈算不準對方劍勢方位,手中立劍始終無法揮出,心下突然對這套劍法的來路有了隱約的猜測,一口氣終於沖開經脈,脫口而出道:「採薇劍法!」
木洛城面帶微笑地點了點頭道:「不錯,這就是首陽派的鎮山之寶,採薇劍法!」柳無賈心下的情駭非同小可,但臉上神色不變,又是連退幾步,冷哼一聲問道:「然則此招失傳己久,你這小賊又是從何處尋來?」木洛城道:「你可記得後山有個關禁閉的山洞么?那山洞的裡頭石壁上還有一個小洞,裡面放著的就是一本《採薇劍譜》。」經他這麼一說,陳心靖頓時也想了起來。原來首陽山後確有一個山洞,傳說就是伯夷叔齊餓死之處,可終究只是個傳說,並無證據。首陽派弟子倘若犯了什麼過錯,常被罰到此洞面壁思過。陳心靖初入首陽派門下之時,既有公子之習氣未改,又染流氓之痞氣,多次觸犯門規,被罰待在此洞。那山洞後壁上確也有個洞的,但非常之高,那時陳心靖輕功尚淺,也未動過一睹為快之心,怎會知道這洞里竟有一部武學秘笈?
柳無賈以掌門人之尊,自也沒到這山洞細細看過。想到自己花費大半生心血來尋這部《採薇劍法》,又處心積慮地來爭這盟主,到最後連這弟子都鬥不過,莫非一生處心積慮都成了竹籃打水一場空?想到這裡,不禁長嘆一聲,胸前門戶大開,已存了借木洛城之手自戕之意。眼看木洛城手中長劍襲來,柳無賈卻全無格擋之意,眾人皆是驚呼出聲。陳心靖更是大駭,幾乎下意識地要跳下山崖去救師父。卻聽得「嗤」的一聲,長劍刺穿了柳無賈上衣,但劍勢猛地一頓,硬生生地停住,竟是前進半分都不能了。
眾人又是一愣,木柳二人一時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時間場上一片寂靜,好似被定住了一般。柳無賈略為思索,哈哈一笑道:「你的內力修為去我太遠,我的內力自行護住了軀體!」話音落處,木洛城的長劍已被震開,玄劍化為一道黑光飛向對方。木洛城急運起採薇劍法想要格擋,忽聽得耳邊一聲沉重的嘆息,眼前一黑,腦海中浮現出一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女人面容,她雙目隳淚,充滿眷戀和不舍地回頭看向他,長中長劍揮向自己嬌嫩的頸項,頓時紛飛的血珠如同拋酒的紅豆充滿了視線……
「季鷹歸未」!眼前的人雙目已經變得獃滯,長劍歪歪斜斜地橫在空中。一絲冷笑掛在柳無賈的嘴角,玄劍凌空,全身內力涌動,猛地對著這個仇人的兒子劈去!
「當」的一聲,玄劍毫無徵兆地被擋住了,眼前一花,青光一閃,一個人出現在視線之內,隨即他清冷的聲音才傳到柳無賈耳中:「劍下留人!」來人是個少年,頭戴斗笠,身著單衣,長中一柄長劍閃著青光。柳無貴集畢生功力的這一劍,竟然被這少年輕描淡寫地擋了下來!
柳無賈驚怒交加地問:「你……你是誰?」
少年淡淡地道:「在下姓凌,名滄州。」
柳無賈又問道:「然則你為何要救下此人?你和他又是什麼關係?」凌滄州微微轉身看向驚愕不已的木洛城,冷冷說道:「不為什麼,因為我的父親是當年十人之一,此人是我的殺父殺母兇手。」
柳無賈乾笑兩聲,放下了長劍。木洛城收劍入鞘,神色平靜,然而苦澀地說道:「我這條命是你救下的,你要拿去,就拿去好了。」
凌滄州輕輕搖了搖頭,伸手在長劍上「叮」地彈了一下,長劍彷彿在顫科,在悲鳴:「難道殺人者的過錯,要歸到劍上么?不,木大哥,你也不過是一柄劍而已。」
「而執劍的人……是你,柳先生。」他緩緩抬起眼眸,盯著眼前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