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幼崽
滾動的評論區映照出文森特不屑一顧的臉。
竟然說他不行,呵,文森特快速給幾條[好甜好甜,狐大是不是碰到好事了不然怎麼能這麼甜]的評論點贊。
他很行!
被奇怪的勝負欲支配,原本準備畫完這條就休息的大狐狸當場抽出幾沓畫紙——很行的狐狸大大今天就要讓粉絲們見識見識什麼叫日肝十條、什麼叫揮筆成畫。
削筆、構思、起草圖,半小時后,鬥志昂揚的大狐狸眼前一黑。
像是撕開一卷劣質的穿梭捲軸,過度的擠壓感從四面八方湧來。渾身的骨頭彷彿被一隻巨手攥碎,窒息感到達臨界值就使得承載者昏迷不醒。
瞬間發生的變故沒有留給文森特收拾東西的時間,失去支撐的素描本從書櫃里滑出,鉛筆順著微傾的墊板摔下桌子。翻飛的稿紙顫顫悠悠地撲到地面,削筆削出來的粉屑有些無動於衷,有些在空氣中浮動。
通訊石在99+的消息提示音里振動不休,比魔網法陣更為耀眼的白熾光芒中,幾乎佔滿整間客房的大狐狸縮水成莉莉安一隻手就能抱起來的嬌小體型。
他沿著桌角掉下來。
如同一襲降落傘,軟乎乎的尾巴在完成緩衝的使命后鋪蓋在小狐狸身上。被不可抵抗的力量強行拽入睡眠,文森特恍恍惚惚地意識到那個讓他今晚如此情緒化的原因——他即將迎來時長一個季度的幼崽期。
獸人在徹底步入成年期之前總要經歷一道危險的關卡,他們會在成熟前的三個月退化成羸弱的幼獸形態。
這也正是艾德蒙帝國早期人口稀少的原因:許多眼看著就要成年的小獸人在過渡的三個月中遭遇到各種各樣的陰險伏擊,而他們偏偏不具備反抗的能力。
在敵人極富針對性的攻擊行為中,大部分很快就能獲得完整力量的獸人懷揣著不甘和遺憾死去。
經受過多次慘痛的損失,為了減少退化期獸人的傷亡,艾德蒙制定出一系列特殊的保護措施和撫育條例。
如今的獸人帝國已然不再是那個未成年獸人夭折率達到87%的小型王國,日趨健全的防衛體系下,95%的獸人都能夠安然無恙地度過這段生死攸關的退化期。
可是莉莉安在旁波長大,她應該不太了解這些事——文森特認為自己可以利用下這點。
儘管剛才那一陣骨痛格外難挨,文森特閉上眼睛,但他成功想到了能藉機和莉莉安貼貼的辦法。
這遭罪不算白受,他想。
趁著沉睡前的最後一分清明,狐狸伯爵的心中浮現出大致的計劃步驟。
「您新創建的備忘錄已存檔,」通訊石極其平板地念出保存提示,「內容為『拚命賣慘』。請問是否將其併入私密文件夾?」
來不及回答,耗盡所有體力,地毯上的狐球起伏著打起哼唧唧的小呼嚕。
「超時未選擇,」通訊石亮起,「即將存入普通文件夾。」
幾天後。
終於從不請自來的病痛中痊癒,換上一身潔凈的衣裙,莉莉安在女僕妮可的陪伴下走進花園。開闊的視野讓她一洗委頓,那些令人煩憂的事情也彷彿隱去了身形。
褪去夏季的刺眼奪目,秋日的陽光被雨水清洗得柔軟而溫厚。遙遠的森林裡傳來鳥鳴,花園外側,黑鐵般的荊棘叢也顯露出一點生機的色澤。
「這樣陪著我消磨時間也沒關係嗎?」站在日光下,莉莉安側臉看向妮可,「莊園里似乎正有重要的事情發生,有時我會聽到僕從們忙忙碌碌地在走廊里行走。」
偶爾還有幾句模糊的交談聲透過房門。
「但我的工作就是全天候跟在小姐身邊,」妮可的臉龐肉乎乎的,「管家說您是莊園的貴客,我只負責招待您,其他人忙碌或空閑都和我無
關。」
圓臉女僕有些好奇,「莉莉安小姐會被外界的聲音干擾嗎?有些客人喜靜,有些貴族很反感被其他的聲響打斷交談。」
那倒不會,莉莉安搖頭,只是她最近在構想一個懸疑向的小故事。伏案創作時還好,一旦到了情節卡住而被迫停筆的時候,那些時斷時續時遠時近的腳步聲常常會讓她精神緊繃。
好像她下一秒就會被抓個現行,這種莫名的緊張填充在她心中,雖然莉莉安其實什麼都沒幹。
