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留不住
慕容棄走過重重的宮門,趟過殿宇亭台,在一闋碧綠的湖水前見到了慕容子清。
比起幾個月前還被即墨寰控制住,現在大權獨攬的帝王,卻不像是想象中那麼好,清瘦乃至纖細,冰白的容顏因為不注重身體健康的原因,而變成了慘白色。
俯身參拜,低垂下的臉上,現出一抹嘲笑。
「琦兒來了呀!」
恍惚了良久,在身邊總管內監不著痕迹的提醒下,慕容子清才回過神,將已經保持一個姿勢許久的慕容棄喚起。
「微臣名棄!」
慕容棄回應帝王的卻是這樣一句話,他自然看清了慕容子清透過他懷念什麼的眼神,他在提醒自己的生身父親,既然拋棄了的,便不要想再追回來,人生總是如此公平,你想要自由,想要大權獨攬,便註定失去那個一直為你遮風擋雨的,將你放在心坎上寵溺的男人。
慕容子清揮了揮手,讓身邊的人退下,站了起來,春風細細地纏綿,將身上的春衫貼緊了腰肢,越發的孱弱:「你恨朕!」
這是一個肯定的句式。
慕容棄臉上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臣對陛下沒有任何怨恨之心!」
因為,在慕容子清那麼狠毒地算計死了即墨寰的那一刻,他已經沒有了對所謂父親的孺慕之情,那讓他覺得這種感情太過無謂,沒有愛,哪裡來的恨。
「你現在的樣子,越來越像是寰了……」
察覺自己的失言,慕容子清轉換了話題:「聽說你現在為了王妃的身子,每日里來去匆匆的,什麼宴會邀請都不顧了?」
仿若閑話家常一般,慘淡的唇勾了一個淺淺的弧度,眼角處,隱約浮現一點細細的紋路,慕容子清已經老了,第一次,慕容棄如此清晰地明了:「陛下您希望臣娶妻生子,過正常人的生活,臣現在不是正在實現陛下的願望嗎?」
「朕的願望……」
慕容子清眼神茫然了一瞬,乍然凌厲:「可是據朕所知,你在府中的時間,很少呆在王妃的身邊,反而是一夜夜獨自睡在書房,不知道是什麼事情,比你未出世的嫡子還要重要?」
「微臣想要語嫣安心養胎,這樣有什麼不對!」
幽黯的眸子直直地盯向慕容子清,男人在其中看到的,是無感情的冰冷,手指顫了顫,涼的厲害。
「陛下難道宣召微臣,便只是為了談論臣的家務事?」
慕容棄眼中多了些不耐,動作還是恭敬,言語間,卻是越發地不客氣了。
「你是我和瀟瀟的孩子!」
這句話脫口而出,所以,他關心他,有什麼不對!
「但是微臣是前攝政王養大的!」
慕容棄猛地抬頭,前半生再怎麼恨那個人,再怎麼想要遠離那個人,他從來沒有想過,要讓那個人死,他的胸口劇烈地顫動了幾下,那是心臟不受控制的痙攣,面前的人,不論再如何厭惡所作所為,是他的生身父親,所以,他無法下手殺了他:「微臣稱呼您口中的謀逆之人為父王,整整十五年!」
一字一頓,慕容子清身子一晃,有些支持不住地坐到了錦凳上:「是他將你奪走的,將你從我身邊奪走的……」
他的手有些顫抖,拿起桌上已經涼透了的茶盞,卻是劇烈的一晃,杯子中的水撒濕了下裳,小巧的杯子咕嚕嚕滾到了慕容棄的腳邊。
慕容棄撿起,上前幾步,躬身將已經有了裂痕的杯子放到了慕容子清的面前:「已經裂了的痕迹,再怎麼彌補,也是無用的!」
「滾!」
慕容子清從牙縫裡擠出了這個字,慕容棄撣了撣衣袖,將袖擺上不存在的灰塵拂拭乾凈,大步離去。
「噼里啪啦!」
身後傳來一陣劇烈的瓷器碎裂聲,慕容棄的腳步毫不停頓,眼底的暗,越發地深沉,總是有這樣的人,享受著另一個人一切的好,將另一個人在不需要的時候棄之如敝履,又在失去的時候,懷念愁怨,做出一副凄苦的樣子。
他們這種人,他們這種人愛的永遠不會是為他們生,為他們死的人,只會是他們自己,後悔嗎?傷心嗎?想要補償嗎?這永遠只是讓人更加噁心的情感。
玄衣蟒紋,玉冠烏髮,還有腰間的紫色垂絛,雪色玉佩,今日的裝扮,是他兒時記憶的最深,果然是有用處的。
「將這些都燒了!」
侍婢服侍著脫下身上簡約卻貴重的衣飾,慕容棄淡淡地吩咐。
「是!」
雖然不明所以,還是沒有人敢去質問慕容棄的意思,他在這郡王府中,是最有權利決定所有人生死的人。
