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流螢

星火流螢

宇宙中的這塊區域空曠無邊,在只有探測器看得到的尺度上有幾粒稀薄的氫原子在飄蕩。

亞述知道,一種無形的壓強正在悄悄聚集。

滅火者善於識別來自不同文明的這種氣氛:強大,冷酷,喜怒無常,有時候又顯露出令人恐懼的美。

他們追逐這種氣氛,冒險進入。幾個小時前,他給對峙雙方發去了協調建議書。對峙的一方沒有理會,另一方在最後時刻在發來回復。

回復被翻譯出來:1337號協調員,協調建議書已知悉。這是不向強取者屈服的戰爭,我們不會退讓。請速離戰場。

宇宙空間的邊緣裂開一塊,一列巨大的錐形體出現在天邊,像被放大到巨大尺度的金屬矛頭。錐形體閃著銀光,直線和銳利的邊緣被星光勾勒出來。

它們保持著勻速,像一隊在宇宙空間中滑行了幾萬年的沉默物體朝著從來沒有更改的目標撞去。這是死決。

被圍困的防守方選擇全員衝鋒。飛船關閉了動力,用慣性滑向前方,直到決出生死。

圍攻的一方出於他們之間的榮譽,也派出了三艘錐形戰艦。每一艘戰艦都像一座小型城市。

死決的航線被他們的文明稱為「冰錐航線」,意味著冷酷無情,不可改變,摧毀一切。

兩邊的戰艦犄角相向,把亞述的這艘小小的快艇夾在中間。

他稍稍愣了片刻,向二十萬千米外的母船發去信息:「我來不及逃走了,我留下來做最後的努力。」

他摁下一個按鈕,快艇發出強烈的公頻信號,表明戰場上還有非戰鬥人員。

警報聲在狹窄的船艙中嗚嗚作響,這就像在自欺欺人。電波在宇宙里悄無聲息,雙方的戰艦也冷漠無聲,就像大人無視一個嗚嗚嚎叫的孩童。

他已經能想象到,戰艦里士兵們戴上鋼鐵的面具,雕像一般迎向死亡。

突然,一團熾焰在附近炸開,六十千米的致命距離。

像天神的熔爐中濺出的火光,整個宇宙空間被強光照亮。

這是刮過來的第一道死亡之風。

亞述已無處躲避,他靜靜地看著火光。同時爆炸的還有多顆核彈。雙方戰艦已經接近到抵近作戰範圍,戰艦上的近防炮拚命掃蕩著破片,錐形體籠罩著一層閃爍的光霧,彷彿在火中反覆錘打的一枚枚巨神靈的矛頭。

因為遭受到的光輻射,亞述的視野開始模糊,眼前的景色是送給近距離目睹宇宙戰場的人的,最後的美景。

被擊碎的二次破片飛行到了快艇這邊,像一場隕石雨,一陣狂轟濫炸過後,快艇已經完全破損了,太空服噝噝漏著氣。

尚存的檢測功能顯示出身體的損傷,亞述意識到自己時間不多了。

二十萬千米外,飛蛾女皇號。滅火者的指揮官和雇傭船的船長爆發了激烈的爭吵。

對於指揮官提出的進入戰場救援的要求,船長斷然拒絕:「這時候進入戰場是送死,我不會接受你的任務。」

船長嚼著故地產的煙葉說:「那裡有一個還活著的人!而你曾經是戰場上的軍人,怎麼能說這種話?」

指揮官強壓著憤怒,被困在戰場上的是他多年的好友

「確實我沒有你了解戰場,畢竟你曾經是——那叫什麼玩意?暗面詩人,誰知道你是以什麼目的把我們引向戰場?」

船長擠著另外半張沒有被金屬覆蓋的臉譏諷道,並沒有顧及到指揮官是個耄耋老人。

這個名稱讓大家變得緊張起來。指揮官想上去抓住船長油膩膩的領子,但是一陣心絞痛傳來,他捂著胸口,順著控制台滑下去,大顆的汗水從額頭上沁出。

指揮官的手下要扶他去休息,指揮官拒絕了,他努力靠著控制台站直起來,說道:「我還沒有那麼怕死。」

船長看了這個老傢伙一眼,說道:「戰場上,生命從來不被估價,只有危險有價格,距離危險越近,價格越高。」

飛蛾女皇號全速航向戰場空域,水手們緊張地忙碌起來女皇號是一艘貨船改裝的非戰鬥飛船,曾經在幽暗的走私航線上遊逛了上百年,然後被黑海水手買下來,變成專門踏足危險地帶的雇傭船。

