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第2章)
劉立借著路燈的光偷偷打量身邊的人,陳靜微微低著頭,額邊的碎發在晚風的吹拂下隨意舞動。
少時。
「劉立,我爸爸今天有事,我們放學一起走好不好?」陳靜趴在桌上,手撐著腦袋,亮晶晶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著劉立。
劉立握筆的手一頓,笑了笑:「好。」
秋天的雨靜靜的,落在金黃的樹葉上,沉在堆積的落紅里。
劉立撐著傘,身邊的女孩絮絮叨叨說著學校的八卦,不小心一腳踩進水坑,濺起的水花歡呼著飛向遠方。
現實。
劉立與陳靜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送到陳靜樓下,陳靜笑著轉身揮手:「那,我先回去了。」
「嗯,以後我再請你出來玩。」劉立也笑著回道,「再見。」
在今後的一段時間裡,劉立與陳靜也常聊聊天,吃吃飯,偶爾開個玩笑,好像時光的進度條拉回了從前。
……
劉立撥下號碼,遠在老家的周夕聽到鈴聲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急忙往客堂走。
「喂,媽,最近身體怎麼樣?老家那邊還好嗎?」
「好著呢,好著呢。」周夕布滿老繭的手微微顫抖著拿住手機,「咳咳,你一個人在大城市要好好照顧自己,身體比錢重要,媽也不要你養,你顧好自己就好。」
「放假沒事的話,好好休息一下,或者回家看看,咱家裡都是自己種的菜。」
話音落下,電話里突然傳來一陣乒乒乓乓的噪音,隱隱間還有一句痛呼聲。
劉立一下子急了,緊緊抓住電話喊:「媽,媽,怎麼了?是不是摔了?沒事吧?媽!」
周夕腿腳不好,醫生都說是年輕時勞累過度,傷到膝蓋了,隨時都要攜帶拐杖。
周夕坐在地上,顫顫巍巍伸出手撥開一堆雜物,撿起掉落的手機:「沒事,一不小心手機脫手了,這老了,就是不中用。」
劉立長呼一口氣,他剛才屬實是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
「媽,您別這麼說,您身體好著,長命百歲不是問題,兒子現在能賺錢了,一定好好養著您。」
「咳咳,你嘴上這麼說幾句好話不如給我找個兒媳婦好咯!」
周夕依然坐在地上靠著牆,捧著手機遞到耳邊,剛剛摔倒碰掉的東西還是得等下撿,不然劉立聽到聲音了,又要擔心。
「好啊好啊,媽,這不是在努力找嗎?」又聽到熟悉的催婚問題,劉立開玩笑回給周夕,腦海里卻顯出陳靜的面容。
這邊,掛掉電話后,周夕跪在地上把碰掉的東西一件一件撿起,撐著牆顫顫巍巍站起來,拉過拐杖撐住單薄佝僂的身體,輕輕嘆口氣:「唉,立兒啊,真希望還能見到你結婚生子。」
便轉過身向陰暗的卧房走去,她剛剛摔得狠了,現在身上還有些地方疼,得去休息休息才好活動。
這邊劉立掛斷電話后又發了個信息給陳靜:「最近工作順利嗎?還適應?」
劉立緊緊抓著手機,指關節都泛白。
陳靜過了應該剛才在忙,過了幾分鐘才回:「挺好的,已經適應了,還多虧了你。」
劉立看到發來的信息,深呼吸一下,發出了早就編輯好的話:「感謝倒不用了,今天我打算請你吃飯慶祝一下。」
「慶祝?慶祝什麼?」
「慶祝你我再逢。」這句話發出去后,劉立的心揪起來。
陳靜這回回的很快:「嗯,這是該好好慶祝。
」
夜晚,窗外流離的燈光,熟悉溫馨的咖啡館,調笑著走過這條街的小情侶,粗糙帶有缺口與裂痕的石板路。
劉立十分緊張,手掌攥成一團,手心裡冒汗,額頭上也冒出冷汗,身上的肌肉都在細微抖動。
他打算在今晚表白。
他不想再失去,想伸手抓住這個幸福的機會。
他想在現實里抓住過去的尾巴。
但他還是沒有太大把握。
陳靜一席白裙落座,溫婉大方的成熟,又像當年調皮可愛的少女。
「陳靜,其實我不止想慶祝你我再逢,我還想慶祝你我再續前緣。」
燈光照在眼前男人的臉上,時光匆匆,命運捉弄,細紋爬上當年意氣風發的少年的臉上,但與此同時,責任也被挑在少年稚嫩的肩上。
他從未忘記當年,卻只能活在現在。
他現在認真、誠懇地許下當年未說出口的諾言。
