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信號2端

第三天。

下午十三點四十五分。

「按照伊蓮娜的說法，今天她還會來。」

卡西迪倚靠在離園門口不遠的一棵白楊樹下，濃密的樹葉遮擋了秋日的陽光，他就這樣將自己隱藏在陰影里，在其他人的視野盲區中觀察對比著每一個遊客。上午的展覽已經結束很長時間了，盯梢盯得眼睛發酸也沒看見伊蓮娜的身影出現過。

「等她來了咱們就按正常展出流程進行，但要隨時保證有一個人始終盯著她直到她離開。」傑西正在自己的筆記本上寫寫畫畫，「假如事故在白天發生，無論如何咱們要先保證她的安全，作為當事人她身上肯定有咱們不知道的事，那些狐狸能救就救不能救就算了，反正園長那邊也沒說什麼。」畢竟北極狐意外死在飼養員手上無論如何都是嚴重的失職，但當兩人之前還在猶豫是否上報的時候，園長的郵件已經先一步發到了卡西迪的郵箱中。

「已知曉北極狐意外死亡一事，不予追責，下不為例。展覽照常進行。」

雖然園長並沒有問責到自己頭上，但卡西迪仍然感覺心臟的泵動在受到壓迫，原本與自己朝夕相處的生命因為自己的疏忽而流逝，讓這名醫生的責任心蒙羞，即使只是一隻狐狸，而免於責罰更使他良心不安。「要是白天一切正常，咱們晚上就去保安室，那裡有覆蓋了整個園區的監控探頭，兩個人一起很難有所遺漏，出現意外咱們可以第一時間發現。」一副園區的簡筆地圖被傑西從筆記本的夾層中抽出來，展開平鋪在桌子上。「進入保安室需要先拿到鑰匙，只有當天的值班保安才會有，除了每天早上六點換班的交接時間，鑰匙只會在他一個人手裡，拿鑰匙的事我來解決。」傑西在筆記本里又抽出一張值班表，在一個三十二歲上下的員工名字處畫了個圈。

「你究竟為什麼要調查這件事？」旁邊一直默不作聲的卡西迪突然抬起了頭。「如果你一定想知道原因的話，我只能說這是資本的力量。」傑西挑了挑眉毛，「有人花大價錢委託我調查這個地方，他們找上門來的時候我正巧沒錢買披薩，順帶一提，你們這裡有一家店披薩口感非常不錯，可惜配料表裡有菠蘿。」將風衣的領子豎起來，傑西打開門，反身優雅地鞠了一躬，「再見，希望明天合作愉快，我高超的紐曼醫生。」

「如果你願意配合我的工作，我能保證事成之後會有專業人士將你的雙手完全恢復，你可以回到你心心念念的手術台上，還會有一筆豐厚的安家費。」隨著門被關上，最後的話語也被徹底隔絕在了房間之外，連一絲一毫的迴音都沒剩下。

重新去當一名醫生，這對於卡西迪而言確實充滿了誘惑力，儘管他不想趟這趟渾水，但對重回手術台的渴望和對伊蓮娜的好奇最後還是將他推上了這條不歸路，相比之下，被傑西安排的明明白白他倒也十分樂意接受，反正他只需要配合就好了，這樣倒也輕鬆自在。

至少不會有什麼危險。

也許。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隨後被他拋在了腦後。

他睡著了。

將思緒拉回到現在，卡西迪重新將目光聚焦到人流之上，一個小時快過去了，剛進門的遊客數量有了明顯的下降，正當他以為伊蓮娜不會來時，少女的身影出現在了隊伍的末端。

自然地打招呼，卡西迪和伊蓮娜順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進門，兔子區，猿猴區，大象區，獅子區，北極狐區...沒有任何狀況發生，

至少到現在為止卡西迪仍然沒有發現危險的信號，甚至連動物們都出奇的安分。

時間悄然劃過，園外的太陽逐漸西下，天色漸暗，料峭秋風漸漸大了起來，將白楊樹葉吹如狂舞的使徒，催促著黑暗的降臨，卡西迪向遠去的伊蓮娜揮手致意，鎖上斑駁的鐵門，而後向一旁的高大樹木走去。

與此同時。

「看來你和我一樣，也是個不愛守規矩的人。」男子一手摟著傑西的肩膀，一手提著一瓶小鳥伏特加，晃晃悠悠地從綠茶酒館門口出來，被冷風一吹，不自覺打了個酒嗝，「今天喝的太盡興了，我跟你說過的那條小路，不是我吹，絕對可以避開所有攝像頭，我在這幹了這麼長時間，絕對，嗝，絕對沒有任何，任何問題。」擺了擺手，傑西與男子背道而馳，順手將偷偷卸下來的保安室鑰匙揣入衣兜，和一個酗酒成性的保安打交道，對他而言簡直再容易不過。

晚五點五十六分。

卡西迪略帶埋怨地看著傑西，等這麼長時間略顯單薄的衣物根本無法抵抗秋日的冷風，而傑西只是聳了聳肩，一副不關我事的模樣，引得卡西迪氣不打一處來，但是傑西掏出的鑰匙又讓他平息了下去。保安室在整個園區的後方，從園門進去是各類展館，沿著展館是圍成一圈的高牆，有走廊直通園長辦公室，衛生間則安排成室內一間，室外一間，場館之外是草坪等外景區，也包括整個園區的配電所，保安所說的小路，是從園門口繞到外場衛生間，衛生間周圍的攝像頭只能拍到門口的影像，但對超過牆體覆蓋範圍的后側則失去了監控能力，只要經過這裡，之後藉由沿途的四列灌木景觀通道的高度隱藏身形，就可以躲過各個監控攝像頭的視線。兩個人由此一路來到保安室的門前，順利地打開門閃了進去。