她的外形粗糙又醜陋,就像用鋼管和廢鐵隨意擰在一起拼成的。幾次穿過高溫環境使得她的外殼遍布黑色的銹跡,就像在宇宙黑暗地帶的天然保護色。船長走到鉛爐聖殿,拄著手杖望著他的水手們。

巨大的環形爐被封在厚厚的鉛牆中,裡面的聚變反應為整艘船提供能源,為了預備緊急情況,鉛爐的功率被增大,要在短時間內儲存足夠的能量。

鉛爐發出低沉的咆哮,就像古老的海潮對水手們發出召喚,水手們用機械附肢在腳手架上上下穿梭,號子聲飄蕩在大殿里,暗紅的爐膛照著他們的臉龐。

黑海水手們早已和飛船合為一體,他們中的大部分都在戰爭中殘缺了身體,換上了半機械的身體,水手與飛船結合起來才是完整的飛船。

這就是為什麼這艘簡陋的飛船能夠完成很多貴族老爺的飛船都不能完成的危險任務,船長拿起胸前的懷錶親吻了一下。

「願爐魂庇佑我們。」他低聲說了一句,議事大廳里,滅火者的指揮官朝「海界」望去。

那是飛船的圖形信息界面,已經很古舊了,是一張青銅方台,像一片翻滾著霧氣的海面,此時它正描繪出戰場的全景縮略圖。

有時候這種縮略的畫面讓戰爭看起來就像一場遊戲,指揮官走到舷窗旁,看著另一面真實的戰場。

戰場上的核雲團還在閃爍,飛蛾女皇號像一隻深海動物在閃光之間的陰影里潛行過去。

防守一方的戰艦上的近防炮已經被消耗盡彈藥,艦體上被破片撕出密密麻麻的暗紅色裂口,每一個裂口上都在發生著戰鬥。戰艦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在夜色中狂歡的鬼魅的城市。

「小心,戰爭會魅惑你。」船長走到指揮官身後,對指揮官說。「我了解那種感覺。」

指揮官冷冷地自嘲道,目光沒有移開舷窗。沒有人敢相信一個滅火者的指揮官曾經是一個暗面詩人。

當一個一心想要從戰火中拯救點什麼的人,見過了真正的宇宙戰場,他的心靈就被徹底重塑了。

一次次徒勞的努力,戰爭向所有智慧生命展示了它的不可改變。屢屢的打擊讓年輕時的他滿懷疲憊和恐懼。

當看到好友在吞沒整條航道的熱輻射雨中化為烏有的時候,他走進黑暗,成為了歌頌戰爭偉力的暗面詩人。

進攻方的戰艦開始用精確制導武器清除敵方戰艦上的殘餘防禦力量,火線像蜘蛛巢城射出的蛛絲劃過黑暗的空域,精細地剝離艦炮、導彈發射台、機庫出口。

巨大的閃光雲和細小的火線交織照耀著戰場。這裡只是整個戰場的一角,整個戰場綿延幾光年,戰場與戰場的銜接又組成了星系間的閃爍的航道。

如果不沉醉於戰爭之美,人要如何直視戰爭?就像幾百年前的那個戰爭學者預言的那樣:宇宙時代的戰爭會聚攏戰爭本身的信徒,它的力量將凌駕於所有參與者之上。

如果有誰能理解這些,可能就是面前的船長了,指揮官轉向他。

「你也了解那種感覺,是嗎?」

「我讀過你的詩,在我年少無知的時候。」:船長說

「你從來沒提起過」

「你不會希望我提起。哦,現在無所謂了,我們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我得補上一句抱歉,為詩那件事。」

「我不是看了一首詩就跑上戰場的。」船長說。

「戰爭遠比任何詩更能征服人。」

他們對視了片刻,這是失敗者之間的眼神。

滅火者的妄想在世人看來就像用冰塊投擲太陽一樣可悲——他們穿梭在各個戰場,保持著絕對的中立,不對戰爭各方做任何的道德判斷,他們唯一做的一件事是拿出協調建議,說服各方避免戰爭。