「因為貫穿這個短篇小故事的線索就是『腳步聲』,」莉莉安和妮可解釋到,「作案數起的兇手根據被害人的特徵而修改他在犯罪過程中行走著力的方式,而故事發生的背景是上個世紀,那時輔助取證的技術手段還不夠先進,這使得許多案情被錯判。後來有一位細心的警探察覺兇手的紕漏,她花費大量時間追蹤和收集證據,最終在一堆煙霧彈般的供詞中分析出突破口。」
妮可的膽子不是很大,「連環兇手狡猾狠毒」的前置設定就已經讓她有點發怵。
「我們換一個話題吧,」莉莉安善解人意,「偵探懸疑題材有單獨的受眾,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它的情節設定。」
妮可倔勁上頭:「但我還想知道後續發生的事,故事怎麼能只聽一半呢?」
於是莉莉安幽幽地降下嗓音,「那好。警探確定了偵察方向,只要她能在廢棄的荒宅里找到兇手忘記收斂的作案刀具,警探就可以補全證據鏈中最關鍵的一環。」
為了搶佔先機,避免兇手再次提前轉移物證以致功虧一簣,警探和自己默契十足的搭檔臨時奔赴荒宅。被錯綜複雜的案情緊緊吸引注意,懷揣著謎題即將揭曉的亢奮,慘白的照明光束中,警探一步步走進結著數層蛛絲的昏暗地下室。
她在最里側的置物架上看到了那柄沾著血跡的兇器,積年累月的氧化下,猩紅的血液乾涸成銹黑的痕迹。咚咚的心跳中,警探覺得地下室中的空氣彷彿凝滯成膠水。
證據近在眼前,警探的手泛起激動的麻意。
馬上就要取下兇器的瞬間,警探忽然意識到一點微妙的違和感:向來和她形影不離的搭檔似乎在進入荒宅后便隱身不見。
想到至今仍未落網的兇手,她的心跳驟然加快。不安地呼喊同伴的名字,轉身回視的剎那,警探聽到一陣在留音石里反覆播放過無數次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
「你在找我嗎?」她的同伴踏著鬼魅般的步伐走近,「很巧,我也在找你。」
雪亮的刀刃高高舉起。
……
「然,然後呢?」圓臉的小女僕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結局——」
莉莉安坐在花壇邊上聳肩。
「我也不知道,」莉莉安在陽光中眯起眼睛,就像一隻打盹的貓,「其實寫到這裡字數已經超過雜誌社的要求了,再加上後期肯定還要再修改細節,我打算讓故事停止在這裡。」
沒想到是這樣的回答,妮可獃獃地瞧著兩人的影子。
夠字數了就不寫,好懶噢。
「不習慣這種情節也很正常,」誤解了她的沉默,莉莉安把妮可拉到身邊,「我也很少寫懸疑故事,坦白說那些血腥描寫讓我不太舒服。其實剛才的劇情很套路,我幾乎是照著這類故事的典型走向寫完全文。」
這篇懸疑只是為了快速賺點零用才寫的,莉莉安很坦然。不擅長這種題材,莉莉安也沒想過要寫出多麼獨樹一幟的精妙情節。
和莉莉安有過幾次合作,這家收稿的雜誌社以閃電般的匯款速度而出名。
「懸疑欄目的稿子總是不夠用,」雜誌編輯給她發來約稿函和例文,「你能模仿著寫幾篇嗎?特別是懸疑短篇,更容易過稿,而且稿費標準和之前一樣。」
想到快
要見底的錢袋,莉莉安不得不向稿費折腰。夢湖的租金和生活費用並不低,她需要儘可能的多攢些積蓄以備不時之需。
但如果有得選,相比陰暗沉鬱的風格,莉莉安更偏好溫情動人的故事。
「我在魔網刷到一個很出名的漫畫家,」莉莉安想起什麼,她在收藏夾里找翻出界面,「你看過這部連載漫畫嗎?除了更新非常慢,畫風情節都很好。」
妮可好奇看去。
【莉蓮的狐狐】。
一路找到花園的查德管家咳嗽起來。
但他很快收拾好了表情,身為狐狸伯爵的心腹,查德早已練出了馬甲在前而面不改色的本領。
還要忽悠人呢,現在就露餡了可不行。
「莉莉安小姐,」管家依照一早排練好的說辭行事,「請問您曾在花園中見到紅色的小狐狸嗎?」
紅色的……小狐狸?
