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松千代
應仁之後,戰國雲涌,群雄四起,戰亂不斷,百姓民不聊生。正所謂英雄不問出處,亂世是人間煉獄,同時也是底層英雄覓得翻身良機的楔子。
松千代,生辰年月不詳,原為駿河國盧原郡臨海小村落人士。自幼父母雙亡,七歲時被漁戶舅舅家收養,多年來飽受親人和同村孩子們的欺凌與刁難,常忍受著飢餓沒日沒夜編織漁網和出海打魚,羸弱的身體加之心中經年累月淤積著的一口惡氣,使其逐漸身心扭曲。
直到少年十四歲那年下旬,捕漁季的到來。
恰逢在一次大風波中舟隕近海,未曾料到的是松千代居然大難不死,無意識中漂流至一座孤島之上,並被一名年老的鶴須僧侶用新鮮的熱馬奶救下。
在二者相處的幾天里,松千代裹著禪衣獨坐篝火旁吐露了許多心聲。
「還不如死掉餵魚呢?這樣一輩子未嘗太屈辱了!」且每每說到類似委屈處便不禁潸然淚下。
老僧問:「你現在最想要什麼?」
少年的頭緩緩抬起,噤聲一陣。迎著月色勾勒出他稚氣卻冷峻的面孔,眼神中那炙熱的恨意一如面前那具熊熊烈火,寧靜間字正腔圓大喝一聲:報仇!劃破了夜空。
聞聲落地,老僧如早有預料般豁出了口氣,繼續漠然打坐。接著,松千代喃喃地問他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老僧終於是有了響應,緩緩屈身用孱弱的手指在沙地上劃出赫然二字——「佛國」,其他再無贅言。
時間來到第四日的傍晚,愁雲慘淡,一場大雨傾盆襲來,萬箭齊發迫擊在少年煞白的臉龐,和其身邊時刻卷伏著的水面上,世界嘈雜於一片水汽瀰漫升騰。沒過了亡人般渙散的雙眼,澆落了少年那顆曾炙熱的,只有在恨意膨脹時才可鮮活跳動的心。
在松千代心灰意冷地蜷縮在這淺灘的潮水裡,打算就此了卻餘生時,老僧終於脫口而出道「今川」,不明就裡的松千代忙迭挺身,在水汽氤氳下,朝著老僧的方向催問他到底是何意思?卻始終再未得到回應。
松千代唯有悻悻嘟囔了一句:「這老禿驢可太吊人胃口了」。
轉眼間臨近回去的第七日,老僧從精舍中拿了部書,兩天的乾糧,和馬廄中一匹老戰馬的馬鞭給他,並鄭重樣指了指海邊停泊的一梭舟楫便作罷。松千代捧來懷中忽然朝老僧跪了下去,不久俯面下的沙地就濕作一團,不止為了答謝老僧恩情,更想了無牽挂經其允許,留他松千代在此地,過完餘生。
老僧眉頭緊嵌:「你的仇怎麼辦呢?看你大仇未報的樣子,想必留你在此老死也不甘心,無端打擾修行。不要聽別人信口開河,仇還未報便寬恕放下了,那都是爭不過!!為硬生生咽下那口惡氣說得冠冕堂皇的安慰話罷了。你可以去報仇,但我事先跟你說好了,仇恨一個接一個永遠報不完,今天是親人,明日是好友,擇日是君上。待你有一天殺生無盡,依舊虛無懊惱,從而有幸參悟此點,便可以再來尋我了,若你尋不著我,你就是我了。」
說罷,老僧抬手推了一下扁舟,松千代只得紅著眼,獃獃望著那座孤島隨波,芝麻大小樣消失在海平面上。
再睜眼時,不出意外的果真又是舅父舅母那兩幅尖酸刻薄的假面。少年的身子還很虛弱,因此仍無法抵擋惡意的肆無忌憚。兩位聲色俱厲地將一個抉擇擺在松千代面前「是擇日成婚呢還是被賣到今川領主家當小侍?你小子最好乖乖識相點」。
一聽「今川」,松千代原本擰巴的臉瞬間清朗了,答案是顯而易見的,松千代當然選擇了後者。
稍許日,領主家的府邸果然氣派啊!在這裡,日常雜務雖也苛刻繁雜,然比之從前的生活已好了不知多少。並且松千代在此還交到了人生第一個朋友,記得那晚起夜暈頭轉向,愣是鑽進了一處偏室。驚醒了一個衣著華貴公子樣的小男孩,他以為是今川家少主呢倉促中趕忙叩首謝罪。
好在一切都只是虛驚一場,這小孩確實是少主,只不過他是三河松平氏的少主,是剛從尾張那裡重新截回當人質的。到此,松千代才長長鬆了口氣,他讀書不多,根本不理會尾什麼張,三什麼河的。在意的是,兩人雖身份懸殊,但在形同那日的月光勾勒下,主僕交談頗有默契,居然生出了一股濃厚的同情。大概是從小都未得到過父母疼愛,顛沛流離寄人籬下的相同處境吧。以至於說到動情處兩人甚至會相擁而泣。在往後的時日里,二者漸成了密友,松千代總會給這位名不見經傳的竹千代,偷偷帶來點外面街市上新奇的玩具。而竹千代也會每當玩得興趣盎然之際對松千代許諾:「等我以後當家了,肯定選你做我的首席家老,讓你永遠陪著我,不許任何人在欺負你我,好不好?咱倆拉勾勾」。
「還有我從尾張的時候,和一個不受家裡人待見的傻瓜相處得很好,等我以後再見到他時,肯定會向他提起你,到時咱們三個結拜,安然度過一輩子。」
誰能想到好歹也是一隅大名家少主竟和一位庶民承諾的呢?簡直天方夜譚,但在他倆將手勾在一起時,一切貌似不對勁起來。松千代的眼神頃刻沒落了,鼻頭一酸,他努力地剋制著自己。他知道幼小的竹千代恐怕回不到自己的國家了,在這亂世中他們這種人無論出身高貴還是卑賤,但凡落得個被人壓制的地步,定是朝不保夕。你可能只有在深夜裡將近闔眼時,才能些許放開膽,今天確乎是已平安度過了。
再說了最近在集市上採購食材時,也聽到了竹千代的國家已經被駿河囊括,早就搖搖欲墜了,哪裡還有他回去的份呢?回去了也是今川家的傀儡無異。家主與否都不重要的,只求他能安然無恙回來見我便已知足了。」
奈何的是,等死的感覺太過折磨人了。然而…這都不要緊…今日畢,明日的結果還未具雛型。
一直無以忘懷到真正分別那日,松竹兩千代天涯異處,恐怕是再也無法相聚了,松千代終是孜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