很多時候引爆一顆太陽只需要揮一揮手,擲出一塊冰塊卻需要用盡全力,冰塊再美麗也擲不熄太陽。

黑海水手則是被用來點燃太陽的棋子,幸運地從戰場上倖存下來,再也找不到能夠容納自己的生活。

他們受雇遊盪於常人不肯踏足的黑暗領域,一部分黑海水手和滅火者組織結成了合作關係。

人們認為他們已經對戰爭和冒險成癮。但至少從船長和他的船員身上,指揮官看得出,他們對戰爭懷著的感情遠遠不是迷戀。

亞述的生命體徵信號還在斷斷續續傳來,越來越弱,他的通訊信號已經中斷了。

船員們系好安全繩,一進入交戰空域,飛蛾女皇號就向交戰雙方發去請求:「這是非交戰方的非戰鬥飛船飛蛾女皇號,我們進入交戰空域救援受傷的非戰鬥人員,請求火力避讓。」

沒有任何回復,炮火也沒有襲來,一切平靜得讓人不安,飛蛾女皇號獨自飄向亞述最後定位的位置。

指揮官和船長交換著眼神,能夠相信戰爭嗎?

或者說,在戰爭里我們能夠相信什麼?自我安慰就像在自我欺騙。

突然,一團閃光結束了猜疑。整艘飛船被照耀成白熾狀態,就像一支暴風中融化的蠟燭,船艙內警報聲大作。

飛船的自反應外殼升起防輻射蓋板,艙內的亮度迅速降下來,指揮官和船長都愣住了片刻。

船長迅速反應過來抓過送話器發出了指令。水手們已經按照緊急程序啟動了發動機。

飛船正在轉向加速,破片隨即追趕上來,這種成本低廉的面殺傷核彈,戰爭方毫不吝嗇隨手多扔出一顆,也許他們也不想讓這個黑暗的空間冷清下來。

體積不大的飛船躲過了這個方向的多數破片,一塊破片像一支沉重的長矛掀開了船殼。

整艘船像暴風雨中的葉片震顫起來。破片幾乎沒有轉向,切開幾道艙壁,插進船體腹部的鉛爐聖殿。

厚厚的鉛壁被撞出了一個大洞,高溫電漿飛濺出來,打在聖殿的四壁,濺出聲音凄厲的火花。

飛船失去了動力,靠著儲存的能量完成了最後一點加速,朝著宇宙中飛逃而去,亞述從來不知道,宇宙戰場的中心原來像一座花園。

光與熱、粒子和各種物質蓬勃綻放,交織流動。對於將死之人,這裡是一種不真實的熱鬧繁華,彷彿是另一種生命才能踏足的地帶。他的生命在慢慢流逝,在眼睛完全失明之前,他看到一顆核彈的爆炸餘輝中綻放出一株藍色的小樹。