是莊園里養著的寵物嗎?
莉莉安迷惑搖頭。「發生什麼事了?」她下意識察看四周,「我和妮可只顧著聊天,沒怎麼關注旁邊的環境。」
妮可想要上前補充幾句,卻在管家的眼色示意下退回長廊。
「莉莉安小姐,」拿出一塊包著洋蔥片的手帕擦眼,查德在她面前狂飆演技,「您知道,文森特先生是獸人,獸人的身體素質比人族要好上一些。可您大概不清楚,獸人在步入成熟期的最初三個月里恰恰會變成最不具有自保能力的樣子。」
為了成全自家伯爵的感情,查德管家張嘴就是顛倒黑白的瞎話,入戲極深:「在艾德蒙,許多獸人都在這三個月里夭折。熟悉獸人情況的敵手會在這段時間不停進行刺殺活動,因為這段時間最容易得手,也最容易給獸人帶來巨大的損失。而諾福克莊園的情況,其實也沒有文森特先生和您講的那樣樂觀。」
三言兩語中,管家向莉莉安描述出一個各方潛伏待命、水下暗流涌動的莊園剪影。
「現在還不是最兇險的時候,」管家按按眼角並不存在的淚,「文森特先生一天中仍能保持幾個小時的正常狀態。可是再過一段日子,至多半個月,他就會從頭到尾徹底退化成幼生期的模樣。」
吃了不太清楚艾德蒙常識資料的虧,莉莉安被管家勾勒出來的局勢震驚到。
「他從沒和我說過這些,」莉莉安暗暗譴責自己,「抱歉,恐怕我的到來更是讓你們左右為難。我會儘快尋找合適的住處,不會在莊園中打擾過久。」
她握起雙手,「還有,雖然聽起來可能有些不自量力,但——請問我能為文森特做些什麼嗎?」
管家提起的心在莉莉安說出後半句之後緩緩放下。可不能讓這位小姐從莊園里搬走,查德嘆氣,受體內紊亂的激素影響,伯爵大人最近的心緒顛簸得就像是大起大落的過山車。
而第一個被過山車創到的人就是他查德。
「文森特先生的情況不太好,」管家故意往嚴重里說,「尤其是在他變回幼生期形象的時候。見到不熟悉的面孔就會過度緊張,離得太近還會誘發應激反應。也許您注意到莊園的僕人們在最近變得忙碌,這其實是因為文森特先生不肯用餐,也不願服食麥迪遜醫生配置好的專用營養膏。」
莉莉安微張嘴唇。
「所以文森特這幾天一直都沒吃東西?」她很吃驚,「可是如您所說,莊園里本來就算不上特別安全,又要應付暗處刁難,又不肯好好用餐,經常這樣下去難道不會把身體拖垮嗎?」
說的太對了,查德想,不愧是劇作家,不等他面面俱到,莉莉安自己就能補充劇情。
「是啊。」擺出一張苦瓜臉,管家在幾句愁容滿面的嘆息后亮出來意。
「我們知道這樣很不禮貌,」查德不住搖頭,做足了飽含苦衷的姿
態,「您是諾福克莊園的客人,可我們卻要請您在遇到文森特先生的時候看顧他。這是諾福克家族的失誤,您即使——」
「請告訴我一些我能做到的事,」不等查德把話說完,莉莉安已經被面前的忠誠管家牽動情緒,「只是連您都對此束手無策,我不確定我又能為文森特做到什麼?」
那可太多了,查德心想。
管家感激地微笑,「文森特先生的幼年模樣是只半臂長的紅色小狐狸。我想拜託您的是,假如您在莊園的哪裡見到他,還請不要讓他去往您視線以外的地方。建在荊棘和灌木叢里,莊園的許多地方都很容易成為針對者的掩護。」
