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活、活的?!」
山洞裡,阿鳴和人偶大眼瞪小眼,他的眼睛只有豆子那麼大,將身體纏繞在人偶上臂,湊近才能看見其中的疑惑,而人偶的眼睛像上好的寶石,清晰地倒影出阿鳴的腦袋和細長的身體。
一人一龍對視了好一會。
人偶遲疑地回答:「……是的。」
然後。
阿鳴想,好怪,人偶怎麼會說話。
人偶想,好怪,蛇怎麼會說話。
「我看出來了哦,你覺得我是條蛇對不對,」阿鳴空懸在肩頭,扭動身體吐吐舌頭來表達他的不滿,「我是龍啊!龍!只是現在在幼生期而已!」
「……對不起。」
聲音溫柔謙順,人偶怔住片刻,隨即露出一個柔和又飽含歉意的笑容,明明是冬末二月,卻如同瞬間滿山梨花盛開,山色霧蒙,白色花瓣紛揚飄落。
人偶不愧是他最喜歡的亮晶晶,阿鳴冷靜地想。
這張臉……實在是太好看了!
好看到讓阿鳴的不滿都散去不少,他盯著人偶那張臉看了會,閉上嘴。而後兩個人默契地略過對方這個神奇的物種居然能交流的詭異話題,安靜在山洞裡像凝結了一樣。
啊,又沉默了。
阿鳴默默地從人偶身上爬下來,再滑到山洞口觀察雨勢。雲散霧開,綿延了十數天的大雨終於有了停歇的跡象,雨落松針,纏繞雷元素力在山間化青紫色的靄,滴答滴答地落在腐殖泥地里。
他不自覺地偷偷用餘光打量人偶,方才不小心咬的那口差點崩斷了他的牙,但人偶臉上只留下了一點不明顯的白印,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材料做的,怎麼這麼硬!
看見那個牙印,阿鳴有一丟丟心虛。
這種心虛在看見人偶髒兮兮的衣擺里,夾帶的楓葉時達到頂峰。
紅楓在最近這片山裡只有人偶所在的殿宇旁邊才有,然而殿宇的入口已經被石堆填埋,換句話說現在即使人偶活過來了也無法回到那個地方。況且對於阿鳴而言,擺弄真的玩偶和擺弄活人是兩個不同的概念,他把人偶帶出來好像也沒問過人家的意見。
此刻看到這片楓葉,就像是在提醒阿鳴,人偶本該在殿宇里好好珍藏,是自己把人偶拐出來之後還讓他回不了家。
外加一堆埋在殿宇里取不出來的亮晶晶。
嗚,又心虛又難過。
人偶的目光左移,阿鳴就往右挪。人偶的目光右移,他就往左爬。人偶目光左右搖擺,他就在山洞裡亂竄。
……然後把自己扭成了麻花。
阿鳴:「……」丟人。
「好啦,小龍,你怎麼啦?」人偶把阿鳴撿起來,動作輕柔地解開了身上的結。
阿鳴感覺自己再丟臉也不會像現在這樣丟臉了,索性閉上眼睛大大方方地把之前發生的事情都說了一遍,著重強調了「龍這麼好心,是救人(偶)心切!」和「龍絕對沒有貪圖你的美色,和你家裡寶藏的美色!」這兩件事。
「噗。」人偶一下子笑了出來,「沒關係的,我不介意,來到外界我其實很開心。」
「真的嗎?」
人偶彎彎眼睫:「真的。」
如此生動鮮活,很難讓人相信幾個小時前,他還是一具沒有呼吸無法動彈,被關在山腹樓屋裡不知不見天日了多少年的物件。
人偶糾正:「樓屋的名字叫借景之館。」
「好吧,借景之館就借景之館。」阿鳴嘟噥著,「總之,我是一條正直且充滿高尚道德的龍,之前不知道你還活著所以沒經過你允許就把你帶出來了,現在我也不會在明明很喜歡你的情況下還要強迫你做我的窩。」
「既然你不介意我把你帶出了借景之館的話,那我們就
互不虧欠啦。山高水長,現在本龍就要繼續自己的旅行了,我走了,再見!」
龍慢吞吞地從人偶手上滑下來,再慢吞吞地擺了擺尾巴,遊走的速度也就比蝸牛快一點,一點也看不出身為鱗片動物的身手矯捷。這說明龍很酷,龍沒有依依不捨,龍一點都不依賴人偶冰涼絲滑的頭髮,也可以很殘酷地和亮晶晶說再見。
「請等一下。」在阿鳴快要踏出洞口時,身後的聲音傳來。
人偶在原地思考了一會,追上,蹲下身,白紗外衫落在了水潭裡,他盡量以平視的視角看待一條還沒有他小臂長的龍,語氣斟酌。
「我可以和你一道旅行嗎?」
真的嗎?!
龍很高興,但龍不說。
阿鳴依舊保持著表面的矜持,只是尾巴尖不自覺地晃了晃:「我可是一條野外能力生存滿點的龍,如果要和我一起旅行的話是得付出代價的,你得讓我睡在你的頭髮上,作為交換,我也可以幫你找食物和水源。」
「沒問題。」人偶向他伸出了手,「要上來嗎?」
嘴巴沒說話,身體很誠實,阿鳴蹭地一下就攀上了人偶的手腕。
不愧是他最喜歡的亮晶晶,人這麼好,龍一定要好好保護他!