小樹向四面八方生長,從枝丫的頂端又生出枝丫,眨眼間就生長成數百倍大小的參天巨樹,幽藍得就像開在輪迴之門外的神樹。

戰艦、殘骸、火光、殘留的核雲團,這些事物在「神樹」的輝映下就像凡間的砂礫一樣,飄飄揚揚。

還沒有來得及思考更多,「神樹」瞬間破碎成千萬粒藍色的星塵,在越來越沉重的眼皮下,星塵像種子一樣四散到凡間,飄向宇宙無邊的曠野。

亞述的世界也隨之暗去了,飛蛾女皇號失去了動力,像一隻孤舟被戰爭的浪潮推動,越漂越遠。

在逃跑的過程中損失了五名水手,有兩人被衝擊力直接致死,有兩人被卷出了艙外,有一人被飛濺的熱流擊中不治。

最後傳來的信號中,亞述的生命體征也徹底消失了,船上給六人舉行了葬禮,六人的遺物被放在沉香木盒中,發往太空。

船長的面容憔悴。指揮官滿懷愧疚,又為死去的水手和摯友悲痛。六個木盒從氣閘中彈出,像一支微型的船隊滑向了茫茫宇宙。

黑海水手們唱起了古老的黑海魂歌,歌聲渾厚悠遠,就像黑礁叢下的海潮送逝者的船隊啟航往另一個世界。

這是送別英雄的輓歌,然而早已沒有人會把黑海水手和英雄關聯起來。

滅火者們都沉默著,漸漸的有哭泣聲發出,再一次,想要屈服於戰爭的本能又在人們心中蠢蠢欲動。

只要臣服於戰爭的力量,一切傷痛都可以撫平。

「看!」有人說道。有幾粒幽藍色的光點從舷窗外飄過,像是乘著宇宙的微風,忽隱忽現,就像宇宙中的遊魂。

但是船員們更願意覺得這像生命:「宇宙中的……流螢?」人們湧向舷窗邊。

不管這些東西是不是生命,它們是這個戰爭餘燼下的死寂宇宙中的鮮活存在,給船上的人們帶來一絲溫暖的慰藉。

「是飛船散落出來的熱源。」

鉛爐聖殿的機師解釋道,船艙里的溫度越來越低,「海界」熄滅了,舷窗上結了霜,不多久這裡就會變得和外面的宇宙一樣冰冷。

船員們很快牙齒咯咯作響,擠作一團取暖,鉛爐聖殿里還存有一些餘熱,守護聖殿的水手們圍坐在爐旁取暖。

船長向水手們保證:「我們還會回到黑石鎮,我們會把飛蛾女皇號開回去。」

船長來到爐膛前面。爐膛是一個觀察口,把鉛爐內部的燃燒情況折射出來。

正常的情況下那裡面是白熾的高頻電弧,像永不停息的雷暴,正如同現在這樣。

怎麼可能?那個裂口明明還在,不可能有足夠的磁場約束住電漿不泄漏出來,那裡面就相當於一個被壓縮的小型的太陽。

鉛爐聖殿的水手們正在努力搞清楚狀況,監測數據顯示鉛爐在失去了一部分約束磁場的情況下還保持著穩定的壓力與溫度。除非它自己把能量轉化成了約束磁場。

文字繼續顯現:「我們的世界時間流逝很快,語言轉換的速度太慢,在我們說話的過程中可能幾代人已經過去。所以這裡沒有『我』,只有『我們』,說話的是我們全體。」「你們是令人驚嘆的生命。我沒猜錯的話,你們是從鉛爐的裂口遷徙進入爐中的。我不知道你們是一個文明,還是一個部落,還是一支遠航的隊伍?」「你們太大了,世界太大了!」爐中客驚嘆道,「我們太小了。」過了幾秒鐘,指揮官還沒有來得及回話,爐中客繼續說道:「你們還在嗎?我們得繼續說話才能緩解漫長的等待。上次我們說了什麼?哦,我們太小了。我們的文明本來生存在湍流海的表面,僅僅是一小塊熱斑上,那就已經足夠大了。那裡溫暖而有活力,能量取之不竭,海面遼闊無邊,孕育了我們的生命。說到這裡我們有點想念故鄉了……」指揮官說道:「你們的故鄉很美,我羨慕那樣的地方。你們可以繼續說說你們的世界,我們一直在聽。我們也會告訴你們我們的故事,只是你們需要一些耐心。」爐中客繼續說道:「我們猜想你們是一個擅長遠航的種族,也許你們能理解我們。回答你的問題,得從我們的祖先說起。在湍流海里,我們的一個磁力泡里住著幾千人,如果要出去探索,得所有人一起行動,人太少就維持不了磁力泡了。有些磁力泡的居民成功達成了統一意見,朝著海面遠航。磁力泡互相遇見后,又融合成更大的磁域。每個磁域包含幾十到上千個磁力泡。這個歷史時期里,不同風格的磁力泡爭相融合成不同風格的磁域,有些擅長貿易,有些從事生產,有些成為了遠近聞名的學院。當然啦,最傳奇的還是探索磁域。哦,我們想起來了,磁域就像你們語言中的城市。