其實並不會,查德垂眼,被藥水改造過的荊棘只會把暗殺者的雙腿留在那裡。
「另外,」管家降低音量,「我是避開文森特先生來找您的,請別讓他看出您已經知道他的幼年體形象。」查德擰住眉毛,「獸人的自尊心在這個時期尤為單薄。」
怎麼可能是他自己的主意,查德暗自嘖嘖,還不是伯爵大人擔心莉莉安不把他當狐狸又擔心她太把他當狐狸。
沒有多少社會經驗的莉莉安完全被管家誑住。原來是這樣,她謹慎點頭,就是讓她演一出心知肚明卻故作不知的戲,這個她懂。
目送管家走入迴廊,莉莉安輕輕呼出一口感嘆。
她未免也太冷漠了,莉莉安站在花園中反省自己,因為那個出現艾倫的、說不清道不明的夢境,她在退燒后刻意迴避和文森特有關的消息。彷彿這樣就能證明什麼似的,莉莉安的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可她這樣又有什麼意義呢?
即使他自身也面臨著重重挑戰,文森特還是盡己所能地為她提供幫助。為她安排落腳的房間,容許她住在莊園里從而躲開艾倫的糾纏——這幾天艾倫不停地給莉莉安發送消息,從最初的和風細雨到眼下的聲色俱厲,莉莉安明白,如果她和艾倫真的在街上遇見,等待她的絕對不只是一場爭吵。
艾倫在幾個月前甚至找到想要給她提供編劇工作的劇院去,儘管莉莉安本人還在考慮,但他卻直截了當告訴劇院理事,他們馬上要回旁波定居,讓理事不要把她納入候選人名單。
想在艾德蒙帝國紮根,莉莉安無意識地握拳,至少在解決工作問題之前,她仍然需要藉助文森特的掩護來減少艾倫從中作梗的可能性。
莉莉安咬唇,魔方里的事情已經過去,何況不是萬不得已的情況,文森特也不願意向旁人暴露他患有幽閉恐懼症的實情。那她就不能再這麼畏縮和遁藏下去。莉莉安想,去朋友家蹭飯都要帶瓶甜酒做禮物,而文森特幫了她一個大忙,她必須做出回饋。
沿著花園裡的小路繞了幾圈,打定主意的莉莉安向不遠處的迴廊走去。
誒——等等——
莉莉安看到一團隱匿在花葉里紅色狐絨球。
這是她想的那隻小紅狐狸嗎?莉莉安停在幾步外打量它柔順光滑的皮毛,也許妮可知道,她可以問問——
站在迴廊邊的妮可呢?莉莉安找了好幾遍也沒有見到她圓圓的小肉臉。
妮可大概是被管家叫走了。轉回頭,莉莉安思索起該怎麼讓這隻小紅狐狸待在她的身邊不亂跑。
查德管家並沒說過文森特的心智也會隨著身體的變化而退行,莉莉安若有所思,查德只說文森特容易因為旁人的接觸而應激。
管家手上的幾道抓痕在莉莉安的腦海里閃過。
哦,為了照顧他的面子,她還得假裝出一副不知道小狐狸就是文森特的模樣。淡定,淡定,莉莉安告訴自己,就當他真的是只品相標緻的寵物狐狸。
小紅狐狸暫時還是乖乖的,莉莉安隔著一段距離端詳,那她應該也先不要輕舉妄動。
初秋的風挾著涼意吹過,草木
嘩啦啦的搖擺聲中,小狐球窩在原地晃也不晃。它的尾巴尖按著某種頻率擺盪,秋風偶爾會把毛茸茸的狐球戳出幾個小坑,但那些蓬鬆的毛髮很快會在風停后落回原位。
