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有意思,不過還不夠
「你應該是想要找我聊聊看肖邦?我其實非常喜歡你的一些地方,就比如說那個地方。」
阿格里奇抬起頭,輕輕哼了一點肖邦第一鋼琴奏鳴曲中間一部分的旋律,隨後輕點傅調,豎起手指。
「那個地方彈得非常不錯,很有感覺,不是嗎?我非常喜歡哪個地方!給我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很自由,有種無垠的感覺,就好像……大海?不過,你彈的不是肖邦,而是你自己!」
「就算是再怎麼想要表現出自己,你也最起碼需要將肖邦的感覺彈出來,你要彈的是你的肖邦,而不僅僅只是……」
「你。」
阿格里奇起身,輕輕點了點傅調,饒有興緻地打量了一番,嘖嘖兩聲。
「不過你的音樂確實有點意思,如果我年輕的時候或許會很喜歡你這種類型的,現在老了,我還是喜歡更加成熟一點點的。」
傅調似乎聽到邊上房間里傳來一陣若有若無的嘆氣聲,似乎非常的無奈。
傅調想了想,並沒有繼續在這個上面追問,畢竟人家很明顯是在和他開玩笑。
現在最重要的問題便是……
「那麼應該怎麼去彈出我的肖邦?」傅調立刻追問:「或者說……什麼才是我的肖邦?我的肖邦究竟意味著什麼?我應該怎麼去表現?」
這個便是他過來找阿格里奇的原因。
爵士樂,他非常熟悉了,但是古典音樂,這個他之前並沒有深入的領域,當他真正深入后,便發現其中的美妙。
他迫不及待的想要搞清音樂之中的一切。
不過阿格里奇並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起身讓傅調騰個位置,她直接坐在琴凳上,轉頭對著傅調攤手道。
「表現?不不不,你要認清楚你究竟為什麼會這個樣子去彈,然後再說表現的事情,你知道嗎?你音樂之中只有你自己的想象,你覺得肖邦應該是這個樣子,然後你就那個樣子去演奏,而你完全沒有經過考究。」
「就比如說……這個!」
阿格里奇的手無比輕鬆的放下,音樂瞬間響起。
肖邦第一鋼琴奏鳴曲,剛剛傅調彈的那一首。
「你聽,在我的音樂之中,什麼叫做肖邦?或者說……肖邦是誰?他經歷了什麼?又為什麼會寫作這樣的作品?」
「他在音樂之中,究竟想要表達出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還有許多許多……」
阿格里奇的手抬起,一隻手在鍵盤上飛躍,演奏出兩隻手的主旋律,而另外一隻手在空中輕微的晃動,試圖帶動傅調的情緒。
「音樂!」
「聽!聽音樂,聽肖邦,用耳朵,用腦子去聽,讓情緒隨著音樂波動,讓耳朵保持克制,聽肖邦在音樂之中究竟想要表達出什麼東西。」
「就比如……」
阿格里奇的手沒有停下,將之前放開的手重新拾起,放在鋼琴之上,走了一個轉調,音樂瞬間變化。
肖邦第一鋼琴敘事曲之中的一小部分。
「聽,這個是肖邦敘事曲。」
「你聽,這個是肖邦的練習曲。」
「你再聽,這個是肖邦的波蘭舞曲!」
她的手指幾乎在鋼琴上跳動,不停進行變奏前置,讓音樂在一個合適的地方跳到另外一首作品上。
再然後,便是馬祖卡,波蘭舞曲,奏鳴曲,協奏曲。
每一首作品並未演奏特別久,只是演奏一個開頭,一個非常熟悉的旋律。
但是,有一個東西便是貫穿其中的。
那就是……她的肖邦。
琴聲無比的柔和,而阿格里奇的聲音也同樣柔和。
「所有的東西都是可以變的,但是肖邦是不會變的,肖邦便是骨架,堆積起一首作品的骨架,有了這個骨架,你便可以用更小的力氣,演奏出更為完美的作品。」
「我聽到了你的音樂之中有著迷茫,你在疑惑肖邦究竟應該怎麼去演奏,你在思考為什麼那些人的音樂之中有肖邦,你去質疑,為什麼那些人有的感覺你沒有,其實最簡單的原因便是……你沒有一個具體的肖邦形象。」
