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半副慈悲骨(五)
「住手!劍下留人!」
聲音從院子外傳來,隨之而來的,還有一道風刃,鶴妄生下意識提劍抵擋了一下,風刃強勁的餘力讓他控制不住地往後退,喉間也隱隱有了甜意。
他這破敗身子骨,看來是好不了了。
練氣五層看到了來人,那叫一個激動啊:「爹!救我!」
練氣五層叫何友輝,何家在城中是南斗城城主的忠實擁躉,何爹的天賦一般,如今也不過才練氣六層,但他在城主府當差,和他一起來的還有兩個太上長老,一個是練氣七層巔峰,還有一個是練氣八層中期,兩人聯手能穩贏練氣八層巔峰的凌辰長老。
所以何友輝看到兩人才會格外地高興,他以為築基期不過就是比練氣八層巔峰稍微厲害一些,這小孩兒一看就沒什麼江湖經驗,論修為是稍微高一些,但論本事鬥法,必然是打不過二位太上長老的。
而且若是能活捉一位築基修士,他們何家的地位絕對能夠在城中水漲船高。
「爹!小心那小孩,他是築基期!」
他自以為聰明地提醒了一句,卻叫兩位南斗城的太上長老齊齊變臉。
築基期?開什麼玩笑?南斗城至今沒有一個築基修士!
眾人一時之間竟顧不上鶴鳴公子,皆抬眼去看坐在桌上把玩著一柄短劍的小孩,這小孩生得確實好,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位世家培養出來的小公子呢。
可哪怕是坐著,這孩子身量頂多也就四尺,這有十歲嗎?還是什麼老妖怪前輩,換了臉裝嫩來了?
眾人心中一時驚愕,可等他們看到這小孩兒的眼睛時,這哪裡是一雙歷經滄桑的眼睛啊,這絕不可能是一個老妖怪。
可這麼年幼,怎麼可能會是築基期呢?!
譚昭卻已經拿著短劍站在了鶴妄生的身邊:「都怪你的劍揮得太慢了,他又多嘴,像他這樣的人,在我家鄉的話本里,連給主角當踏腳石的資格都沒有。」
「……對不起,是我沒有做好。」
聞言,譚昭忍不住笑了起來:「那要不再將功贖罪,現在一劍殺了他?」
鶴妄生不說話了,或者說他是在用沉默來抗拒殺人。
太可悲了,哪怕他被道宗拋棄,成為人人喊打的魔頭,手裡的劍居然依舊被道宗的規矩束縛著,他不想殺人,這是一條底線,如果他真的跨過去了,那麼也就意味著……再也回不去了。
他不想做傳聞中的魔頭,哪怕他在傳聞中,已經是十惡不赦的惡徒,可如果連他自己也放逐了自己,那這世上……就再也沒有鶴妄生了。
「承認吧,你一直有名有姓,只是你不想說罷了。」
譚昭不再為難身邊的病號,他往前跨了一步將鶴妄生擋在身後,好吧,以他的身高只能擋住一半的鶴妄生,但這並不妨礙他以保護者的姿態出現:「你們是這小子的長輩?剛好,他們惹怒了我,若你們再晚來半刻,便只能替他們收屍了。」
眾人吃不準這小孩的來歷和修為,便由何父開口代為試探:「不知小兒,如何惹怒了閣下?」
「好問題。」譚昭伸腳踢了一腳旁邊的練氣五層,「修為低還沒有眼色,就像剛才,我讓他開口說話了嗎?」
話音剛落下,他手中的短劍瞬間出鞘,誰也沒看清楚他是怎麼出手的,等他們反應過來時,練氣五層的右肩胛瞬間飆出了鮮血,何友輝痛苦地倒在了地上,可此時此刻,他卻連喊痛的聲音都不敢發出來。
他害怕了。
這一劍太快了,他根本什麼都沒看到,甚至在血沒有飆出來之前,他都沒有任何的感覺。這劍若是再偏一分,他恐怕已經生死當場了。
「輝兒!」
譚昭隨手一甩短劍,上面的血漬瞬間隱沒在了草色之中:「呀,刺偏了呢,下次再多嘴,我可不會再刺偏了。」
對於修士來講,肩胛骨傷了,養上數月,期間哪怕不能動刀動劍,但傷總會有好的時候。但若是脖子斷了,便不會再有命了。
「你——」何父很想動手,可他修為與兒子其實在伯仲之間,剛才那一劍這麼快,他很清楚自己也絕沒有抵擋這一劍的能力。