好可愛,莉莉安伸手掩住嘴角。文森特從來是一副溫和從容的紳士做派,倘若不是她此刻親眼所見,莉莉安很難相信這樣的小狐球竟然也是他。或許變回幼年體會讓獸人不由自主地做出一些幼崽行為,莉莉安想,就像成年人在生病時也一樣變得脆弱。
拂開落在長椅上的葉子,莉莉安和小狐球相安無事地各佔一邊。
不知過了多久。
狐狐在一邊睡著,用手帕裹住他,莉莉安小心翼翼地把狐球帶回室內。
「辛苦您了,」查德管家看著莉莉安懷裡的小狐球眉心直跳,「在花葉里睡著了——好好好,我來吧,麻煩您在花園裡照看『它』了。」
管家也很辛苦啊,莉莉安想,還要特意把代詞「他」換成「它」。
目送莉莉安回到房間,查德剛要說話,「睡得正香」的小狐球便躍到地毯上恢復伯爵的形象。
狐狐偏心:只有莉莉安才可以抱.jpg
「計劃正常進行,」如願貼貼的文森特心滿意足,「那個叫妮可的女僕是你調走的?以後也還是這樣。」
查德管家心領神會。
有賴各方的高度密切配合,實施[諾福克賣慘計劃001]的第一天順利度過。
……
第二天,莉莉安無意中捉到某隻偷偷歪頭看她的狐球。像是被四目相對的情景尷尬到,剛剛長出耳朵的狐球嗖一聲把自己團得更嚴。
她還以為狐球會惱羞成怒然後溜到她追不上的地方,莉莉安鬆了口氣,但小紅狐狸不過是從實心球蜷成加倍實心球。
好乖好乖。
第三天,狐球不明顯地往她身邊挪了挪。起初莉莉安並沒意識到是狐球的移動,她僅僅以為是太陽變動了方位,才讓一團毛茸茸的影子拉長著映到她的稿紙上。
莉莉安是在狐球壓住她的通訊石的時候才確定,這隻傲嬌的小狐狸出於不明原因接納了她的存在。聽說狐狸的領地意識很強,莉莉安忍不住在寫稿時分出一點注意力,該不會這隻用尾巴和羽毛筆玩得不亦樂乎的小狐球把她當成領地內的擺設?
就像她看屋子裡的自鳴鐘那樣。
第四天,莉莉安推翻了她在昨日做出的假設。
文森特應該是覺得她沒認出他,莉莉安看著幾乎把腦袋都埋進淺碟的狐球,可能是想進一步鞏固她的錯誤判斷,像只餓了三天的流浪貓那樣,狐球對著牛奶暴風吸入。
形象包袱這麼重的嗎,莉莉安再添幾勺牛奶,為了抱緊馬甲還能這樣,不愧是文森特。
第五天,狐球已經可以毫無戒心地從她手裡搶營養膏吃。
管家欣慰抹淚:「感謝您,莉莉安小姐。這是文森特先生一周以來第一次主動吃東西。」
莉莉安——莉莉安莫名感覺查德在演一種很套路的戲。
只是錯覺吧,她把營養膏的蓋子擰回去。
……
不管怎樣,接連幾日的相伴,莉莉安慢慢習慣了身邊多出一隻狐球的生活。但她依然覺得有點不真實,也許是因為文森特和狐球之間的差異太大,假如管家不說,她大概真的要被文森特的偽裝騙過去。
毛茸茸的一小團,莉莉安在臨睡前收攏手指,如果能碰一碰就好了。
沒準她可以用野餐籃給狐球墊個暖和的窩,莉莉安把被子往上蓋蓋。又下了幾場秋雨,天氣轉涼的速度比人們以為的還要快上許多。
小狐狸也會感冒嗎?還是有了絨毛就什麼都不怕。帶著滿腦子的問號合眼,莉莉安迷迷糊糊地沉入睡夢,明天她得去
問問管家。
一牆之隔,文森特又肝出幾條新漫畫。
[狐大你腫么了狐大!]首評喜極而泣,[突然勤勞,這幾天更的比前一年加起來都多!]