「肖邦,在你的音樂之中,他究竟應該表達一個什麼樣的感覺呢?或者說……你覺得肖邦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支持你這麼想的邏輯在哪?」
「每一個人的肖邦都是不同的,但是每一個人的肖邦卻又是相同的。」
「肖邦的一切歷史經歷都放在那邊,他寫作這一首作品時候的所想所感,也同樣放在那邊。」
「你要先在自己的心中建立起一個足夠明確的肖邦形象,然後將你的肖邦形象代入其中,到那個時候,你便能明白,究竟什麼是你的肖邦,而為什麼那個是你的肖邦。」
「肖邦其實很簡單,至少對於我而言,肖邦其實很簡單,因為肖邦就在那裡。」
阿格里奇笑著將手抬起,拍了拍裙擺,重新回到了她的沙發上,從沙發里掏了掏,掏出一份罐裝薯片,打開后捏了一片,對著傅調挑了挑眉,擺手道。
「你能夠理解我的想法嗎?或者說,你需要我用其他語言再跟你講一遍?Deutsch(德語)?Espa?ol(西班牙語)?Português(葡萄牙語)?Fran?ais(法語)?」
「我……大概可以理解了……」
傅調微微頷首,他轉身走到窗戶前,看著窗外燈火通明,不由沉思。
阿格里奇說的很明白,他終於弄清楚了自己的缺陷在哪。
他的音樂之中並沒有肖邦的存在,他所聽到的一切音樂,全部都只是他通過耳朵,以及眼睛複製出來的音符。
徒有其型,而無其骨。
他彈的是他自己,而並非作曲家所創作出來的音樂。
他彈琴其實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因為他之前都是彈爵士的。
爵士最重要的便是什麼?即興!
隨便的演奏,讓自己的精神放鬆,演奏出自己喜歡的感覺。
他最喜歡加大的難度,便是去觀察那些坐在周圍的人,揣測他們的想法,然後用音樂區表達出他們的情緒。
不過,也僅限於表面。
如果比賽爵士,他或許現在天下無敵,但是比賽特別純粹的古典音樂,比賽這種已經內卷到極致的古典音樂,他如同入門者。
他相比那些入門者可能好的地方,便是他的基本功無敵。
可是對於古典音樂的理解深度,他真的還停留在剛剛開始的地方。
仔細去聽,仔細去想,仔細去研究。
這些,都是挑戰。
傅調轉頭對著阿格里奇笑了笑。
「非常感謝。」
「沒事,我找你過來就是感覺你的音樂有點有趣。」阿格里奇也笑了,她挑起一塊薯片丟自己的嘴巴里,對著傅調含糊不清道:「大家隨便聊聊,彈一彈,正常的學術交流,不用太放在心上。」
「如果你還有什麼問題的話,現在還可以問哦,等過了今天,我就不一定什麼時候能夠有空了,今年的演出很多,再過幾天我就要去巴黎,我剛剛是不是和你說過了?等巴黎結束了,我大概還要去找一下巴倫博伊姆,他和我有一場合奏,然後便是去東瀛,還有,唔,去哪來著?」
阿格里奇抬頭想了想,最終還是微微搖頭。
「算了,回頭等演出的時候再說吧,看看具體的情況。」
「等等,不對勁,我今年有這麼多的演出嗎?」
阿格里奇猛然驚醒,迅速從沙發上起身,抱著手在屋子裡不停的轉悠,表情無比的焦慮。
「等一下是要去巴黎和鄭明勛,然後是丹尼爾·巴倫博伊姆,再然後……啊!SeijiOzawa(小澤征爾)今年生日,我有預約了他的生日演出!還有,還有……」
阿格里奇突然定住,表情變得無比嚴肅,她看向傅調……邊上的鋼琴,快步走了上去,不等傅調說話便立刻無比認真地彈了起來。
「不行,我要練琴,我要練琴,我好像好久都沒有練琴了,我要練琴……」
手指在鋼琴上紛飛,速度拉的飛快,口中的聲音也逐漸變小。
由於今年的演奏任務大,而她好久都沒有練琴,整個人變得無比焦慮,因此,她迅速撲在了鋼琴之上,逐漸忘記了周圍的一切。
邊上又傳來一聲嘆息,似乎更加的無奈。
傅調將自己的視線望去,一位和阿格里奇長相非常相近的女子站在門口,環抱雙手,微微搖頭。