滿意地點了點頭,慕容棄問過身邊的人,知道薛語嫣現在在花園中散步,便換上了一襲柔軟舒適的黑色居家常服,悠閑地向著花園走去。
薛語嫣已經四個半月,快五個月的肚子了,腹部明顯的隆起,寬大的裙擺鬆鬆地束著淡黃色的絲絛,這樣子的她,不止沒有顯得臃腫難看,反而多了分淡淡的溫柔,一手輕輕地撫摸著肚腹,另一隻手握著一卷書籍,眸子不時地看向撲著蝶兒的小丫頭,因為她們單純的快樂,而微笑,那種閑適自在,讓慕容棄一直冷著的臉,慢慢地緩和了下來。
揮了揮手,讓身邊的人都不要出聲,慕容棄停在薛語嫣的身後,半跪下,手輕輕地附上女子的腹部,似乎是因為一點驚異,一直沒有動靜的腹部跳動了一下,而薛語嫣手中捧著的書卷,也打到了慕容棄的頭上:「你嚇著孩子了!」
似嗔似怒,清麗的眉眼間,流淌著靜逸的寧和,慕容棄將自己的腦袋代替手,附在薛語嫣的腹部,靜靜地傾聽著血脈流淌的聲音,那是屬於他的血脈:「我想多些和他相處的回憶……」
薛語嫣怔了怔,淺淺地笑了,眉眼間倘佯著溫柔:「好吧,今日便讓你和他多相處些時間,不過可不能耽誤我們娘倆個睡覺!」
她如此玩笑般地說著,將慕容棄話語中透出的歉意,只做不聞,她彷彿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對方的打算,不知道自己丈夫的心思,她現在,只是幸福的,有著丈夫關愛的懷著孕的普通女人。
慕容棄沒有言語,卻拿起了薛語嫣膝頭的書卷,那是一卷描述各地明川秀麗的遊記,文字淺顯易懂,帶著引人入勝的會心描述,唇微啟,一聲聲讀誦了起來,冰玉相擊的音色,因為這和風柔緩的春日,而多了些相合的慵懶柔和,薛語嫣的眸子一眨一眨的,睫毛在最後一次顫巍巍的飛揚之後,收斂了羽翼。
「語嫣,他生下來之後,會不會像是我怨恨自己的……那樣怨恨我?」
父親二字,含糊了過去,久久沒有聲息,抬頭,慕容棄看到的是唇邊噙著微笑,已經熟睡了的女子,清麗錦繡的眉眼,微微翹起的唇,這個女子,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沒有之一。
半跪的發麻的腿站起,俯身,向著那張冰白的容顏傾去,璀璨的陽光被男人的一襲玄色所阻擋,冰涼的唇,觸碰到如同凝脂般軟滑的肌膚,一觸,即分:「對不起……」
匆匆離去的男人,沒有看到在他的身後,一雙眼睛,一直追著他向著書房的方向而去,那雙動人的明眸之中,溢出的一點晶瑩,慢慢地滑落方才被男子親吻的面頰。
「王妃……」
如眉不解地望著薛語嫣,她的手,撫摸著慕容棄親吻的地方,卻不是欣喜,不是羞澀,反而是,絕望。
薛語嫣接過如眉遞來的帕子:「日頭有些毒了,汗水都出來了,如眉,回房吧!」
她擦拭著額頭並不存在的汗水,將眼角的晶瑩拭去,方才,慕容棄的唇,是向著她的唇而來的,可是,最後,他還是改變了方向,薛語嫣不想要傷心,卻還是忍不住難過。
一路上,跪拜聲不絕,都沒有停下自己匆忙的腳步,慕容棄近乎是逃的速度,回到了書房,當打開那間暗色的門時,心底,安穩了下來。
「好好守著門口,沒有本王的命令,不得讓任何人接近!」
冷顏吩咐了一聲,慕容棄慢慢地,悠閑地坐到了書桌前,一切的煩擾,在這裡,都再也影響不了他,從桌上隨手拿起一本書,慢慢地掃過,書房之間,一時間只聞書頁翻動的聲音,陽光透過窗欞,灑落點點燦金,在男人清朗的眉目間染上一層絢麗的色彩。
正午的陽光一點點移動,灑落的餘暉,也點點地挪移位置,從整張面目都璀璨耀眼,到半張臉處在陰影之中,一直到金色的碎光自臉上完全消散,深刻完美的五官,宛若魔魅。
「我認識語嫣的時候,只有七歲,她五歲……」
喃喃的低語,打破了書房中一角的靜寂:「她不得寵,我也沒人愛,我們在一起有很多的回憶,好的,壞的,想著,兩個人在一起,總能互相汲取溫暖,只是,我很冷,她也很冷,兩個冷漠的人,如何能夠從中得到那份渴望的灼熱……」
書桌下,悄無聲息地露出了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洞口,黑漆漆的,沒有絲毫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