那是當然,文森特轉筆如飛,一年前的狐大哪怕是和莉莉安說句話都得數著字數,唯恐叫人聽出他對艾倫的未婚妻抱有不那麼磊落的想法。而現在的狐大可是能借著小狐球的軟萌馬甲一點點推倒莉莉安的防備,他還在吃營養膏的幾個小時前「不小心」蹭到了莉莉安的手。
文森特對著更新后的提示界面美滋滋呼氣,他的狐生怎麼可以這樣圓滿。
敲門聲響起。
「伯爵大人,」從門外走進來,查德管家遞上來自王宮的消息,「老獸王在服用藥劑后猝然過世,內亂提前爆發。希麗薩王女已經在宮廷中佔據上風,其他的王位候選人被她扣入牢獄,遵從新王的命令,影羽騎士正連夜清剿叛黨和他們的附庸。」
收斂笑意,狐狸伯爵彷彿戴上面具。
「讓我們慶賀艾德蒙再臨英主,」諾福克伯爵漠然地合上素描本,「審訊在即,女王陛下恐怕暫時沒有空閑理會我們,查德,你去準備祝賀新王登位的貢禮。」
彷彿見到王庭里血流遍地的景象,伯爵的臉部線條在夜色中冷硬起來。
「告訴里奧,讓他把夢湖的文件資料收拾整齊——來自王都的行政官恐怕會在秋季抵達夢湖,要是再出紕漏,誰也保不住他。」
管家悄無聲息地離開。
重歸寂靜的深夜,狐狸伯爵看著素描本殼上的鉤狀商標沉默不語。如同希麗薩女王浮現出的鋒利微笑,數日以來的柔軟和悸動被嚴絲合縫地掩蓋在暗流之下。
月光冷淡地照著磚石。
……
站在唯一能被月光照到的地方,希麗薩女王輕蔑地看向牢獄中的囚犯。
「戴茜夫人,」女王語調柔和,「很抱歉,您的孩子被弓箭重傷,而醫生已經宣判了他的死亡。」
她的王冠在月色中閃爍起冷光,「死者怎麼能承擔得起公爵的榮耀,因此我決定收回原有的敕封,僅以平民禮儀讓他下葬。」
身著華裙的夫人目眥欲裂。「你怎麼敢!」她死死抓住囚室的鐵欄,「卑鄙無恥,竊取王位的盜賊!希麗薩,難道你沒有看到繼位的詔書,難道你敢公然違抗國王的意志?!」
揮退近侍的手,女王堪稱愉快地觀賞政敵扭曲的表情。
「國王的意志,」希麗薩和顏悅色,「然而現在的艾德蒙只有一位女王。戴茜夫人,看來您已經被這間石頭屋子折磨到神志不清。」
「不妨瞧瞧我手裡的權杖,」希麗薩居高臨下,「假如我處在您的境地,我會接受現實,然後祈求勝利者高抬貴手,留下您小兒子的性命。」
戴茜咬牙切齒,「希麗薩,貴族們會讓你受到懲罰,你這沒教養的孤女,以為憑著幾支軍隊就能坐穩王位?」
她狀若癲狂:「我詛咒你死於叛亂!對著勛貴下手,你早晚會嘗到反噬的滋味!」
「是嗎?」女王微笑,「『對著勛貴下手』,戴茜夫人,不過是給舊王做了幾年情婦而已,你竟張狂到認為所有貴族都是你的盟友?」
「譬如諾福克,」希麗薩姿態優雅,「作為女王忠誠的友人,他值得以公爵之位封賞。」
……
王城的爭鬥並沒有在夢湖捲起太大的風浪,漸濃的秋意中,莉莉安仍舊按部就班地經營著自己的生活。
沒了艾倫從中作梗,莉莉安在本子上記下日期,幾家中型劇院的負責人已經向她發來面談的邀請。
是件好事,她的心情輕鬆了不少,雖然合適的住處暫時還沒有著落,但情況總歸是向好發展。
「得去買幾件
衣服,還需要一點化妝品。」莉莉安對著滿箱子的夏裝念叨,「誰能想到我竟然從夢湖的遊客變成了常居人口。」