保安室整體並不大，從門口一眼就可以看見全貌，除了床鋪、衣櫃等生活用品，佔地面積最大的便是鐵床對面的六面屏幕，上下各三面，分別顯示著園區的各處監控畫面。卡西迪拉開電腦桌邊的椅子坐下，順手整理了一下癱倒著幾個啤酒罐和一聽氣泡水的桌面，傑西將各個畫面挨個放大瀏覽了一遍，檢查沒有問題后，兩個人開始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

卡西迪將顯微鏡旋鈕右旋了兩個單位，再次觀察起手術台上病患的腦部光學成像，原本的兩個半球與常見的組織結構並不相似，左腦的體積明顯小於右腦，其中有多處組織上生長著不同長度的突起，其形狀宛若神經細胞的軸突，各個突起攀附在左腦上，通過兩個半球的連接處伸展至右腦，而後繼續延伸將整個右半球生生勒成了數十個部分，各個腦塊大小不一形狀不同，隨著病人的呼吸呈現節律性的舒張和收縮。按照術前規劃，卡西迪需要將束縛右腦的各條組織在不傷及其餘部分的情況下一一切斷。卡西迪屏住呼吸，穩住持刀的右手緩緩下探，刀尖逐漸出現在顯微鏡的視野內，兩厘米，一厘米，五毫米，兩毫米...觸碰，卡西迪已經可以通過刀的振動節律感受到腦組織的潤滑。

切斷。

「病人呼吸體征正常。」

一旁的護士發聲。

被切斷後的軸突狀組織散落開來，被壓迫的腦組織從灰白色慢慢變成雪白色，整體情況仍處於可控範圍內，這讓卡西迪舒了一口氣。繼續操作，精準的動作將一根又一根軸突狀組織切斷，眾多腦組織重新融合到一起，直到最後一條。

已然是臨門一腳，卡西迪調整好心態，再次確認光學成像圖，而後果斷地落刀。

組織斷裂。

眾多儀器突然開始報警，原本安靜的手術室瞬間炸開了鍋。「病人心率已超出閾值，注射常規量腎上腺素！」「血壓下降至高壓20mmHg，加大供給！」「上心臟起搏器！」

卡西迪腦子彷彿炸開了一樣，他不知道自己哪一步出現了問題，而仍然暴露在外的腦組織並沒有任何病變或受傷的跡象，沒有炎症，沒有血液，只有各種電子信號在儀器上不斷波動，警報不斷，起搏器已經加到最大功率，但仍然無法阻止心電圖變成一條直線。護士再次確認了一遍儀器，隨後朝卡西迪搖了搖頭，卡西迪愣愣地盯著這張倒過來的病人的臉，一直以來能記住每一個病人名字的他現在對這張臉毫無印象，這張臉沒有任何錶情，沒有肌肉的舒張與收縮，沒有血流的顏色與跡象，沒有瞳孔的收縮與放大，只有一顆痣淺淺地印在嘴角旁，彷彿是證明這張臉並非由仿生組織製作的完美面具的唯一證據。眼瞼並未合攏，瞳仁與瞳仁相互映射，莫名的熟悉感油然而生，名字卻卡在喉嚨無論如何也無法發聲。

亦或未曾憶起。

懸垂的雙臂突然以詭異的方式未曾旋轉直立而起，十根冰涼的手指宛若冷凍過的鐵鉗死死控制住站立者的雙臂，劇烈搖晃起來。卡西迪死命掙脫卻無果，身體被屍體的雙臂不斷下拉，彎曲，面部與面部逐漸貼近，肘部關節發出不堪重負的咔咔聲。

已不再具有距離。

觸碰。

「卡西迪！」

卡西迪猛地睜開眼睛，額頭上流下來的冷汗滴落在地面，發出啪嗒一聲。傑西一把把他拉到監控屏幕前，卡西迪看了眼時間，已經是半夜一點二十四分了。順著傑西手指的方向，卡西迪視線落在園長辦公室走廊的監控畫面上，走廊並未熄燈，一個身影獨自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中來回遊盪，偶爾輕敲兩側眾多房門中的某扇。

「拉近鏡頭。」

傑西快速地操作著，監控畫面逐漸放大，卡西迪仔細地觀察著鏡中人的打扮，黑黃條紋的短上裝，開著幾個口子的灰色牛仔褲，腳上一雙運動鞋，腳踝上半露著一塊看不清具體內容的文身，短髮上別著一個看起來毫不起眼的黑色發卡。正當二人聚精會神地觀察著的時候，鏡頭中走廊的門把手突然一齊旋轉了起來，而後是統一的門板轉動的吱呀聲，正中央的人一同轉身，露出的面孔使二人都不由自主驚呼出聲。

「伊蓮娜！」

「她是伊蓮娜！」

二人還沒有搞明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一個個疑問在腦海中盤旋，但他們沒有思考的時間，因為緊隨其後是外面突然轟的一聲，保安室的電燈閃了兩下陷入了沉寂，監控畫面也全部消失。

傑西率先反應過來抬起手腕看了看手錶。

凌晨一點二十五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