「我也想慶祝你我再續前緣。」燈光的影子落在陳靜的眼裡,她含著淚笑道。
劉立和陳靜並排走在吳江橋上,今夜有一輪滿月,溫柔的月光照在江面上,江面反射的白光照在眼裡像一片片凸起的魚鱗。
江水流暢,濺起岸邊的水花,嘩啦嘩啦滾滾向前,江面如一條柔軟的綢緞扭著腰肢避過中心的巨石。
影子是黏在一起的,兩人肩靠肩,手背碰到手背,最後劉立低著頭,紅著臉緩緩牽起身邊人緊挨著的手。
「這次,就不要抽出手了。」
……
陳靜拿著一桶爆米花向劉立跑過來,他們工作挺忙,今天好不容易抽出時間來體驗約會必要步驟——看電影。
「票在手了,走吧。」劉立甩了甩手上的電影票,另一隻手順勢牽上陳靜的手,一齊走向放映室。
電影是普通的文藝愛情片,其實情侶之間看電影哪裡會真的在意劇情,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旁邊的人身上了。
劇情放映到一半,陳靜突然抬頭,認真地盯著劉立,問了一個問題:「劉立,你想知道為什麼我會放棄原來的工作來這個城市嗎?」
陳靜抬頭,目光炯炯地看著劉立的眼睛,眼裡卻又有掩飾不住的擔心。
「你願意說,我便想聽。」劉立用力握住她的手,認真地回應道。
「其實也不算什麼大事。我在原來那個單位找了個男朋友,他比我職位高,年齡也要大些,平時很照顧我。」
「他向我表白,我答應了,並且以為自己找到了一生所託。」
「直到他老婆來公司鬧。」
「我解釋說不知道他有老婆,沒有想拆散他們的意思,我一定會離開,沒有人信我,所有人都在謾罵,以為自己站在了正義的一方。」
「我爸媽也知道了這些事。」
「我爸心臟不好,被氣進了醫院,我媽日日夜夜照顧他,也熬壞了身體。」
「可我……什麼都做不了。」
「後來,班長說要辦聚會,爸媽知道后要我來放鬆一下心情,結果遇到了你。」
「我想起以前,我不需要那些虛幻的東西了。」
「我羨慕我的從前,也願意回到從前。」
陳靜語氣平靜地說完,卻已淚流滿面,劉立嘴唇蠕動了一下,最終默然不語,只是將陳靜擁入懷中。
「我們結婚吧。」
「好。」
……
「害,這麼標誌,這麼好的媳婦,我們劉立能娶到你真是他天大的福氣啊。」
周夕笑著用布滿傷痕的手包住陳靜的手,另一隻手輕輕拍著她的手背,慈愛地看著陳靜。
飯桌上其樂融融,溫馨熱鬧,幸福似乎已經來到他們的身旁。
……
這天,劉立接到一個特殊的電話。
「喂喂喂,是劉立那小子嗎?」一個驚慌又熟悉的聲音從電話里傳出。
「是,李叔,怎麼了?」劉立本能地感覺不對,停頓下吞了口唾沫。
「唉,劉立啊,你趕快回來一趟吧,你媽呀,走了。」電話里蒼老的聲音訴說著一個駭人的事實。
劉立抓著電話獃獃的站著,好像按下了暫停鍵,一時間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劉立?劉立?」
「我……」劉立張大了嘴試圖吐出一個音節。
「唉,你媽啊,是今天早上我們看到的,在那個山坡底下。」李庄說到此處也嘆了口氣,「我們估計啊,是你媽下山的時候摔下來了,這老了身子骨不利索,摔的地方也高,就……唉。」
「李叔,我今天就回來,我…我今天就回來…」劉立哽咽著用沙啞的聲音艱難地開口。
……
劉立跪在靈堂前,無聲的眼淚從臉龐滑落,洇濕了青色的地板,落成一個黑色的圓。
「陳靜,你先去休息,懷著孩子,跪久了對身體不好。」劉立啞著聲音關心道。
「我陪你。」陳靜搖搖頭。
「沒事,你先休息,我一個人跟媽說說話。」
「好吧。」陳靜這才走開。
「媽,您兒媳婦懷孕了,您很快就可以抱孫子孫女了,怎麼就走了呢?兒子好不容易出息了,可以好好孝順你了,能不能……等等你兒子啊!」
劉立垂下頭像個孩子一樣撕心裂肺地哭著,早已哭啞的聲音艱難地從聲帶里爬出,肩膀一抽一抽,面前的地板潤濕了一片。
劉立家是慈母嚴父那種類型,從小劉麗他爸對劉立總是綳著臉,希望兒子以後能有出息,不要像自己一樣受苦,所以拼著命也把劉立送到城裡讀書。
周夕則總是溫柔的多,這個勤勞的婦人愛自己的家,愛自己的親人,劉立每次受了打擊,周夕都會耐心地抱在懷裡安慰他。
而自從劉立父親意外去世后,周夕幾乎是一人撐起了一切。
她手上那麼多的疤痕是冬日幫別人洗衣服凍瘡還沒好又裂開留下的,是收割莊稼時葉片鋒利割開的,是做大鍋飯時燙傷的,是握鋤頭時擦破的。