「那文森特先生……」查德管家遲疑,「您可以帶著他逛街嗎?」
莉莉安怔住。
管家恪盡職守地做戲:「除了您,文森特先生不吃任何人提供的食物,抱歉,我們實在是沒有辦法。」
「可以倒是可以,」莉莉安看向自己的提包,「這個包的容量似乎也——足夠大。」
伴隨著查德的千恩萬謝,狐球和幾袋零食被莉莉安拎出莊園。
這也算是一段奇妙的經歷,普通的購物行程因為狐球的加入變得有趣。穿過人群的時候她覺得自己靈敏了許多,裝作不經意地護住提包,狐球的溫度隱隱傳遞到她手上。
擔心弄丟他之後沒法向管家交代,莉莉安幾經考慮並放棄去大型商業街買衣服的計劃。
她走進一條安靜的街巷。
「請問——」
莉莉安被抬起頭的裁縫驚艷。
「請問這裡是成衣店,對嗎?」莉莉安停頓幾瞬才撿起來意,「我想要試試這件深咖色的翻領風衣。」
裁縫小姐看了看她,表情彷彿有點驚訝。
「這顏色不適合你,」裁縫從林立的人台後面繞出來,「還有一件焦糖色配牛角扣的,坐下來歇一會兒吧,我去拿。」
美人要給她找衣服!莉莉安果斷坐下。
狐球在包里探出腦袋,似乎在好奇她怎麼不接著移動了。
「店主超級好看,」莉莉安給狐球擰開營養膏的蓋子,「你這麼聰明,自己能吃飯的對吧?我要和美人多聊會兒天,你別搗亂。」
一個多小時之後。
「你只是幫家裡人看店,」莉莉安把晃動幅度漸大的皮包抓過來放在膝蓋上,「本職是戲劇演員?」
難怪,莉莉安隔著提包的皮層給等到不耐煩的小狐狸順毛,難怪店員小姐抬頭的瞬間讓她疑心自己進錯了地方。
「我叫萊可恩,」店員小姐饒有興緻,「你叫什麼——快看,什麼東西鼓了起來——你的包里裝了一隻紅狐狸?」
莉莉安一低頭就見到鬧騰著非要弄開搭扣的小狐球。
支起耳朵,警惕地打量四周,滿臉嚴肅的狐球在看到對面也是女性后飛速縮回包里。
還不忘把搭扣蓋回去。
「你是狐族獸人?」萊可恩笑得前仰後合,「幼崽總是這樣,沒法在一個地方安靜地待上太久。經常好奇外面的世界,但真的見到陌生人又會馬上躲回熟悉的庇護所。」
不是幼崽也這樣,腹誹著,莉莉安隔著皮層拍了狐球一下。
希望文森特不要介意。
……
回到莊園的第一件事,莉莉安把小狐狸還給管家。
「他,呃,它好像悶壞了,」莉莉安抿抿嘴,「我在街上逛得有點久,後半段路它一直趴在包里不動彈。」
狐球細細地叫了幾聲。
不是悶壞了,文森特心想,是以為他又多了個潛在情敵,結果一露面發現純粹是自己想太多。
萊可恩應該沒認出是他,文森特猶豫著也不能確定,他當時只覺得聲音熟悉卻始終沒想起來是誰。
大意了,狐球的眼神深沉起來,在莉莉安面前不要形象也就算了。丟臉丟到別家小輩身上,這種事光想想就讓文森特接受不了。
不知道文森特在想什麼,莉莉安和查德接著說別的事。
「我明後天還要去夢湖和劇院理事面談,」莉莉安摘下滿包的狐狸毛,「上午下午都有安排,那它怎麼辦呢?」
兩人同時看向軟墊上的小紅狐狸。
目光中心的狐球一動不動。
「還是把它留在莊園吧,」管家心想可不是他不幫忙,伯爵大人要怪就怪自己沉不住氣,「大不了餓幾頓,以前也不是沒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