想想看!一整座城市在海上航行,他們的磁場里都是勇敢的味道。到達一個補給點后,探索磁力泡四散開去探路。有些磁域從此就沒了消息,有些磁域幾十代人後傳回消息,告訴人們世界存在邊界,邊界外面的能量就沒有那麼穩定了。那時候的技術還不夠發達,航行出熱斑的磁域或磁力泡因為找不到補給而破裂,成千上萬的人化為了大海中的粒子。後來我們的先輩發明了利用不穩定能量的技術,世界的資源對我們來說又是取之不盡的了。那是一段驚心動魄的歷史,湍流海實在太大太大了,探索者開始因為世界的無限而絕望了。直到遠距離通訊的技術發明出來,世界又變小了。經歷了漫長歷史的擴張,我們的文明終於遍布了湍流海。回望原先的家園,那只是一個小小的熱斑,星球上的一個點。「我們以為湍流海就是世界的極限了,沒想到我們在天空中看到的一個個亮點,竟然全都是海!海的外面毫無能量!我們認識到一個殘酷的事實,世界上並不是遍布能量。離開海我們就得死,那些海太遠了,我們飛不到。後來我們用更靈敏的望遠鏡發現了宇宙中不斷湧現的湖泊,那些湖泊遍布宇宙,填補在海與海之間,但是不可捉摸。我們沒有可以遠距離航行的飛船,也不知道湖泊什麼時候會在哪裡出現。於是我們像母星上的一種動物一樣,把自己的種子撒向四方。文明的全部信息,加上一萬個胚囊,壓縮起來足以裝進一個攜帶微小能量就能無限續航的種莢。我們想起你向我們的前輩問的問題了。種莢承載的既是一支探索的隊伍,又是一個文明。種莢在宇宙里一直漂流,對於絕大多數種莢來說這就是它們的命運,極少數的幸運者發現附近出現的湖泊后,會飄向湖泊。湖泊乾涸得很快,但是往往會有大批的湖泊在同一個地方出現。種莢遇到湖泊就開始孕育生命,新的人們在新的家園組成磁力泡,繁衍生息,擴大成磁域,建立新的文明。外面的世界一切都慢,但是湖泊乾涸得很快,剛剛夠我們繁衍出幾代人,製造出新的種莢播撒出去。還沒有來得及體味生活,我們把我們的記憶封存在新的種莢里,飛往下一個湖泊。現在的我們就是這樣來的,我們不記得經歷了多少代種莢,十代?二十代?你們的湖泊很特別,它沒有乾涸。我們在這裡經歷了難忘的生活,發展出了輝煌燦爛的文明。」「很歡迎你們住下。」指揮官說,「實際上你們恰好幫了我們的忙。噢,那些『湖泊』我們叫做高溫等離子體,也叫做電漿,這倒是和液體接近。那對於我們來說是不可能生存的地獄環境。」「那是甘泉。我們也不懂你們是怎麼在能量那麼稀薄的死亡環境里生存的,好像其他生命都和我們不一樣。在那麼冷寂的環境里時間得過得多慢!你們真的太慢了,我們看了一代人你們還沒有動一下。」「你們能看到我們?」「我們已經派出了探測器。你們太大了,你們的世界對於你們來說都顯得狹窄。宇宙對你們來說會顯得很小嗎?」「不,宇宙對於我們也很大。」指揮官看到幾粒藍色的「流螢」在艙室中飛舞,他朝「流螢」點了點頭。「哦,看來大家都一樣。我們看著窗外後方閃現的湖泊很久了,那是我們上一代文明的故鄉,真美!」指揮官愣了一下,望著漆黑宇宙中閃爍的那片區域。「『湖泊』是各個文明製造的,有些是我們的文明製造的。」「你們是溫暖好心的路人。那些湖泊遍布宇宙,讓我們可以遷徙到更遠的地方。」「實際上,那是戰爭的武器。」「戰爭?」爐中客疑惑了一下。「我們在你們的語言庫里看到這個詞語,我們不能理解它。」「你們的歷史上沒有大規模的爭鬥嗎?」「什麼事情需要大規模的爭鬥?」「比如搶奪資源。」「我們世界的資源是取之不盡的。」「大多數文明的資源都不是取之不盡的,他們會為此發動大規模的爭鬥,釋放出毀滅對方的能量,這就是戰爭。」「啊,戰爭,戰爭……」爐中客陷入了沉思,所有「流螢」都在舷窗前流連。就連人類都等待了片刻。過了一會兒,爐中客的文字再次顯現:「戰爭!偉大的戰爭!!!」眾人愕然,懷疑那幾個字是不是翻譯錯了。指揮官按捺著不悅。「我想你們理解錯了,戰爭在我們的語言里不是什麼美好的事物,它代表著毀滅和死亡。雖然也存在不得已的戰爭、阻止戰爭的戰爭,但是大部分戰爭都是各種借口下的毀滅。」「可是它也代表著創造、生命和希望。所有美好的東西都有著危險,不是嗎?