於是他迅速看向兩位太上長老,但兩人的反應顯然也叫他失望了。
「前輩仁慈,這一劍是這小子該受的。」其中一位姓常的長老作了自我介紹,這才恭敬發問,「不知前輩前來南斗城,所為何事?」
還以為又要打上一架呢,沒想到民風淳樸的南斗城還是有人會講道理的:「路經此地,閑來無事救了個人,卻被你們拿著武器喊打喊殺,你們說我的心情能好嗎?」
剛那一劍,鶴妄生都有些吃驚於小孩的出手,他在小孩兒這般年紀的時候,可絕沒有這般的魄力和氣勢,當然也沒有這麼妖孽的劍術天賦。
太厲害了,他比這些人離得更近,作為曾經的金丹修士,對於靈氣的察覺就像是喝水一樣簡單,可剛剛那一劍,他並沒有察覺到一絲一毫的靈力輸出。
這也就意味著,那一劍純粹是憑著自身的力量揮出的。
可是,這可能嗎?
鶴妄生第一次不太相信自己的判斷力,也是因此,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等到人都走光了,他才被小孩兒推醒。
「怎麼?被小爺的劍術嚇到了?」
鶴妄生誠實地點了點頭:「嗯,非常驚人,他們人呢?你就這麼放他們走了?」
「不然呢,你又沒有殺他們的決心。」譚昭聳了聳肩,將短劍回鞘擱在桌上,「我難道還要養著他們啊?」
鶴妄生下意識皺起了眉,甚至心下有些自責,他有些唾棄這樣的自己,明明已經不需要遵守那些條規,可他……
譚昭看他這幅樣子,便將對方的心思猜了個七七.八八:「內疚了?」
見人抬頭看向他,譚昭擺了擺手:「放心,我雖然是個小孩兒,但沒你想得那麼不通人情世故,讓人閉嘴的方法,除了殺人,還有很多。」
鶴妄生一愣:「什麼?」
「天道誓言,我讓他們對道心起誓,若有違背,便道行全消,此生再無修鍊機會。」剛好,那個入魔老頭就是所謂的凌辰長老,譚昭便讓人一併帶走了,順道還敲詐了一筆路費。
「路費?你要離開南斗森林?」
譚昭給自己倒了杯溫水,剛說了太多的話,有些口渴了:「嗯,當然,你不會以為我一直隱居在南斗森林吧?」
鶴妄生的沉默顯然在無聲肯定著什麼,但很快他就意識到這樣或許更好,於是他開口:「那你快些離開吧,你該知道,哪怕是天道誓言,在絕對的利益面前,也會有人動心的。」
譚昭當然也明白這個道理,但他願意給那些人一個機會,在修仙界這個修為幾乎與命平等的世界,如果有人願意豁出修為袒露他的存在,那必然是有人給出了莫大的利益。
既已到了那種地步,再躲來躲去就沒意思了。
「那你呢?」
對上小孩兒幾乎清澈見底的眼睛,鶴妄生下意識迴避了:「我……就是個廢人,而且你也察覺到了吧,我的名聲很不好,你若是跟我一起走,會有麻煩的。」
生怕小孩兒不信,他又添了一句:「而且,是大.麻煩。」
聽出來了,這是準備在南斗森林裡等死呢,譚昭現在真有些好奇這人的人生經歷了,好賴是小天道要救的人,大小也該是個天命之子,怎麼混得這麼慘?
「哦,我明白了。」譚昭掏出那張清單遞過去,「這些靈礦,你知道在哪裡可以找到嗎?或者說,有什麼商行可以代為採買?」
靈礦?
見小孩兒聽進去了,鶴妄生心裡有些高興,卻也同樣的有些失落,但他並沒有表現出來,而是迅速接過清單展開,誰知道清單的第一個,就是谷螢石。
他的眉頭瞬間就皺了起來:「你要找谷螢石?」
譚昭點了點頭:「嗯,它有什麼問題嗎?」
鶴妄生微微垂眸,叫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緒:「你知道,什麼是谷螢石嗎?」
「我不知道,事實上,它們都是別人委託我尋找的礦石。」譚昭只是看過這些礦石基本的信息資料,至於來歷成因,他落地就被小天道抓著來救人,哪有時間去了解這些。
別人?別人是誰?