劉立本來還會去給她幫忙,後來上了高三就不準了,而且周夕更是又加了一份工,希望給兒子一個安心的備考環境。
劉立始終記得有一次體育課自由活動,他遠遠地看見周夕從校門的光榮榜一個個看起,看到劉立的名字還會伸手撫摸一下,臉上是自豪的笑容。
她手上提著一個紅色塑料袋,問了幾個同學劉立班的教室。
劉立從她身後跳出來:「媽,你來找我啊?」
周夕一驚,笑了笑,皺紋擠在一起顯出深深的溝壑:「媽知道你想買這些書又捨不得花錢,媽今天發工資,特意給你買了。不要怕花錢,媽來掙,你好好讀書。」
「來來來,拿著。」周夕把書遞到劉立的手上,「你看看還需要什麼,媽再去買。」
原來紅袋子里是滿滿的練習與資料,更是一個母親深深的關切與溫柔。
眼淚模糊了劉立的視線,劉立看著
母親蒼老的手掌,低下頭掩飾眼裡的淚光:「沒有了,這些,夠了。謝謝媽媽。」
周夕疼愛地揉了揉劉立的頭:「也不要太累了,媽還是覺得身體重要。」
那天劉立提著那一袋書回去,那一袋書沉甸甸的,像小時候掛在脖子上的菩薩玉墜一樣掛在了他的心上,安撫了他因高考而浮躁的心。
周夕盡其所能地給劉立最好的條件,希望他能從小山村裡走出去,去更大更遠的地方,只是,她自己終究是永遠留在了這裡。
「爸媽,我回來了!我這次考的很好,老師說我一定能上一中,一定能上個好大學。」
「媽,我回來了!我們這次模擬考我全校第一,老師說我很有可能上一個好大學!」
「媽,我回來了!這次我給您個驚喜,我啊,帶女朋友回來了!」
「爸媽,我回來了。」
……
劉立最近工作上的事情很忙,公司最近發展勢頭很不錯,他作為公司老人要處理的事務也是越來越多。
窗外的太陽漸漸落下地平線,金黃的餘暉將邊上的白雲鍍上一層微醺的金光,溫暖耀眼又不過於刺目,薄薄的一層像刺破的蛋黃一樣流動。
劉立這邊正在整理文件,手機里彈出「岳父」的電話:「臭小子,快來!靜兒快生了!」
「什麼?」劉立迅速放下了手上的文件,兩手抓著電話,欣喜又擔心,「陳靜現在在哪個醫院,我馬上趕來!」
劉立火急火燎抓住身旁一個人的肩,還沒等那人反應過來就說道:「我老婆要生了,我先過去,幫我請個假。」
說完還沒等那人答應,已經挎起公文包跑到了電梯口。
劉立來到公司外打了輛車:「師傅!第一醫院!我老婆快生了!」
「嚯!小夥子好福氣,放心,趕快的。」
劉立坐在座椅上,雙手焦躁地互相摩擦,又合十抵在額前:「老天爺保佑!老天爺保佑!一定要平平安安!」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太陽已經大半落下了地平線,那裡像是有個會吞吃太陽的怪物一樣將它緩緩拖入深淵。
到醫院門口,劉立迅速推門下車,伸腿就跑去與陳靜父母匯合。
產房的門依然緊閉著,-額角的汗珠悄悄沾濕了鬢角,劉立擦去鼻頭上的冷汗,一時心裡有些打鼓。
太陽只餘下了最後一點殘羹,最後一個金黃的點也慢慢被吞沒。
產房的門終於打開了,劉立三人連忙上前:「醫生,產婦怎麼樣了?我們現在能去看看她嗎?」
同樣冷汗涔涔的醫生回答的第一句話確是:「對不起。」
沒有光的夜晚悄悄來到了,烏黑臃腫的夜吞沒了室內的幾人。
劉立握住陳靜冰涼的手,試圖用自己的溫度溫暖她,可這次確是陳靜先抽出手了。
……
一切似乎回到了從前,陰暗潮濕的心漸漸變暖。
一切似乎回到了從前,溫馨安樂的家逐漸破碎。
劉立一人頹廢地蹲在牆角,牆上的影子縮成一團,驚慌地躲避遠處玻璃反射的光。
命運的齒輪不斷地轉動,拖動名為生活的磨盤將人的靈魂碾碎,碎片又被風吹散在世間,再無一點痕迹。
劉立試圖逃避這現實的夢魘,逃離這命運的捉弄,打破這生命的囚籠。
他跌跌撞撞地站起,碰碎了一地幸福。
劉立走在吳江橋上,江水深不見底,江面黝黑如墨,彷彿一個醜陋的怪物張大了嘴等待著落寞之人的投入。
他想尋個理由,尋個命運捉弄他的理由,尋個抵抗命運的理由,尋個逃避現實的理由,尋個不再面對的理由,尋個死去的理由。
劉立一個人坐在一輛空蕩蕩的公交車上,頭往後無力地仰靠在座椅上,繼續駛向生活的下一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