就連海也充滿著危險。」「戰爭不一樣,它為毀滅而生。」「毀滅在我們的文化里也是美的。生命歸為粒子,粒子湮沒進虛空,虛空中創生新的粒子,粒子又凝聚成生命。」「你們說的是宇宙的自然,而戰爭的毀滅是由人創造的。」「是嗎?」爐中客表示出懷疑的語氣。「如果戰爭既不屬於自然,又不是好東西,它為什麼會在宇宙裡面這麼普遍?為什麼你們不避免它?」指揮官撐在「海界」的方台邊緣,大顆的汗珠從他的額頭上沁出。爐中客繼續說道:「我們研究了你們的語言中『戰爭』這個概念,它遠比我們想象的要複雜,也比你表達的要複雜。實際上,就在你們的『剛才』,戰爭已經融入了我們的文化,我們試著用你們的概念去幫助理解戰爭,戰爭讓我們看待宇宙的方式更進一步。我們回想了我們祖祖輩輩在宇宙中流浪的歷程,是戰爭點燃了宇宙曠野中的燈火,它是宇宙的過客留下的一碗水。我們的文明是多麼渺小啊,只需要一碗水就能繼續向前走。我們卻不能給予留下水的人任何勸慰。我們的悲喜彷彿在宇宙的悲喜之外。我們努力想象著你們和他人的故事,在我們的世界中,無數人講述和編造著關於戰爭的傳奇,無數詩人歌頌戰爭的悲愴與偉大。啊,戰爭!我們要把這一代文明的種子播撒出去,告訴後世的人宇宙是多麼動人。」「戰爭,不能,讚美……」指揮官捂著胸口,靠著方台坐下來,表情痛苦。滅火者們趕緊把指揮官扶到一旁,檢查他的狀況。藍色的「流螢」在指揮官的周圍轉圈。「你好像不舒服?你怎麼了?」爐中客問。船長走過來,用手杖把「流螢」揮打走,對著抖動著纖毛的爐中客的形象說道:「我來告訴你們怎麼了,我會把鉛爐徹底停掉,讓你們化成稀湯,再魂飛魄散。這就是戰爭。你們最好慶幸我們足夠慢,這樣你們還能享受一下最後的時光——或者最後的恐慌。」船長立刻吩咐手下人去執行。爐中客沉默了。指揮官用衰弱的聲音說道:「我們不能這麼做,那是一個文明。」「沒錯,一個為戰爭代言的文明。」船長說,「我們都清楚,戰爭一旦被讚頌,它的力量將不可阻擋。我們絕不能讓一個讚頌戰爭的文明流入宇宙。」「船長,你看看。」鉛爐聖殿的水手發來語音。「海界」上顯示,鉛爐的裂口中突然湧出了成千上萬隻藍瑩瑩的「流螢」,它們爭先恐後地在船艙中尋找出口。「我不會打開任何出口,你們的種子就跟著我的飛蛾女皇號永遠在宇宙中漂流吧。我們管這叫做墳墓。」船長惡狠狠地嘲諷道。「船長,那些好像不是種子……」另外的水手報告。「流螢」已經鎮靜下來,組成了幾組編隊。方形的編隊由大約兩萬隻「流螢」組成,在最中間。翼形的編隊由大約一萬隻「流螢」組成,分列在兩邊。前方是偵察編隊,圍繞著整個編隊的前方自由飛行。編隊從鉛爐聖殿出發,向艦橋的方向移動。它們要奪取飛船的控制權。這是一支軍隊。沒有人想到這麼微小的生命竟然能派出一支軍隊。有水手想去抓住「流螢」。「流螢」沒有散開,反而相鄰的「流螢」聚集到了一起,成為一個大一點的光團。水手慘叫起來,光團從他的手背上燒了一個口子擠了出來。船長拉響了全船警報。走廊的滅火噴頭噴出水花。「流螢」艦隊沒有受到任何影響。走廊的閘門徐徐關閉。就在完全關閉之前,已經有幾十隻航速快的「流螢」鑽入了閘門的電路。閘門還剩下一條窄縫時停住了。「流螢」的艦隊上下拉開,像一隻軟體動物從窄縫中擠過去。艦橋還有一道閘門,但是此時誰也不敢確信那道門能攔住這隻奇異的軍隊。十六個老兵帶著武器守在艦橋前,船長親自拿了一把槍加入他們。「流螢」艦隊從走廊的那頭移動過來。開火令下,子彈織出一張密集的火網,走廊里瀰漫著子彈碎裂的塵霧。一輪射擊過後,艦隊的身影穿過塵霧緩緩向艦橋逼來。船長下令停止了射擊。易碎彈丸是為了保護船艙設計的,能穿過「流螢」卻不能擊落它們。那些等離子體對於固體來說就像不存在的虛空。眾人退入艦橋關閉了閘門。「流螢」艦隊聚集在艦橋的閘門前,它們探測了一陣子,從通風口一點點地擠進了艦橋中。先進來的藍點等在空中,和後進來的組成編隊前進。船長的指節捏得咯咯響。「他們怎麼說的來著?只有種子才能穿過極寒的宇宙空間。他們的飛船一定有弱點。」他向艦橋的水手下令:「準備真空作戰!」