。
然而事實證明,人偶根本就不需要保護,也不需要食物和水源。
他的身體結構和材料註定了世界上絕大部分的傷害都對他不起作用,蟲蟻撕咬不可以,刀劈斧砍不可以,就連包含神明天賜意味的元素力都很難對他造成有效的攻擊。而且作為一名人偶,他不需要食物提供能量,也不需要睡眠養足精神,如同機械一般永不停歇。
阿鳴的承諾無論說出來的,還是藏在心裡的,都對人偶沒有作用。
結果便成了阿鳴好可恥一條龍,天天賴在人偶身邊,睡在人家身上,把人家當坐騎,還不要臉地指揮人偶幫他搶猴子的鮮果,可憐的人偶還要天天背負做飯洗碗生火滅火的宿命。
「我懺悔,我贖罪,現在沒有人偶的龍已經是一條廢龍啦。」
樹林里小溪潺潺,神無冢難得出現一日晴,陽光被樹葉切得細碎,落在林中,落在溪水裡,便成為可以觸碰看見的碎金。一枝低垂的枝椏橫過小溪,傳說中生存技能點滿的某龍阿鳴就掛在樹梢上,從幾片碧綠透光的樹葉里支棱起腦袋,向神明祈禱。
人偶挽起褲腿,兩腳踩在溪流中,流水碰撞腳踝掀起小小的白邊浪花。他將狩衣外套在水裡浸濕后又撈起,抖了抖,再擰乾。
水珠濺在了臉上,他歪歪頭,問阿鳴:「你在說什麼?」
「說你超——可——愛——」慵懶地拖長調,阿鳴的聲音像是樹上熟透的果子一樣一個接一個地撲通落進水裡。
人偶的眼睛彎了彎,眼睛在日光下像是紫色的琉璃。他好像很開心,也很靦腆,畢竟阿鳴就是一條會帶來快樂的龍。
「謝謝,你也很可愛。」人偶小聲說。
龍翻了個身,又換了一個舒服的姿勢。
阿鳴:「我們晚上吃什麼呀!」
人偶不需要吃飯,其實阿鳴也不需要吃飯。他從出生起就堅信自己是一條龍是有原因的,比起被咬死的老鼠和兔子,他對元素力的結晶興趣更大,比如偶爾竄到身邊來又蹭地一下竄走的雷靈,一定是雞肉味,嘎嘣脆的吧。
但是呢,吃飯,是一門藝術。
人偶從溪流中央走過來,順從地讓阿鳴掛在他脖子上,尾尖在胸前掃來掃去,讓人偶胸前的金色羽毛飾品顛起又落下,揮動間發出叮噹的聲音。
人偶說這是代表身份的信物,卻也沒說過這是來自誰,又什麼時候能使用。他身上的謎團很多,即使是身上在雨夜裡被阿鳴拽來拽去染上泥濘皺成一團的銀線
滿綉暗紋狩衣,也在路途的第二天被人偶在河水裡抖了抖,便又如同嶄新的一般,散發著滿目的靈光。
但這些謎團,阿鳴不在意,人偶也不在意。
阿鳴想了想:「我想吃肉。」
「好。」人偶順從地點頭,這些日子相處下來阿鳴就沒有見過什麼時候人偶會有自己的脾氣。他看見人偶站在原地側耳傾聽,頓了頓,尾睫又彎了彎,「我聽見了爬行動物的聲音,晚上我們吃這個吧。」
怎麼有種不太妙的預感。
阿鳴一直相信自己的預感,就和小時候堅信自己是一條龍一樣。很快,他就聽見鱗片滑過石頭的粘膩聲音,還有蛇信吐出的嘶嘶聲。
人偶已經彎下腰,做出捕獵的動作,他屏住呼吸,輕手輕腳地靠近,比脆弱的落葉和枯枝還要輕,像一隻輕盈的小鳥,視線也凝視著不遠處灌木叢里的一點。
當距離靠得足夠近時,他輕巧地跳起來,閃電般伸手,一把便抓住藏在灌木林的黑蛇的七寸——
被人偶掐住死穴的黑蛇足有人偶本人那麼高,那麼長,有著致人麻痹的毒牙和攪碎骨頭的力量,然而,身為叢林里獵食者的頂端卻在人偶手中連一擊都躲不過。
「啊……」
阿鳴忍不住翻了一個白眼。
本來還在絕望掙扎不休的黑蛇在看到阿鳴的那刻也不動彈了,紅色的蛇信吐個沒完,眼瞼不停翻啊翻,試圖傳遞求救的信號。
意思是:「弟弟救我,我被大魔王抓住啦!」
阿鳴:「……」
這不是那個離家出走前還讓阿媽多喂他一隻兔子的大笨蛋嗎!
大笨蛋盯著他還「嘶嘶嘶」個沒完,翻譯過來就是:「救救我救救我,弟弟!!等等,幾個月不見,弟弟你怎麼這麼小小一條啊?那你還是走吧,不要和我一起死——」
阿鳴沉默了一瞬,隱約想起這條笨蛋好像是今天的晚飯來著。
沒救了,還是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