鶴妄生眼底的晦暗越來越深,但他不想嚇著小孩兒,故而一直垂著眼眸:「谷螢石,其實也叫骨熒石,在如今的修仙界,『骨』只有一種含義,那就是身骨,越好的身骨代表著越高的天賦,谷螢石便是從修士埋骨之地長出來的石頭。」
「石頭還能長出來?」
「嗯,就是長出來的石頭。」鶴妄生的聲音越來越低沉,像是從喉間硬擠出來的聲音,「它會像開花一樣,從修士的身骨上長出枝丫,然後會發淡淡的熒光,修士的修為越高,長出來的谷螢石品階就會越高,等到谷螢石成熟,就會從修士的身骨上自然脫落,此時,便是採摘谷螢石最佳的時機。」
聽上去,不像是什麼鍛造的好材料呢,打鐵的居然也沒看上去那麼沒心眼,難怪要付他十年獲得時間的定金了。
「那如果,不採摘呢?」
這小孩兒果然聰慧:「如果不及時採摘,谷螢石就會落在地上,化為天地的養料,但你應該聽出來了吧,谷螢石是修士的修為身骨所化,它不僅可以滋養天地,也可以滋養活著的修士。」
……譚昭有了一種非常不祥的預感。
鶴妄生收斂完眼底的情緒,忽然抬頭:「所以你猜,那位被帶走的入魔長老,送去道宗分部后,會是什麼樣的下場?」
會成為谷螢石吧,譚昭有些厭惡地想,難怪小天道會那麼虛弱了,只被索取卻不被反哺,就算是天道,也架不住一群只會吸血的修士啊。
「這樣的現象,很普遍嗎?」
鶴妄生點頭:「當然,如果沒有谷螢石,現在可能連金丹修士都很少了。」在大宗門,這是公認最好的修鍊資源,只有被門派悉心栽培的核心弟子才有機會使用谷螢石。
畢竟靈石有雜質,用來修鍊的話並不容易,而空氣中的靈氣更是微乎其微,依靠這兩樣東西修鍊,哪怕身骨很好,最多也就是個築基修士。
如果想要修成金丹,必然需要谷螢石,他……也不例外。
「你若是需要谷螢石,恐怕只有拜入大宗門一條路,以你的資質修為,這倒也不難。」鶴妄生說完,卻真心建議,「但你若是信我,便不要再找什麼谷螢石了。」
「為什麼?它不好嗎?」
「不,恰恰相反,它太好了。」谷螢石脫胎於修士的身骨修為,不含任何的雜質,只要使用,就能感覺到靈穴被靈氣填滿的快.感,而且一旦使用,就再也離不開它了。
哪怕他現在修為被廢,根骨俱消,那種被靈氣完全掌控的感覺依舊非常清晰。
「這麼好?」譚昭忍不住翻出那塊小天道給的定金谷螢石,「它看著挺平平無奇的,真有你說的那麼好?」
鶴妄生:!!!!!!
「你哪來的谷螢石?」道宗竟會允許散修擁有谷螢石?!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
「和別人交易的,看來它確實是谷螢石。」這看著就是一塊靈氣比較充盈的石頭而已,譚昭掂了掂,「還挺壓手的。」
這輕慢的態度,鶴妄生都忍不住說:「你快收起來,我都跟你說它很貴重了,你就這麼大喇喇地拿出來,就不怕我起歹心嗎?」
譚昭順手塞回儲物空間,然後抬頭露出一個調侃的神情:「你也未免太高看自己了,你起一個試試。」
鶴妄生:……謝謝,現在我有自知之明了。
而就在他放鬆心神之際,小孩兒的聲音忽然在他耳邊響起:「所以,你被廢的修為和根骨,是不是也變成了谷螢石?」
鶴妄生猛然抬頭,剛好對上小孩兒透亮的雙眸,那一瞬間,他只覺得自己無所遁形,所有的掩飾都在瞬間化於無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