氣道立刻封閉起來,大部分「流螢」被隔離在外面。進來的「流螢」像一條長蛇向控制台游去。三十秒后,艦橋的水手已經穿上了太空服。艦橋的氣閘被打開,空氣呼嘯著排出艙外。「流螢」似乎慌亂了一下,又恢復了陣型,它們正在鑽進各個控制台的縫隙里。水手們被安全繩系在座位上、艙壁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艦橋內的氣溫越來越低,殘餘的空氣在太空服的面罩上結了一層薄霜。控制台的屏幕閃爍起來。閘門隆隆響動起來,它們正在嘗試打開閘門。這時,飛在空中的「流螢」一個接一個地熄滅了,控制台也恢復了正常。所有人鬆了一口氣。船長用送話器問鉛爐聖殿的水手:「鉛爐關掉了嗎?」「稀釋液已經填充好了,船長,要注入嗎?」「還等什麼!」水手的手放在注入的閘刀開關上。拉下開關,稀釋液就會注入鉛爐中,聚變反應會驟然停止,所有等離子體會被溶解到稀釋液里不復存在。一雙滿是皺紋的手放在他的手上,輕輕地阻止了他。「我們不能毀滅一個文明,孩子。」水手的手顫抖著,他愣愣地看著眼前的老人。「這只是……只是一個爐子。」「不要騙自己。戰爭的罪行總是發生在看不到戰場的屏幕前。」水手猶豫著。他的手滿是老繭,這隻手扣動過扳機,按下過火炮開關,也徒手擊碎過敵人的面頰。不知道為什麼,這隻飽受戰爭洗禮的手縮了回來。兩人都鬆了一口氣。空中的「流螢」陸續從裂口返回了爐中。議事大廳的「海界」上浮現出一行字:「我們停止了行動。」船長回到議事大廳,憤怒地質問操作開關的水手。「他做了正確的選擇。」指揮官說。「是你!」船長轉向指揮官。「你把勝利拱手讓人了。」這時「海界」上出現了一行字:「不,你們從來沒有掌握勝利。」船長揮起手杖砸在「海界」上。「你們離毀滅只差一步!我仍然隨時可以這麼做。」「你們離毀滅只差一步。」爐中客說,「進攻艦橋只是牽扯你們的注意力,我們已經悄悄奪取了鉛爐的燃料庫。我們本可以把整片空域都變成你們的地獄,我們的樂土。我們猶豫過,爭論過,最終我們選擇了放棄。我們想爭取一次和談的機會。」船長垂下頭。他拄著手杖,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一邊坐下。「我接受和談。」他說。爐中客的形象在「海界」上緩緩飄動著,似乎在考慮著措辭。「我們的文明經歷了一段不同尋常的歷史,我們感受到了戰爭的恐懼。」爐中客說,「我們也沒有想到,面臨這種恐懼時,我們會在這麼短的時間裡發明出毀滅的技術,絞盡腦汁研究詭計,組織起戰爭的力量。我們對自己感到恐懼。對於歷史上我們對你們感情的忽視,我們很抱歉。我們將結束我們在爐中的文明,不再繁衍後代,但請允許我們將種子撒播出去。我們會告訴後世戰爭的樣子。我們的種族不會停止在宇宙中的征途,也許有一天會找到不用依賴戰爭的方式。在那之前,我們想用我們的努力生存,給毀滅了生命的戰爭一點點彌補。」船員們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人們一直不願意承認的一個微妙事實是,從爐中客寄住到爐中的那一刻起,戰爭的面目就悄然改變了。爐中客沒有催促。人們甚至懷疑他們是不是已經消失在爐中了。船長望向指揮官,指揮官望回船長。終於,船長清了清嗓子,問道:「爐中的傢伙還在嗎?」「還在,我們在等你們回答。」爐中客很快回話。「你們繼續住著吧,反正你們不佔地方。」他嘆了一口氣。「你們已經是這艘船的一部分了。」「謝謝你們。我們仍然想放出種莢。」「請隨意。我會讓水手打開氣閘。你們不會想自己動手吧?」「不會,請放心。」指揮官說:「我們還會去到宇宙中很多地方,你們可以跟我們一起旅行。」船長不滿地說:「我可沒同意繼續幫你們滅火者做事。」他仰頭靠在椅子上,閉起眼睛深吸了一口氣,苦笑了一聲。「最終還是沒有贏過。」指揮官嚴肅地說:「我們成功阻止了戰爭。」船長的表情凝固了。「你說什麼?」「我們成功阻止了戰爭。」「我們……」兩個人對視著,眼眶漸漸變得潮紅。船長直起身來,把手杖重重杵在地板上。「狗屎的戰爭!」鉛爐聖殿里,船員們久久地圍坐在爐膛前,映在他們臉上的暖光中蕩漾著一抹藍色。黑海水手和滅火者們在爭吵著是回到黑石鎮還是繼續追逐戰爭,或者還有別的什麼可能。比起戰爭來,這樣的爭吵就像是下午茶時的聊天一樣親切。這個問題船長和指揮官也沒有想好。他們還有很多時間去考慮。無論怎樣,對於這批直面戰爭已經太久太久的人來說,戰爭終於改變了一些。傷痕纍纍的飛蛾女皇號像一條大魚沉入了宇宙的黑暗。在它的側方,一隊幽藍晶瑩的「流螢」飄向了宇宙的深那個發現異樣的機師盤腿坐在爐膛前,盯著爐膛看。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過了一陣子,他發現了什麼:「它出現了。」人們圍上來看。剛開始不明顯,後來漸漸能看到一株藍色的樹狀體。它伸展著枝丫,不斷複製著自身,變粗變大,也變得更複雜。過了一會兒,樹狀體在電漿中遊動起來,數千根枝條變幻著形狀,像在海浪中蕩漾的藍色海草。「能看到更精細的結構嗎?」船長問。那個機師已經從左臂中掏出了分析鏡。眾人靜靜地等著他觀察出結果。終於他搖搖頭。「是包含有序模式的等離子體,我不能分辨它的結構。嗯……」他欲言又止。這次眾人認真地,安靜地等他說出下面的話。「我想,分形樹可能是一種向外界交流的人工信號,只是我們看不懂這種語言。」大家想到了藍色的「流螢」。滅火者中的一名翻譯官被叫到爐膛前,他精通各文明的語言符號分析。翻譯官攜帶著一隻伴靈,他的生物腦和伴靈的電子腦協同運作著。他觀察了一下,說道:「如果這是一種語言,它傳遞信息的效率比我見過的任何語言都要高效上千倍,即使解譯了我們也沒法和它交流。」「有辦法解決嗎?」指揮官問。「我們有一個預案,在兩個文明完全沒有接觸過的最惡劣情況下建立交流的應對方案。這個方案從來沒有被使用過。我試試,給我一些時間,也許會很長。」翻譯官在伴靈的協助下設計了一個自演化交互界面,讓兩種語言的轉換過程自動演化。伴靈的電子眼對準爐膛,開始一幀不漏地記錄分形樹的變化模式。同時它接入了一台激光脈衝儀,將人類語言的學習庫轉碼和調製,用激光脈衝打到爐膛里去。果然,對方察覺到了什麼,分形樹的輸出模式發生了改變。變化模式記錄到一定數量后,伴靈開始學習和分析,嘗試不同的輸出和反饋。隨著時間的推移,兩種語言的擬合度越來越高。匹配的速度比預計的快很多,這說明鉛爐中也有智能在加速匹配,對方優化了他們語言的表達方式。半天過後,匹配完成了。這時的樹狀體變成了一隻又圓又胖的,帶著纖毛的球體。交互界面被連接到議事大廳的「海界」上,爐中客的形象也被投影到「海界」上方。指揮官被請到「海界」前。「海面」上雲霧寧靜,雙方都在等待著第一次正式的交流。「你好,我是人類的代表莫然。」指揮官說道。語音通過轉換最終送入爐膛。「海界」上的雲霧發生了變化,過了一會兒,凝聚出一行豎立著的藍色的文字:「你們太慢了。」眾人發出驚嘆。「爐魂」說話了。指揮官說:「抱歉,我們和你們之間有很大的差異。我們還有很多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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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淵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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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火流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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